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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放牧伊列 (4)

在此之前,中郎将张骞已经叫书记官按照他的记忆制下一张西域地图,这天中午,他一边差人牵回在北边山谷放牧的马匹,一边请来七位副使。

乌孙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去了他的另一个宫殿。逐水草而居,这是马上民族一贯的风俗。既然他同意汉朝使节团跟随王室队伍一同前往,我也打算过去看看,以更多了解乌孙。要知道,从别人嘴里得到的讯息,永远值得怀疑。再者,我想再试试,乌孙王有没有可能回心转意,也许他这些日子在独自思索着什么。

您叫我们来的意思是?

我们要就此分别了。我查看了地图,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都在乌孙以西、以南,从赤谷前往这些国家的路程最近。你们是知道的,这次出使的目的地不仅仅是乌孙,还有以上我所说的这些西域国家。今明两日准备一下,后天,你们就启程吧。而我要往东走,也将从那里返回长安。

中郎大人,这一路,我们跟随您学了不少一位使节应有的智慧和勇气,但是,一想到要独自出使这些国家,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您再多嘱咐我们几句吧。

记住,通好西域,你们功德无量。西域风土荒蛮而绮丽,物种奇幻而危险,常常会使你们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惶惑里。当然,你们也有获得财富的机会,那就是私吞你们带给各国的礼品,把它们变卖给当地的商人。但是,你们要当心,在西域,每一个携带财宝的人都与死亡形影相随,是性命重要,还是那些带着血光之灾的宝贝重要,你们可要掂量清楚。

大人,请告诉我们,是什么让您始终坚定如一?

假使你们陷入我所说的那种不知所措的惶惑中,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极为简单也极为不易,你们只须牢记自己的姓氏和使命,姓氏能提醒你来自何方,使命能使你变得稍稍坚强。对了,还有一条,我刚才已经说过,作为一个使节,从别人嘴里得到的讯息,永远值得怀疑,如果有可能,凡是带给你们新鲜、并值得你们好奇的事物,都要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大脑去判断,倘若无法判断,最好的办法就是如实记录下来,并把记录的一切带回长安。唉,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么多了。去吧,都下去准备吧。

七位副使退出营帐后,中郎将张骞开始一一分配各位使节所携带的礼品、助手、护卫和马匹,他坐在垫桌前写写划划,整整半日没有挪动一步。而此时,他的亲随甘父带着几名护卫在汉朝使节团的马圈里进进出出,一匹挨着一匹马检查。粪尿泡蹄,个别马匹患了烂蹄病。甘父叫人烧了一大堆干草,因为滚烫的草木灰乃是医治烂蹄病最为快捷的方法。

六月的阳光微微有些灼人,整个赤谷城处于一种快乐的忙碌中。云影也似乎感受到了这种喜悦,它们飘动和幻变的姿态都比往日轻盈。

转场或者迁徙,是乌孙人生活中的大事,尤其对于这些常居宫帐的大员和下人,每年两次长距离的旅行,好比两次流动的节日。王城里的生活意味着不越雷池、提防暗箭、忍受役使,眼睛所见虽然都是人间最为尊贵的人群、最为奢华的物品,然而,内在的人生却被禁锢在一个狭小、幽暗的环境里。迁徒就不同了,这种踏着四季的步伐,与飞鸟一般南来北往的出行,意味着那种被禁锢的人生获得了弥足珍贵的短暂释放。

王族的迁徙亦有别于普通乌孙牧民的转场,普通牧民难免会有生存之忧,他们对即将前往的草场还有所不知,因为各草场的界限从来不是固定不动的,多么明丽的光线、美丽的风景都无法挥去那些生计的难题。相比之下,王族的迁徙队伍要悠闲得多,坐在马上,任何烦恼都被六月的风吹走了。他们衣着光鲜、派头十足,面颊上笑意翻涌,一路无忧无虑,只是领略万物之美,如果遇见另一个部族的迁徙队伍,相识的便上前问问远方的消息,不相识就彼此问个安。一些年轻的什夫长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因为队伍里有不少兼具姿色和热情的女仆,彼此眉来眼去一番,整个旅程就会变得更加激荡动人。

六月天是最好的行走季节,夏季伊始,蓝天、青草、野花、雪山、溪水,以及无所不在的风,草原上的事事物物都呈现着一种最为纯净、鲜亮的色泽,其内在的生命力从春天的萌动中焕发出来,蓬勃、原初、势不可挡。行走在这般景象里的人们,无法不受其感染,似乎人生也能够为此进入一个崭新的境遇。

诸位,但愿我们都能在长安重逢,大家多加珍重。

中郎将张骞对着他的七位属下,说了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快马追上已经出发的乌孙王室的迁徒队伍。

