朱光潜在《谈文学》的序中说:“学文学第一件要事是多玩索名家作品,其次是自己多练习写作,如此才能亲自尝出甘苦,逐渐养成一种纯正的趣味,学得一副文学家体验人情物态的眼光和同情。到了这步,文学的修养就大体算成功了。”作者虽是针对文学趣味而言,但所重视的仍旧是多读多写。多读多写,本是很传统的看法,但朱光潜有自己的体会。关于读,他在《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中说道:“私塾的读书程序是先背诵后讲解。在‘开讲’时,我能了解的很少,可是熟读成诵,一句一句地在舌头上滚将下去,还拉一点腔调,在儿童时却是一件乐事。这早年读经的教育我也曾跟着旁人咒骂过,平心而论,其中也不完全无道理。我现在所记得的书大半还是儿时背诵过的,当时虽不甚了了,现在回忆起来,不断地有新领悟,其中意味确是深长。”在记忆好的年龄,确实应当多加诵读。至于讲解,则要看接受的程度。多读,还有一个层面的问题。朱光潜在《精进的程序》中说:“读每篇文字须在命意,用字,造句和布局各方面揣摩;字,句,段三项都有声义两方面,义固重要,声音节奏更不可忽略。”这种阅读方法,便兼顾了文章的各个方面。
面对多种多样的文学作品,朱光潜首重诗的陶冶。他在《谈读诗与趣味的培养》中说:“一个人不欢喜诗,何以文学趣味就低下呢?因为一切纯文学都要有诗的特质。一部好小说或是一部好戏剧都要当做一首诗看。诗比别类文学较谨严,较纯粹,较精致。如果对于诗没有兴趣,对于小说戏剧散文学等等的佳妙处也终不免有些隔膜。不爱好诗而爱好小说戏剧的人们大半在小说和戏剧中只能见到最粗浅的一部分,就是故事。所以他们看小说和戏剧,不问它们的艺术技巧,只求它们里面有趣的故事。他们最爱读的小说不是描写内心生活或者社会真相的作品,而是《福尔摩斯侦探案》之类的东西。爱好故事本来不是一件坏事,但是如果要真能欣赏文学,我们一定要超过原始的童稚的好奇心,要超过对于《福尔摩斯侦探案》的爱好,去求艺术家对于人生的深刻的观照以及他们传达这种观照的技巧。第一流小说家不尽是会讲故事的人,第一流小说中的故事大半只像枯树搭成的花架,用处只在撑扶住一园锦绣灿烂生气蓬勃的葛藤花卉。这些故事以外的东西就是小说中的诗。读小说只见到故事而没有见到它的诗,就像看到花架而忘记架上的花。要养成纯正的文学趣味,我们最好从读诗入手。能欣赏诗,自然能欣赏小说戏剧及其他种类文学。”故事虽也是欣赏的一个要素,但不能止于满足好奇心,而要能进一步探求艺术家对于人生的深刻的观照以及他们传达这种观照的技巧。至于为何要选诗为代表,在作者看来,诗是文学共有的特质,或者说文学中共通的质素就是诗意。无疑地,此种诗意的传导在诗歌中是最为凝练的。
另一方面,则又要多有涉猎。仍以读诗来说,读得多了,才可资比较。朱光潜在《谈趣味》中说道:“涉猎愈广博,偏见愈减少,趣味亦愈纯正。从浪漫派脱胎者到能见出古典派的妙处时,专在唐宋做功夫者到能欣赏六朝人作品时,笃好苏辛词者到能领略温李的情韵时,才算打通了诗的一关。好浪漫派而止于浪漫派者,或是好苏辛而止于苏辛者,终不免坐井观天,诬天渺小。”多有涉猎的好处,就是多有接触,还可防止偏见。“趣味无可争辩,但是可以修养。文艺批评不可抹视主观的私人的趣味,但是始终拘执一家之言者的趣味不足为凭。文艺自有是非标准,但是这个标准不是古典,不是‘耐久’和‘普及’,而是从极偏走到极不偏,能凭空俯视一切门户派别者的趣味,换句话说,文艺标准是修养出来的纯正的趣味。”趣味的养成,不是一下子就能纯正的,仍是由杂趋一。至于负面的因素,则是要能抵斥低级趣味。朱光潜在《文学上的低级趣味(上):关于作品内容》中列有侦探故事、色情描写、黑幕描写、风花雪月的滥调及口号教条等,这些是内容方面的低级趣味。至于形式或表达上,《文学上的低级趣味(下):关于作者态度》中又列有无病呻吟,装腔作势;憨皮厚脸,油腔滑调;摇旗呐喊,党同伐异;道学冬烘,说教劝善;涂脂抹粉,卖弄风姿等。
