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乌孙
8174700000011

第11章 定都赤谷 (10)

要知道,在这四个生肖年的第一个鼠年,乌孙人还没有来到这里。中原人有所不知,你们惯居土室,一如乌孙人喜爱在草原上迁徒和流浪。乌孙人随风而行,辗转在四季之间,我们在大地上的毡房,就好像蓝天下飘动的白云。但是,这样说可能会使你们产生一些误解,以为草原牧民的生活如同云朵一般轻盈、自在。就好像远看一个人所产生的幻想,最终会被五月的暴雨冲刷。事实上,草原人的生活还有它沉重、艰辛的另外一面。草场,始终是我们最大的忧患,草原上,没有哪个民族的内部不因此发生巨大的颠簸。尤其在冬天,无论秋季打下多少牧草,冬春交替之际,牲畜们都会变得羸弱,母畜也在此时怀上了羔子,牧人们为此而焦躁,要知道,十五只羊的产出才能维持一个人一年的生存,所以,这个时期的草原上空,总会飘动着一种阴灰色的云,那是发自牧民胸腔的紧迫呼吸,任何一块冬草场都有被偷牧和抢占的可能。

在这四个生肖年的第一个鼠年,那时我们还在祁连山下放牧,东北是匈奴,正东是月氏。那时,对于乌孙而言,匈奴与月氏好比两个力大无穷的角斗士,他们整天打来斗去,一个在秋天打歪了对方的鼻子,另一个就会在冬天砍下对方的右手。

说起来,导致这些争斗最根本的原因,总是离不开草场。牧人之间有多少仇恨呢,如果人人手中都有同样广大、茂密的草地,他们的生活确实会像云朵一般轻盈、自在。

最初,是月氏人占了上风。传说祁连山肥美的草原能让月氏人的牛羊一夜之间成倍增长,又说匈奴女人都迷恋焉支山的美人草,她们把美人草做成的膏脂抹在脸上,以赢获男人的喜爱和忠诚,而匈奴男人,则被祁连山中那些美丽健壮的猎物--獐、鹿、獾和羚羊--折磨得手脚发痒。

所以,匈奴的男人和女人都向往月氏人的草原和山谷,二者的争斗也就从未间断。而乌孙,一个只有十万人的小国,只能在一旁看着他们打斗,有时候,因为离得太近,不免也会卷入这场恶斗。又因为乌孙力单势弱,每年都要在匈奴九月的蹛林大会上,送去我们养肥的牛羊和马匹。

那时,乌孙国的性命除了仰赖天神和牧草,还系附于匈奴的马刀之上。但月氏也不会看着我们把牲畜送给匈奴,有时候,他们会自己来抢。须知,氐置水、籍端水,还有冥泽,这些巨川巨沼的水,川流在乌孙草原上,就使乌孙的牧场如同一位穿着绿裙的美貌女子,动辄引来垂涎的目光,继而是疾驰而来的马蹄声、刀箭声。

而今,我是乌孙国内为数不多能够讲述这段往事的人了,但是,即使是我,也没有见过那些巨川和巨沼。一切都是从记忆里渗出的水珠,到了我这,各种细节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充盈了。

奥尔斯过于投入,以至于他的目光让中郎将张骞想起自己在流沙中行走的日日夜夜,一种由身处天地之极的广阔而逼出的孤单,唯一与这个孤单相伴的,是生的渴望。

传说氐置水清澈晶莹,白天似风,晚上像雪,患有眼疾的人看见它便会不冶而愈。而乌孙人的眼睛,亦是得益于它的润泽,才有了区别于匈奴与月氏人的湛蓝之色。凡氐置水流经之处,必然栖息着一种黑劲鹤,凡是黑劲鹤掉落的羽毛,必会给捡到它的乌孙人带来福祉。

我的父亲告诉我,籍端水日夜不息流入冥泽,就使冥泽成了一个汗漫无边的泱泱巨沼,它的水雾更加无限,以至于冥泽周围的天空,常常现出逼真的天堂蜃景。巨沼由东而西缓缓延伸,分别形成了较小的湖泊,和宽广的积水草甸,乌孙人的牲畜徜徉其间,就好像婴儿躺在乳汁饱涨的母亲怀中。据说巨沼附近的野兽都喜欢望着水雾中的天堂蜃景受孕,这样一来,它们的皮毛才能泛出与巨沼相似的粼粼波光。

