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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放牧伊列 (5)

猎骄靡并非没有感到力不从心,他甚至想别过脸去,不看不听不思这些永无休止的烦恼,从涌向他王座的国事的泡沫里走出,来到特克斯河岸边一座无人打扰的毡帐里消磨所剩不多的余生,但是一当握住太子岑娶瘦小的手掌,他便意识到自己必需等到这个七岁男孩长大成人,必须要等到这个男孩的身体里和多年之前的他一样,拥有一个愿意承担生命之重的灵魂之后,他才可以迎着草原上空的风,尽情而彻底地回到太阳的光芒之中。

猎骄靡坐在宫帐里的餐桌旁。餐桌是一张低矮的小方桌,安放在寝宫一角,四只圆滚滚的桌腿雕着繁复的图案,桌角用银子包了边,沉重、奢华。房间里有一股未散尽的酸奶粥的味道,据说猎骄靡的胃在清晨只接受这种食物。猎骄靡拉过身后的一只羽绒靠垫,斜倚上去,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随之而来。

这天,吃过早饭不久,猎骄靡直接在他的寝宫召见了翕侯肯哲、左大将阿什木、右大将木拉提、舍中大吏奢加。他打算在下个月初召开长老议事会,会议将针对草场法律进行一场辩论,此外,猎骄靡将抛出乌孙、汉朝结盟的想法,并以此试探诸位长老的反应。但是在议事会之前,猎骄靡需要先使自己的亲信谨记他的所想。

伟大的昆莫陛下,人们吃下去的食物总是至少转化成两股力量,一股力量使他们放牧、打猎、采集、取乳、剪毛、照顾幼畜,另一股力量使他们争吵、打斗和仇恨。如您所说,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够截断这股力量。这股力量像是与生俱来,又随着时间不断延伸、长大,一直到灵魂升天,才能离开人的躯体。或许只有神灵能从根本上拔除它。

右大将木拉提抢先回话。

木拉提,你和汉朝使节团走了一路,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昆莫陛下,我们都是通过侍卫互相传话的。

木拉提身着一件细棉布做成的对襟窄身短袍,双襟、袖口和衣摆上都拼接着茱萸花纹的绛紫色丝绸。这是木拉提新近做成的一件礼服,衣服上的丝绸乃是猎骄靡所赐。

难道你对那位使节团的指挥官没有一点好奇心吗?

回禀昆莫,即使他们就站在我的眼前,我也觉得他们十分遥远,我从他们的脸上和眼睛里看到的全是遥不可及的冷漠。

那是一群我们不了解的人,他们身后的帝国我们更不了解。因此,我想知道汉朝皇帝是怎样治理他的国家的。

中原的土室之人,与我们毫无共同点。他们竟然在独棵树下睡觉,毫不理会树里的鬼神,仿佛与鬼神有什么契约。

乌孙王猎骄靡的脸上茫无表情,他投向木拉提的目光闪过一线失望。把神灵与政务混淆在一起,乌孙王庭里的贵人,许多都像木拉提一般思考,因为一种固执的族群认同,往往拒绝视听。

木拉提,天神给了我们眼睛和耳朵,是为了使我们看得更远,听得更多;天神给了我们手脚,是为了让我们走更远的路,做更多的事。你的敌人比你强大,难道因为你的恨,对方就会变得弱小?你的工匠因为不听话挨了你的鞭子,难道你能就此否认他高超的技艺?

木拉提一时有些语塞,最后勉强说道:陛下,您是让我去向汉使了解些什么吗?

不是,木拉提,我是叫你在更重要的事件上保持眼睛的明亮,鼻子的灵敏。你看,你和所有的贵人一样,都喜爱将汉地的丝绸穿在身上,把它们作为趋时骛尚的标签,那时候,你们对待这些奢侈品的态度,就不像此刻如此强调乌孙人与汉人之间的区别。而在我看来,这些奢侈品却值得你们更加小心。乌孙西迁之前,汉朝有位归服匈奴单于的宦臣已经多次告诫匈奴贵族,这些又软又滑的布料只不过涂有其表,并不适合马上民族,它们在西域的风行,恐怕更多在于软化草原骑士的意志。而眼下,在乌孙并未真正强大之前,还是更应该关心一下如何使我们的牧民少生事端、减少自相残杀。

木拉提进宫之前,本想向宫中贵胄炫耀一下他的新礼服,没想被猎骄靡泼了冷水,顿时气馁失语,耷拉下了脑袋。他手腕、领口处的绛紫色丝绸此时也突然黯然失色。这时,内心平静的猎骄靡将头转向一侧的奢加,他一边摩梭着膝盖,一边说:奢加,你去通知那位汉朝使节团的指挥官,告诉他我准备谴使回访汉朝,为了表达对汉朝皇帝赠予的感谢,乌孙将以骏马回赠。这些日子,你可以带着这位汉使去乌孙草原上走走,你要挑些最使人眼花缭乱的路线来走,直到汉使的眼睛即使在夜晚也倒映着乌孙草原的美景,直到他看到伊列河的落日、昭苏草原的晨霭、天山雪峰上的明月时,忘记周身的一切,只对着自己的灵魂倾诉。