再说写,朱光潜很看重较为基础的仿写。他在《资禀与修养》中说:“运用语言文字的技巧一半根据对于语言文字的认识,一半也要靠虚心模仿前人的范作。文艺必止于创造,却必始于模仿,模仿就是学习。最简捷的办法是精选模范文百篇左右(能多固好;不能多,百篇就很够),细心研究每篇的命意布局分段造句和用字,务求透懂,不放过一字一句,然后把它熟读成诵,玩味其中声音节奏与神理气韵,使它不但沉到心灵里去,还须沉到筋肉里去。这一步做到了,再拿这些模范来模仿(从前人所谓‘拟’),模仿可以由有意的渐变为无意的。习惯就成了自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仿写有助于理清行文的条理思路,并在写法上有所借鉴。构思,无非是要理顺一条思路。朱光潜在《作文与运思》中说道:“寻思是作文的第一步重要工作,思有思路,思路有畅通时也有蔽塞时。大约要思路畅通,须是精力弥满,脑筋清醒,再加上风日清和,窗明几净,临时没有外扰败兴,杂念萦怀。这时候静坐凝思,新意自会像泉水涌现,一新意酿成另一新意;如果辗转生发,写作便成为人生一件最大的乐事。”但写作虽有一些外在的条件,却不可过于依赖。当思路蔽塞时,则需要苦思。“苦思是打破难关的努力,经过一番苦思的训练之后,手腕便逐渐娴熟,思路便不易落平凡,纵遇极难驾驭的情境也可以手挥目送,行所无事。”相比之下,苦思的取义更高。关于写作,朱光潜在《写作练习》中还说:“要彻底了解文学,要尽量欣赏文学,你必须自己动手练习创作。创作固然不是一件易事,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像一切有价值的活动一样,它需要辛苦学习才能做好。假定有中人之资,依着合理的程序,一步一步地向前进,有一分功夫,决有一分效果,孜孜不辍,到后来总可以达到意到笔随的程度。”写作练习,就是要达到意到笔随,能用语言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
读与写,其趣味不离欣赏与创造。朱光潜在《文学的趣味》中说:“文学作品在艺术价值上有高低的分别,鉴别出这高低而特有所好,特有所恶,这就是普通所谓趣味。辨别一种作品的趣味就是评判,玩索一种作品的趣味就是欣赏,把自己在人生自然或艺术中所领略得的趣味表现出就是创造。趣味对于文学的重要于此可知。文学的修养可以说就是趣味的修养。”这里就是用趣味一词,来兼指文学的欣赏与创作。朱光潜在《资禀与修养》中还说:“就资禀说,人人本都可以致力文学;不过资禀有高有低,每个人成为文学家的可能性和在文学上的成就也就有大有小。我们不能对于每件事都能登峰造极,有几分欣赏和创作文学的能力,总比完全没有好。要每个人都成为第一流文学家,这不但是不可能,而且也大可不必;要每个人都能欣赏文学,都能运用语言文字表现思想情感,这不但是很好的理想,而且是可以实现和应该实现的理想。”读也好,写也好,大体上说就是要有一些欣赏与创作的能力。至于成就,则不妨各有大小。而一旦有了文学的趣味,就可换一种眼光来看人生。朱光潜在《文学与人生》中说:“抓住某一时刻的新鲜景象与兴趣而给以永恒的表现,这是文艺。一个对于文艺有修养的人决不感觉到世界的干枯或人生的苦闷。他自己有表现的能力固然很好,纵然不能,他也有一双慧眼看世界,整个世界的动态便成为他的诗,他的图画,他的戏剧,让他的性情在其中‘怡养’。到了这种境界,人生便经过了艺术化,而身历其境的人,在我想,可以算得一个有‘道’之士。”人生的艺术化,是作者念念不忘的话题。他认为这与其说是文以载道,不如说是因文证道。人生或生活中最有味的,就是此种诗意的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