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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定都赤谷 (1)

【1】征途

勃达岭的山峦只有到了夏季才能见到茸茸绿意。此时还是初春,大地刚刚醒来,太阳也还睡眼惺忪,所以,虽然高山之巅的皑皑白雪已经化为浅薄的溪水,流淌在勃达岭的各个山口,但放眼望去,四周仍是裸露着岩石与土层的荒山野岭。这个季节,走在这里的行人要小心那些精怪一般环绕在耳边的风,如果它从南边来,并带着一些熏马肠的味道,那倒没有什么,闻见它的人顶多咂咂嘴巴,忍受一下饥渴和孤独;如果它从北边来,就尤其需要小心了,含着盐味的北风先是使你仿佛看到了大海,但很快,它会尖叫起来,继而将一把把冰刀插入你的身体。

那些熏马肠的味道是从西域小国温宿飘过来的。两天前,汉朝使节张骞带着他的使节团刚刚离开了那里。西域城邦众多,张骞沿着沙漠北道一路走过来,已经有二十多个国家了。

离开温宿国的前一天晚上,作为使节团的总指挥,中郎将张骞把他的随行人员叫进他位于温宿城西角的帐篷。当时,正好刮来一阵南风,将烛光吹得破碎不堪,而那些陆续进到帐篷里的人影,便在烛光的映照下,变得凌乱而轻浮。中郎将张骞看在眼里,不免想起那些像风一样穿梭在宫廷帷幕之后的阴谋。

这天黄昏,中郎将张骞与贴身随从甘父商议好第二天出发,才决定通知副使以及诸位随行官。众所周知,甘父对张骞的忠诚可使一刹那飞过天空的燕雀全部失声。在他们以主仆身份相处的二十年里,胡人甘父不仅充当张骞的护卫,还教他刀术、箭术和胡语。关于刀术,胡人甘父说:时机就在一根头发丝的长度里。关于箭术,他说:你必须赶在时间之前到达那里。而关于语言,甘父则打了一个更通俗比方:它们是呼吸和水。

众人进到帐内,各自盘腿坐下。中郎将张骞一共叫来十二人,副使七人,随行护卫五人。他身后的一张梧桐木桌上摆放着一只打开的棉布袋子,其间装有八支符节,节杖顶端的旄羽如同鸟儿翻飞的身子。轻灵的旌羽使看到它们的人忍不住想到,人的肉体是如此沉重。中郎将张骞身材魁梧,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在众人的记忆里,似乎无法找到与之相似的人,无论是他的敌人和朋友,亦或陌生人,都愿意信任他。更奇之处在于,反而是他的敌人更爱他。

中郎将张骞为每人斟满一杯冒着热气的马乳,旅途之上,没有比这更好的饮品了。众人喝下之后,眼里便布满无限思乡之情。张骞深知众人所想,待诸位平息了内心波动之后,低头开了腔:

诸位,温宿往北六百一十里,就到了乌孙国的都城赤谷。按照一天六十里的速度,十日之内即可到达。据说往赤谷而去必经勃达岭,那岭中多有豺狼盗匪,艰险自不待说,大家要小心。

我们什么时间出发?

明日日出之前。

为什么不在温宿多留几日,那些牛羊吃了一个冬天的干草,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这副样貌送给乌孙,怕是要让对方笑话,不如先在温宿城外放牧几日。

牛羊事小。你不觉得我们像块称坨,温宿城的一角都因为我们的重量而翘了起来吗?一个只有一万人口的小国,能供给我们三日的吃喝已经不错了。一日是客,二日是个累赘,三日便会遭人忌恨,我们必须走了。

中郎将张骞谦和沉稳,众人都像夜晚的鸟儿一样,安静而顺从了。

翌日,晨曦初上时使节团正在吃早饭,三百个人同时咀嚼,那声音传入温宿臣民就要结束的梦境中,不免让许多人都感到了恐慌。有人将麦饼与奶酪一起放进嘴里,有人吃一把炒面喝一口井水,有人端着还有体温的羊乳一饮而尽。

饭毕,使节团每个人都拍了拍自己的旅行袋和水壶,确信其间装满了食物与水,而后浩浩荡荡出了城门。虽然他们个个都放轻了脚步,但是,当三百个人、六百匹马,以及驼着金币、丝绸、瓷器的牛车、双峰驼走出城门时,温宿城翘起的一角还是重重喘了口气,而后轰隆隆落回原地。听到响声的温宿巫师赶快卜了一卦,卦象说:"东方有巨龙。"