乌孙和月氏,原本隔着一条弱水河, 但是河水永远挡不住人被欲念驱使的脚步,弱水河的两岸,因此常常传来牧民的哭嚎和铁骑的奔踏声。这时候,匈奴出了一位无人能匹的首领,孪鞮氏族的冒顿。他的名字你们不会不知,就是他,曾经用三十万精兵围困了你们的开国皇帝刘邦,险些踏倒汉朝的江山社稷。冒顿,无论对汉朝,还是对乌孙和月氏而言,都是一个可怕的名字。他继位不到十年,从蹛林大会上课校出来的人口就到了160万。他调教出来的骑兵都像暴雨一般骤来骤去,被他们选中的猎物往往在目瞪口呆间就被要了命。好一点的情况是,死去的人能看到自己死在谁的手里,但是,即使看到了这个形象,也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一个脑袋又大又圆的家伙,嘴唇上蓄着胡髭,还有两个黑洞洞的、硕大的鼻孔。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顶多能在慢慢扩散的瞳孔里找到这个骑手的影子,继而带着这个影子永远消失在时间里。

从冒顿开始,匈奴与月氏的争斗就倒向了匈奴一边,月氏人不断被杀戮,不断被向西驱赶。命运就是这样,风一般地吹来吹去,有时候,南风里又夹杂了北风,让人既无法预料,也难辩方向,只能凭着求生的本能,奔逃不已。

看到月氏人已经不足为惧,冒顿转而攻打昏昏欲睡的东胡王,乘着这个间隙,月氏人做出了决定:向西迁徙。

终于到了那一天,月氏人越过弱水河,来到了乌孙境内。草原民族的又一场争斗已经无法避免。月氏男人带着他们的女人、孩子和牛羊,不声不响开始行动。这次著名的迁徙将永留史册,因为,紧接其后的,便是更残酷的杀戮和灾难,以至于有了今天你们所看到的西域局面。

只是,月氏西迁一直在我的心中有所不解,汉朝从第一位皇帝起便为匈奴所苦,除了武力相对,还用和亲的办法来安抚这位暴烈的北方邻居,当时,月氏在你们的西边,按说你们可早早与月氏联手,对付共同的敌人,也就省了后来的一切麻烦。但是,月氏人仓皇西逃时,似乎根本没想到你们汉朝,他们向西、向南,就是不向东。

时间过去太久了,今天,月氏人已经建成了一个新的帝国,这些往事也越发无人追问了,沉落在时光里的往事越来越多,人们都忙于眼前的各种欢乐和危机,那些往事一层层堆积起来,许多已经腐烂成灰。

那是这四个生肖年里的第一个蛇年,月氏人向西越过了弱水河。最初,冲突只是发生在边境。乌孙牧民无法按照从前的时序生活,来不及制酪,存放羊奶的瓦罐已被打碎,剥好的兽皮刚刚晾在阳光下,就被疾驰而来的骑兵用刀尖挑走,连晒干的牛粪,也没能放进自家的火盆就被马蹄踏碎了。

争端继而上升为灾祸,越来越多的月氏人涌入乌孙境内,像席卷草原的蝗虫,由东而西,恶狠狠地漫延。据父亲回忆,那些日子,冥泽上空的雾气像惊慌失措的马群,翻涌、奔腾不息,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些美丽的蜃景,相反,常有一些面目可憎的形象隐现于水雾之上。乌孙国内大大小小的巫师从四个方向报告占卜的结果,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当时,乌孙国伟大的昆莫猎骄靡才是五个月大的婴儿,随母亲住在她位于氐置水下游的宫帐里,他的父王难兜靡在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新生礼后,为这些不详的消息所震动,连夜赶回他在冥泽西岸的牙帐。走前,难兜昆莫将自己最信任的布就翕侯留在了王子和王妃身边,以保护他们母子二人。

月氏人举族入境,走在前面开道的,自然是有备而来的军队。在一些宽阔的山谷,正在门前剪毛、集粪的乌孙牧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与对方交上了手。据我的父亲说,正在赶回牙帐的难兜昆莫可能还没闻到冥泽的潮气,便卷入了战斗。