听闻此言,奢加俯首表示领命,并于情不自禁之间,表达了他对张骞的认识:伟大的昆莫,一直以来,我用我的善意去接近这位汉朝使节,看得出,他算得上一位忠勇之士,只是,他们的文化和习俗使得他在多数时间,并不轻易向旁人坦露他的心意。

当然,如果你能使他忽略你们之间的距离与差异,犹如一位挚友,向你坦诚他的主子最不可忽略的野心和手段,那将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我会为此厚赏你。另外,你要抓紧督促宫庭译长阿贴,在出使之前,那些正跟着汉使学习汉语的翻译们要日夜练习,把他们的毡帐与汉使的安排在一起,要让他们的听觉像柽柳的根须一样柔韧持久,探入汉使喉咙中发出的每一个音节,直到能够区分他们的宫庭用语和生活用语,以及一个词在黎明与黄昏、在快乐和愤怒时的不同用法。总之,他们在抵达汉朝之后,能够将所学到的一切在现实中找到完全一致的对应。

【6】告别

元封四年夏天结束的时候,舍中大吏奢加在一个黄昏拜访了汉使张骞。

巫师多散的预见兑现了。还有两天,奢加将与张骞一同起程,前往汉朝帝都长安。猎骄靡挑选了一个数十人组成的乌孙使团,其中有两位与张骞相识,一位是舍中大吏兼使团领队奢加,另一位是官方商人阿克赤。

奢加是自荐请去的。事实上,乌孙国内确实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领队人选。猎骄靡原本不愿让奢加离开自己的左右,这位无怨无悔向他奉献着忠诚的老臣仅仅小他五岁。暮年之门已经同时向他们展开,往昔的一切正在一点点消泯,许多时候,他们只能通过对方的记忆来证实另一个时代的悲欢,以及已身存在的份量。多数时间,他把奢加这样的忠臣视为一个自己信赖和依赖的时空。是的,是一个可以无限涨大并深入的时空,而非一个简简单单、拥有一定体重和热量的人。因此,让猎骄靡忧心的是:一片时空被抹白之后,谁能够填补它呢?

猎骄靡在同意奢加的请求之后,整整两夜不曾入眠。或许唯有王座上的他才能从足够的高度上,俯身察看周遭的人来人往,那些曾经的战友、臣属、女人、爱子相继离他远去,他的长寿因此已经不单单是为了享受生的愉悦,同时也为了迎纳更多的死亡,每一张在他眼前逝去的脸,每一具在他身后被装入棺椁的尸骨,都逐一进入过他的梦境,他们依次排开在一条通往幽冥深处的草径两旁,夹道邀请着他。离开的人愈多,那条草径的一端也就愈渐逼近他的脚趾。逃跑和反抗都是徒劳的。猎骄靡并不畏惧死亡,他只是感到,草径之上深灰的天幕一直伸进了他的胸腔,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在窒息中睁大眼睛。

奢加并非没有察觉到猎骄靡心中的颓败感,那张峻冷而慷慨的脸在一夜之间涂满了一层阴暗的颜色,作为一个被国王信任的臣僚,奢加很多时候无法逾越身份带给他的局限,他无法对既是英雄又是国主的猎骄靡产生一种普通的情感,他始终从下而上仰望这位统治者,这就使得他始终难以一位亲眷或者友人的语调,向猎骄靡表达一份朴实的情怀。

人心之间永远不会像酣畅的雨水,沿着沟坎、顺着草根与泥土的缝隙倾情汇入河流,一个微小的阻碍都能使两颗心断开一条不可估测的深渊。奢加便是如此,猎骄靡好比一座竞坡而上的山峰,而他在这座山峰的坡面停下了脚步,尽管峰顶向下送出了哀伤的暖意。

揣着这份暖意,奢加想起了数月前多散对他说过的话:老爷,你难道看不见自己吗,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呢,跟那位异乡人一起。

关于自己的命运,奢加原本可以向多散打听更多,然而他断然掐灭了这个念头。自从多散提前向他透露了一些隐含未来的消息后,那片喻示未来的阴影就一直像个贼似地跟在他的身后,这种令人讶异的变化使得他走起路来要比从前慢了许多,就如同拖着一件大过他身体几百倍的披风,总叫他浑身不带劲儿。

这个黄昏,奢加带着一位侍从走进了汉使张骞的毡帐。

张中郎,我带了一条皮毡给你,又给你和你的亲随一人做了副舒适的马鞍。这是一种新式马鞍,你看,乌孙工匠把皮质马蹬巧妙地固定在了马鞍上,这可比你们用棉花和干草塞进皮口袋里做成的马鞍稳当得多。

侍从放下马鞍,随即转身离开,奢加说完又拍了拍叠放在垫桌前的驼绒皮毡:没有比它更挡寒的了。

奢加大人,你如此周到,在下感激不尽。你来看看,我照着你前几日告诉我的路线绘制了一幅地图,不知是否准确?