温宿国王给使节团配了十名带刀向导,他们沉默寡言走在队伍最前,期待旅途顺顺当当,此外还能得个赏钱。自从汉朝人将匈奴人逐出河西走廊,设武威、酒泉二郡后,楼兰以西,各西域城邦都是一只眼看着匈奴,另一只眼望着汉朝,两个大家伙谁打赢了,他们就向谁喝彩。这倒不能怪他们首鼠两端,他们不过是些命系一线的小国,绿洲上的一条河流,冬日的一场大雪都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当晚,汉朝使节团宿营在距离勃达岭二十里外的一个小山谷里。谷地衰草茫茫,一条结着薄冰的溪水穿过营地。山谷宽阔,却并不宁静,风匍伏而行,野兽低低呼唤着同类,使节团三百个人的耳朵,已经习惯了这些声音。此外,他们还得忍受就要降临的夜晚,将比白昼里马的脊背还要颠簸,他们中的某个人,可能还会被黑暗拖走。胡人甘父蒙着一路尘埃,独自走进山谷,回来时提着两只胸口滴血的野兔。中郎将张骞看了一眼野兔胸前的血滴,天就完全黑了下来。

篝火上,两只油光灿灿的野兔香气四溢。守候在火堆旁的几个年轻护卫望着野兔,眼睛比兔子身上的油光更亮。中郎将张骞给每个眼睛滴着油光的护卫都撕了块兔肉,自己也大口嚼起来。这样的夜晚,大多是从中郎将张骞讲述那些往事开始的。

如同提起一根马缰绳,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的马夫扯起了一段话题。上一次,中郎将张骞的故事停止在大月氏的都城蓝市。

中郎老爷,听说匈奴人拿着月氏王的头颅当酒盅,外面包了皮,里面镀了金,只要匈奴王往里面倒满酒,月氏人的脑袋全都嗡嗡乱响。

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我们就不必千里迢迢再来到乌孙了。月氏国的王都蓝市城终年沐浴在一条忘忧河水的波光里,那波光比空气更永恒,被它触摸过的人都会忘记自己的过去。月氏国的今天没有昨天,明天也没有今天。在月氏国每一天的分界上,都站着一位执刀的巨人,一当夜幕降临,它便挥刀斩去刚刚逝去的一天,因此,月氏国从女王到臣民,都无法拾起自己的往事,像草原上的接骨人一样,把过去一段段接起来。他们的过去已被这位巨人斩成碎片,无法再弥合了。

关于匈奴人杀了他们两代国王,这事他们也不觉着羞辱,因为那位巨人挥刀斩断的这段血仇,已经像腐烂的毡片一样,看不清编织在上面图案了。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杀来杀去都成了习惯,他们似乎对这种生活已经厌倦了,懒得再去追究。在蓝市城,月氏女王的记忆最为清澈,任何仇恨她都像吐口水一样把它们吐掉,她以身做责,号令臣民们以她为榜样,只记得洁白的云朵和羊奶的纯香。因为记忆清澈,她有一具丰腴的肉体,以及一束缓慢的目光。当年,站在她的面前,我所有的慷慨陈词一经出口,便被她的目光融化得无影无形。以至于到了后来,我几乎为自己的企图感到羞愧。我没能激起月氏女王的复仇火焰,反而被她缓慢的目光逼到一个角落,在那里,一个声音问我,血液和羊奶,你更喜欢品尝哪一个?

那是月氏女王问你的话么?

不是,那是从地底、从我身体里传出的一个声音。

那么,月氏女王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月氏女王说话很慢,慢到她说到最后一字,已经忘记开口时的第一个字。因为善于忘却,她每说一个字,都要用月氏人的字母重新拼写这个字,因此,于她而言,每一个字都如同她的衣装,每天都是崭新如初,每天都在变幻。我记得她对我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这句话说完之后,满天朝霞已变成夜幕四合,因为过于疲备,她等不及我的回答,便像她的貂皮大衣,沉甸甸地倒在羽绒坐垫里。月氏女王这句让我铭记永生的长句是:远方的客人,你勤于记忆,如同月氏人善于忘却,前者将沉重地站在大地上,后者将飞上云端消失于天际深处。两种命运,都是天神所赐。草原上的每一个活物都有自己的命运,人与鸟兽一样,你不能指望狼变成羊,羊变成青草。

草原上必然有狼,没有狼的草原歌声就不会悲慽,没有悲慽的歌声,人生就会像没洒盐的肉。狼要吃羊,那是草原上永恒的法则。羊的武器只是它头上的角,它们坚硬又笨拙,远远比不上狼嘴里的尖牙。如果你不提醒我,我差不多已经忘了狼牙咬在我们身上的疤痕。如果无力反击,为什么不选择遗忘呢?月氏人的祖先曾与你一样不忘仇恨,可是天神没能使我们足够强大,也就是说没让我们变成一只狼,那么,我们就得接受自己成为一只羊的命运。一只羊的生命虽然朝不保夕,但足够我们品尝这人世间短暂的美好。远方的客人,你的勇气和忠诚既让我敬佩,也令我不解,请你告诉我,你们汉朝人是如何记住一切事物的?在你回答我的问题前,我先告诉你月氏人是怎样忘记过去的。其实很简单,我们每天把雪水浸冻的刀刃搁在脖子上,等到体温使刀刃暖和过来,我们便失去了回想昨天的力气,这样一来,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中郎将张骞话音刚落,马夫便从草地上一跃而起,他抓了把被火焰烧烫的沙土,握在手中,狠狠揉搓了一阵,然后扔掉沙土,用滚烫的掌心抚住了自己的脖子。而其他人,都仰头看了看倒扣着的新月,那一刻,他们都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月亮往下滴着水,那水一滴滴地滴进了他们脆弱的脖颈。