张骞把多数人马分给了前往西域七国的副使,自己带着亲随甘父,以及20个随从跟在队伍最后,默默领略乌孙的草原和山峦。

缓缓移动的迁徒队伍穿行在天山中部的峰谷间,领路者选择的路线常常令张骞惊讶不已,随着旅途愈渐深入,他觉得自己似乎被一双巨手悄悄托起,那些野花烂漫的谷地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云杉竞上的高大山坡。从下面望上去,数丈之远的云杉树梢直冲云霄,他的视力因为承受不了这样的高度,几乎认为它们要倾倒下来。在这样的高坡上行进,中郎将骞常有一种莫棱两可的感受,有时他认为自己俯视着周身的事物,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十分危险,仿佛骑在一根凌空的手指头上。整整两天时间,他的内心顾不得其他事物,完全如同所跋涉的大山,壮阔而奇幻。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在一片榴红的霞彩中,他望见了汗腾格里山连绵不尽的雪峰。时隔十年之久,他想不起上一次是否见过这些巨大的冰川。或许是不曾见过吧,否则不会引起如此剧烈的震动。生活在中原长安的人们是无法体会这种心境的,一个人距离这些不可思议的原初自然竟然可以这样近。在中原长安,人们接近的多是一些繁华而琐碎的世俗之物,譬如:未央宫前殿的阶基,上林苑的池沼,长乐宫里刻着双鱼与飞鸿的瓦当,长安城里的街衢和九市。长安城总会使他产生更多渴望更多欲求,而眼前的风景却使他感到一种沉静和饱满。

一日正午,乌孙王室的迁徒人马停在一处云杉林里休息,张骞带着汉朝使节团与他们隔了一段不远的距离,20多个人挤在云杉林外、一株大柳树的阴影下。

为了避开烈日,迁移队伍要等到气温稍褪后再起程。随从们在杉树林里鼾声大作的时候,张骞睡意全无,旅途中波澜壮阔的美景相竞而来,也使也的内心动荡不息。

风流云散时序交迭,转眼之间,他已在乌孙消耗了他生命中的又一个春天,或许还将如此毫无所获地消耗又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当初,他向皇帝刘彻献策之时,只是将西域诸国描绘成一群贪图汉朝财物的笨伯,然而,眼前的情况是,财富和言辞都不足以打动那位傲慢的乌孙王。这便使得他不得不审视自己之前的思索:我忽视了什么?是汉人与乌孙人的区别吗?如果不是国家利益驱使,汉朝是否还会与这些居无定所的马上民族结盟?他们变卦的速度与他们奔驰在草原上的身影一样迅疾。中原的坊间民众,不是以"食肉饮酪不事种植"而鄙夷他们吗?至于我自己,不也是只将他们视为利益的共谋者,而非可以深入内心的伙伴?我是否真心地赞赏过他们?是否能被他们内心的秘密所吸引?

越往深处追问,这些问题越让张骞感到难堪,似乎答案全都指向否定的一面:看看这些普通的乌孙骑士,他们所关心的,从来不是与谁结盟。与谁结盟对他们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不会思考如此遥远的问题,他们所牵挂的唯有自己的子嗣和五畜。这没有错,中原汉人不也是这样想吗?多少人能够思虑与生存所需毫不相关的事物?

由此及彼,张骞从身后这些普通的乌孙骑士,再次联想到了乌孙王猎骄靡和他的臣属们:从乌孙王投向我的目光来看,他并不信任我以及汉帝国,我能嗅到我们之间漂浮着两股不相投的气息。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很可能他和他的臣民情愿接受匈奴的役使,也不愿与礼俗完全不同的汉朝为友。更何况,连我都没有把握,我们的皇帝以及我,是否真心愿意与之结交?或许,我该重新理解乌孙王对我的拒绝。

张骞的思考一点点步入事件的核心,就好像此刻,迁徒大队即将进入乌孙境内最为茂美的草场。光照稍稍减淡,匍伏在青草间的风也舒缓了许多,云杉林在远处歌吟,传送过来的节拍刚好吻合了熟睡者的呼吸,在林涛的两个节拍间,飞溅的溪流声给人以缕缕清新。

对于内心严格的自省导致张骞难以给自己一个以正的判定,同样,他也无法测度:在他和他的使节团之后,川流于这条西域通道上的人们,会怎样怀想和流传他作为一个先行者的功迹。而乌孙与汉朝,西域与中原,胡人与汉人,将循着他所走过的路,越过各自的疆界与局限,谋到人与人之间一些弥为珍贵的理解和友善。与此同时,陆续出入于这条道路的商队、汉朝公主、西域王子、戍边者、使节、旌帜、僧侣、骏马、玉石、丝绸、奇兽、幻人,将会触动那些相距迢迢的国家的心灵和语言,另有一些敏锐的人会因此重新思考他们对想象力和真知的慕求。