他一路召集起来的乌孙骑士跟着他在河滩上撕杀,没有多久就被月氏王的军队围在了中央。月氏王坐在四匹骏马拉着的高车上,瞅了瞅难兜昆莫的面容,本来打算问点什么,但想想身后暴风骤雨般的匈奴人,便一挥手带着大部队冲了过去。

一阵兵戈相接的丁当声之后,难兜昆莫和他的骑士们都倒在了血泊中。扒开撂倒在一起的尸体,月氏士兵把有用的东西搜罗了一番,而后扬鞭策马匆匆而去。难兜昆莫身上的金饰让他们中的某个人发了一笔横财,但是这就足够了,在那种时刻,一笔横财比一百个生命更重要。

难兜昆莫死去的消息还没有传到王妃那里,月氏军队的马蹄声已经沿着氐置水的水声顺流而下。按说一个五个月大的婴儿是不可能记着什么的,但是,猎骄昆莫后来患上的头痛病却否认了这个常识。

伟大的昆莫猎骄靡说,那些哭喊与呼号,铁剑刺入胸脯的扑扑声,马的嘶鸣声,血珠飞动在空中的旋转声,孩子在马背上尖厉的哭声,以及布就翕侯抱着他奔跑的喘息声,会在头痛发作时击撞他的耳膜。它们或交替而来,或一齐尖啸着飞来。

猎骄靡还说,他不知道这些声音是如何进入他的身体的。它们藏匿在猎骄昆莫的身体里,却从未让他知道它们的所在,它们去时无踪,来时却似千军万马,恣肆践踏着猎骄昆莫的身体。

猎骄昆莫还说,每逢那些时刻,他眼前的事物就变了颜色,万物都浸着一种红色,蓝天、白云、青草、女人和孩子、士兵的嘴唇、马的眼睛、精钢腰刀、祭台、马奶的蒸气、坟冢,一切的一切,都浸着一种被稀释了的血的红色,以及浮于其上的一层淡淡的红雾。

猎骄磨让人给他端来泉水,又让人给他找来刚刚融化的天山雪水,他以为用这些最清凉、最洁净的水洗眼睛,能让那些红色褪出他的视野。要知道,那些红色带着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腥味,那味道使他呕吐不止。

但是无济于事,乌孙草原上最圣洁的水也洗不干净他的眼睛。谁也驱赶不走那些声音,谁也抹不掉那些红色,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仆人们把他放在地坑上蒸熏,不断往柳树和牛羊马骨烧成的碳上浇水,想用逼出他体内汗气的办法赶走那些恶毒的声音;医师玛曼还用泥巴糊住他的全身,以此堵住他的毛孔使之窒息,因为医师玛曼认为,那些声音是通过猎骄昆莫的毛孔而呼吸存活的;医师玛曼又在猎骄昆莫的额头、鼻尖、舌下放血,他认为那些声音或许就躲在这些最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可是都没用,什么都没用。

屈指算来,头痛病已经跟了猎骄昆莫有两个生肖年那么久,而那些声音,潜伏在他身体里的时间可能更久,头痛病只不过是聚集和召唤它们的号角。像初春草原多变的天气一样,它们何时到来根本无规律可寻。而猎骄昆莫,就在它们来犯的两次间隔间,一遍遍重温那些声音所暗指的乌孙往事。

奥尔斯说得口渴,停下来端起放在小方桌上的一只雕花木碗,木碗里盛着清水。

月氏人急着向西迁徙,也就顾不上在乌孙境内停留过长,趟开一条能够通过的道路之后,他们就匆匆离开了。王妃在氐置水下游的宫帐遭到了洗劫,一片混乱中,王妃下落不明。

在箭失的咻咻声中,布就翕侯抱着年幼的乌孙王子猎骄靡逃出血光一片的宫帏。和所有四散奔逃的乌孙牧民一样,布就翕侯本能地往北走。北边是匈奴,匈奴王廷每年都享用着乌孙人创造的财富,五畜、金子、铜器、毛毡、花毯。因此,乌孙国的难民不约而同,都认为他们可以在匈奴领地得到保护。

他们的想法没有错,在随后的近三个生肖年的时间里,匈奴单于确实就此将乌孙归于自己的王权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