正在此时,营地周围也有什么事物在蠢蠢欲动,不远处的黑暗里,点点绿光如同夜幕上的星辰,时而闪烁时而滑动。空气中夹杂着一种颤动的气流,那是只有从嗜血动物的鼻腔里才能发出的声音,那一刻,凡是听见它的人,既感到恐惧,又觉着亢奋。突然,不远处响起一连串的"卟卟"声,好似弓弩穿透帛缎,继而传出几声垂死前的呻吟。中郎将张骞侧耳倾听,随即向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帐篷走去。他越过帐篷,一闪身,也站在了黑暗中。

黑暗中,胡人甘父手擎一把连弩机,面向更深的黑暗,那里万物沉眠,唯有绿光浮动。眨眼间,五根箭失冲出弓弩,中郎将张骞刚刚屏住呼吸,便再次听见了几声垂死前的呻吟。

老爷,给乌孙国王的礼物能加上这些狼皮了。

乌孙王可能不会要你的狼皮,不过,商人们会喜欢这些。对了,别忘了给你自己留张好皮子。

中郎将张骞说完回到火堆旁,嘱咐侍从传话。各火堆继续添火。

几千只牛羊的气味被火光围在中央,又随着上升的气流飘向更远。整整一夜,狼群不断扩大,它们在焦急中寻找机会,有时不免因为心情烦躁而互相撕咬。因为对血的渴望,狼群分泌出一种难闻而强烈的气味,这气味随着风涌向营地,一些经历浅薄的人忍不住呕吐起来。

【2】黎明

勃达岭的第一夜安然无恙。只是,黎明之前,乘最后一班岗哨交接之际,几匹狼还是拖走了一只跳下栏车的羊。白天,勃达岭的天空干燥而明亮,他们不能走得太快,因为四千多米的海拔,让每个人的肺叶都鼓得像两只快要涨破的风帆。大多时候,使节团的队伍在峡谷中穿行,峡谷当中,有一条时而平坦时而逼仄的道路,道路两旁,山势险峻。在勃达岭行进的第三天,有五个使节团成员被烈风卷下的山石砸伤,有二十只羊在颠簸中死去。

三百个人,六百匹马,几千只牛羊,以及近百头驼着货物的骆驼,中郎将张骞和他的胡人亲随甘父走在队伍中部,这个位置便于同时向前向后传递命令。峡谷里,使节团负重累累的队伍一天比一天气喘吁吁,它庞大的身躯每移动一步,各部位都会被峡谷的烈风鞭打一次。又因为队伍过长,有的地方不免会像脱了臼的关节,前后甩开一段距离。

这是穿越勃达岭的第六天,早晨出发不久,胡人甘父就从突然转向的风里闻到了大海的盐味,他不用把这个不祥的信息告诉中郎将张骞,因为后者仅仅比他晚了两分钟,也察觉到了这种不祥。迎面吹来的北风一阵比一阵凌厉。使节团成员用布巾一层层裹住脸和耳朵的举动,显然令刚刚跑来向他们打招呼的北风感到不快。于是,阳光刚刚照亮峡谷不久,北风便如一头狂奔的巨兽,灌满了整个峡谷。逆风而行,为了不至于被吹翻倒地,中郎将张骞紧闭双眼,几乎将身躯伏在了马背之上。那些胯下的坐骑,此时也被风缠住四蹄,每迈一步,都需竭力挣扎。

风速过快,时间反而停止了。中郎将张骞伏在马背上,神思突然离开了自己,向外移出,一番游荡之后,蓦地闯进一片不知为何处的静寂里。在那里,他静静谛听着风声。那风声与他隔着一段刚刚合适的距离,因而可以仔细分辩。风声与他此刻身处的境遇相象,更与他内心的某些景象相似--紧迫、严酷、荒蛮。

20年里,张骞似乎只做了一件事:往来于西域与汉朝之间-- 一条风险与奇异并存的沙路上。坏事反而了促成了一桩好事,如果不是因为匈奴人给中国皇帝带来了一百多年的噩梦,他也许仍然过着他碌碌无为的日子。当然,这也缘于他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心。当年,汉主刘彻广诏天下,招募愿意出使西域的人,他被一种冲动所驱使,成了使节团里命数最为离奇的一个,也是最为幸运的一个。出发前,他拍了拍时间落在他身上的尘埃,对着自己的影子凝视片刻,末了,像是与什么事物告别似地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