中郎将张骞手执一根赤管毛笔,将奢加引向另一张垫桌上的竹简,竹简已编联成册,册前一右一左分别放着一只研钵和一只水盂。

奢加盯着简册细细研究了一阵儿,末了,对张骞说:姑墨国在我们的正南方,龟兹国在我们的东南方,我们向南越过天山之后就抵达了黑英山盆地。盆地位于姑墨与龟兹两国之间的北方,夏天,天山雪水毫无顾忌地倾流下来,冲刷而成的河道错杂交织,犹如嵌进泥土的一张蛛网,因此,人们想在这片破碎的土地上寻找一片较为广阔的生息地都很艰难。

奢加大人,你说的是千泉之地么?我在来时的路上听说了它,但并不确知它在哪里?

是的,张将军,行于此地,你会发现许多奇特的山泉,它们形态各异,阳光垂照下的色泽也缤纷多彩,有的像月光,有的像火焰,有的像叶子一般澄绿,有的比我们乌孙人的眼睛还要蓝。据说黑英山的地底另有一个清凉的国度,这个清凉国度的精灵无拘无束,终年倾心于奔跑,四周山林里的动物因此都习惯枕着它们的步伐声入眠,然而精灵们动辄便会跑出它们的国度,跑进人类的世界。这便是为什么常常有人一觉醒来,突然发现枕边多了一只泉眼的缘故。盆地的人们都视之为好兆头,因为凡是被精灵眷顾的人,也都得到了它的赐福。

噢,如此奇特,但愿我们也能得到这些神灵的眷顾。

黑英山盆地的奇特还不只这一件。盆地南部是一片寸草不生的铁锈色山峦,它浑身祼露,满是粗大和繁琐的褶皱,凡是翻越它的人都满怀焦灼。龟兹国的巫师声称,这里住着一位极不安宁的神灵,不知为什么它总感到压抑,因此夜夜都要举起这片山峦,再重重将其摔下,这便是这片山峦没有一丝荫凉的原因,因为,所有等候在黑暗中的草籽都被这日复一日的震摔抛出了地面,继而被飞来的鸟雀咽进肚子。不过,欢喜也离此不远了,穿过这片山峦便能望见龟兹的城廓。张中郎,我这样饶舌地讲述了黑英山盆地,是因为你的地图恰好遗漏了它。

奢加大人,你的大脑里还装了多少这样的传说和故事?看来,这次回返长安的路上,我可要一饱耳福了。我在中原的同僚都把西域想象得荒蛮而险恶,他们大都认为我会抛尸荒野,他们哪里知道,我所看见和听闻到的,我所经历和感知到的,是他们十次人生都无法相比的。奢加大人,近两日我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要说我心中盛放的事物越来越多,身心应该越发地沉重,但恰恰相反,我的身体和内心同时变得轻便了。

呵呵,那是因为你是一位就要踏上归途的人,回家的人都渴望自己长出一双翅膀。

这怕只是一半原因,另一半,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老了,年岁一大,自然而然,放下的事物要比举起的事物多许多。对了,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奢加大人,家里都安排好了吧?你的国王猎骄靡好像有些舍不得你。

张中郎,你想听听我的真心话吗?我是在乌孙西迁那年来到昆莫身边的,屈指算来,已经过了快三个生肖年的长度。之前我们乌孙被月氏所灭,后又被匈奴役使。丧失家园的人连梦都难以为继。乌孙人流浪了大概两个生肖年后,终于找到了另一个新的家园,现在,七河流域都有我们乌孙人的毡房、五畜和歌声,今年夏天课校出来的人口已经比西迁时多出了一倍,每个乌孙人都在七河的流水声里淡忘了往昔的痛苦,他们中的许多人也都在天山的黄昏里看到过鸟儿在羊背上做窝的景象。那是使人欢喜得落泪的一幕,乌孙人有了自己的家园。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说,这一切都是你们的昆莫猎骄靡给你们带来的褔祉么?

是的。后来,我被允许日夜守候在昆莫左右,在蒙获昆莫垂爱的同时,也经历和目睹了盘绕在他身边的沉渣与浮沫。我仰慕他,这位乌孙国内至今无人能匹的人,他是圣贤,是勇士。但同时,我也深深为他失去一个普通人的欢喜和自在而惋惜。

这便是君王与凡人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