一扇门确已悄然开启,虽则门里门外的人现在还只是谨慎地互望着。一切已经在此潜伏、酝酿,一切都无法估量。

一番激烈的追问之后,尽管答案始终迂回在时光里,但中郎将张骞的内心稍稍平静了些。这时,他听到了穿行于松涛之间的溪流声,那声音一直延伸到他的身后,忽然又泯灭不见。张骞想知道这条河的名字,以及他们所处的位置,便差甘父前去打问。

老爷,我们身后是夏塔河,明天一早大概就到了特克斯河,之后我们将沿着特克斯河南岸向东北而行,抵达乌孙王的夏都最多还有两天时间。

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甘父,你随我两次出使西域,这一次我们怕是又要空手而返了。

老爷,我更关心您身体的安危。

甘父,你在安慰我吗?是的,你说得没错,天亦有所不及,何况人呢?

【5】试探

迁徙大队抵达特克斯河南岸的夏宫已是这一年的炎夏。

地形始终在变幻着。昨天,众人还走在广袤坦荡的平谷上,特克斯河蜿蜒向前,与草滩紧紧胶着,其缓慢的流速既可以安慰累乏的旅人,同时也使水声消泯。而今,只是经过了一个夜晚,地形再次回到一种激荡中,山峦叠起,溪流奔腾,云杉壁立,白云垂降。

清晨,队伍进入了一个绿意浓酽、万物竞美的深谷。在进入谷地的第一瞬间,整支队伍顿时爆发了欢呼,呼声惊动了马匹,它们呃儿呃儿打着响鼻,十分不安地抖动臀肌。直到耸立在特克斯河岸的赭红色宫殿进入众人的视线,欢呼与口哨声才慢慢停息下来,而与此同时,乌孙歌手欣悦的歌声又云雀一般飞向宫殿的圆形穹顶。

一条清澈见底、波光闪动的溪流穿过谷地,乌孙王的夏宫建在溪流左侧的一个台地上。台地由一座圆形山岗整修而成,在削平山峰之后,一上一下夯筑了两层地基。其实就是两个同心圆。赭红色宫殿砌在最高处,仍然如同赤谷城的建构,成为整个王宫数十个穹帐的核心。溪流右侧的平坡上,依次分布着为王室提供各种补给、以及杂役居住的毡帐。

掌管食宿的尚食监从台地上的宫帐里给汉朝使节团分配了两顶毡帐。乌孙王猎骄靡虽然得知汉朝使节团随队一起到来,但是,他迟迟不肯接见张骞。见此情形,张骞开始计划返回长安的时间,但是,在离开之前,他需要绘出一张完整而细致的乌孙地图,此外,有一些见闻必须尽快记录下来,因为近来他常会无端地感到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物正从他的生命中流逝。他说不好到底是什么,有时候他感到是一段新近进入他体内的记忆,有时候,他则感到是支撑了他半生的意志。

张骞在为所绘地图上的乌孙山脉走向颇伤脑筋之时,猎骄靡正为乌孙国土上大大小小的牧团冲突而犯愁。

从各地传报到乌孙王庭的各类消息中,牧团或者部族之间的草地纠纷最为繁多。既使是已经建立了一个大于乌孙几倍的帝国的匈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平息这些草场纷争。从已经过去的一个生肖年来看,惩罚并不能使它们消失,甚至不能使它们减少。这些像牧草一般生生不息、此起彼落的王国痼疾,动辄便会导致一场焚毁草场、撕裂草原的灾祸,也像随着时光以加速度侵入人体的衰老,一天比一天更细微地宣告着死亡的来临。处理完那件起自北方边境克普恰克部落的争端后,猎骄靡的耳畔只安宁了五个夜晚,类似的喧噪便又响动起来。他本想在伊列河的落日余辉里再漫游些时日,不料王宫内的执事一次又一次地打断他的回想和兴致。

一个帝王是不可以任由自己的情绪沉溺在内心的寂寞里,倘若他是一位还对他的王国和子民抱有期待,并对自我怀有渴望的统治者。对着这些层出不穷的麻烦,猎骄靡并非无所作为,他曾经为乌孙国内的各个部落都划出了清晰的草场界线,犹如在自己的人生中,为一些言行所设置的最后边界,并制定了严厉的惩罚措施,但是,大部落之间的草地纠纷减少之后,部落之内牧团与部族之间的争执却依然不断。那些因为迁徒而改变放牧地点,亦或离开牧团投奔另一个部族的家庭,时常打乱草场原有的秩序,或者说这种秩序从来不曾稳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