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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定都赤谷 (9)

[5]:

布就翕侯替猎骄昆莫选了两个王廷所在地。一个在伊列河之南的特克斯河岸,一个在伊塞克湖的东南方。后者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优点,便是离匈奴不可能再远了。倘若匈奴要从东边来,就得翻越天山的崇山峻岭,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前者后来成了夏秋之际猎骄昆莫的夏宫。特克斯河岸凉爽的微风能让地窖里的各类马奶、酸奶、奶酪、酥油久放不坏。

[6]:

科舍是猎骄靡的第一个妻子,她是乌孙素宛部落的公主。她死于一场风寒。黑美人是乌孙昆莫的第二位妻子,她生了太子。她同时把欢乐与痛苦带给了猎骄昆莫......米依尔曼是乌孙昆莫猎骄靡的第三个妻子。她是康居人。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因为她既不讨猎骄昆莫的喜爱,也不招他讨厌,她远远地住在伊列河下游的宫帐里,只有在猎骄昆莫想起她的时候才出现......

[7]:

第二个马年冬天的第二次议事会上,北方克普恰克部落的首领又在抱怨雪灾冻死了他们的羊只和橐驼,又说夏天数他的草场雨水最少。他请求猎骄昆莫再划给他一片草原,好留住那些不断迁出他的部落的牧民。猎骄昆莫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但是减少了他连续两个冬天上缴的五畜数目。

[8]:

第二个羊年春天,从大宛回来的乌孙使节带回了苜蓿种子和葡萄酒。据说大宛马都吃这种饲料,有了它们,牧民们就不必一年四季到处转场了。猎骄昆莫喝了葡萄酒后,便喜欢上了这种红色的液体,他派了三男三女前去学习这种酿酒技术。听说大宛以西的康居、安息都种葡萄。

[9]:

从大宛回来的乌孙使节说大宛的集市里有许多会说外国语的翻译。其中有两位神不知鬼不觉地学会了乌孙人的语言。在异国他乡遇见会说乌孙语的外国人,乌孙使节感到很高兴,便一五一十告诉对方自己都带了些什么好东西,以及好东西都放在了哪里。谁知翻译里也有骗子和小偷,等他们一觉醒来,货物已不见踪迹。他们赶快报了官,并亮出了自己的使节身份,大宛官方表示一定追查到底,但此事到他们回国之日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10]:

第二个鸡年秋天之前,匈奴单于敕令乌孙当年的赋税增加到骏马五千、驼羔一千、山羊二千、绵羊一万,此外还有弓弩三千、铁箭五千、铁刀五百。

[11]:

乌孙有马匹和皮毛,龟兹有谷物与棉麻,夏秋之际,这些货物都是通过昭苏-黑英山-拜城这条商路来回运送的。

[12]:

如果蝗虫不够多,草原上的粉红椋鸟就会饿死。第二个狗年的夏天,伊列谷地的草原上到处都是粉红椋鸟的尸体。有害的事物与有益的事物同样有用,天神赐给乌孙人的每一件事物都暗含不可抗拒的神义。

[13]:

伊斯特部落的阿勒拜翕侯是个大富豪,他的宫殿位于阿拉套山麓碧绿的北坡,都说他的五畜多得常常撑破了畜圈,他的奴隶因此夜以继日,用阿拉套山的红杉树为他不停修补和扩充畜圈。可是他却偷了一位牧民的老婆回家享受。那牧民因此携家带口跑到玛纳斯的羌其格勒部落的领地,再也不做他的族人,又托人给羌其格勒部落的加满翕侯写了状纸。状纸是这样写的:阿勒拜翕侯是个无耻的小偷,我发势与他世代为仇,倘若他还我两个女人,这事还可以商量。这是一封让人发笑的状纸,一个人仇恨可以轻易地被女人的身体所融化。

[14]:

猎骄昆莫用匈奴人的方式练习乌孙骑士在马上挥刀的速度。匈奴人的反背弓也被乌孙工匠一模一样地复制了出来,但是在射程长度上稍稍少了一些,匈奴人的反背弓能射出200米。猎骄昆莫把制造弓箭和短剑的事都交给了巴尔鲁克山的巴依托克部落的首领索班来做。从巴尔喀什湖到巴尔鲁克山,都是黄乌孙的子孙。巴依托克部落是黄乌孙最为心灵手巧的后代。猎骄昆莫厚爱他们,谁要是动了巴依托克部落工匠的一根汗毛,须用一颗人头作为赔偿。猎骄昆莫常说:当如蝗长箭飞进敌人的阵地,你们就会明白,一个弓箭匠能替你们挽回不下一百次性命。

[15]:

在赤谷建都以后,乌孙草原上多了许多世袭的巫师。人们拿这些世袭的巫师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像模像样的发咒、舞蹈,但却无法令人信服。按说巫师都是神抓的,只有神指定的巫才能够与神说话。英雄生下一个狗熊的事情时有发生,而神通的本领更不会像血液一样遗传。这都是明摆的事。依我之见,黑乌孙的矮子托哈、克普恰克的妖妇堆宁、玛纳斯的细眼坎巴格斯乃是神抓的巫。这么多年,阿尔班部落就没出过一个令人尊敬的通灵者。据说克普恰克的妖妇堆宁善长与邪魔打交道,她奉劝人们要处处小心,因为没有朋友和家人陪伴的人,一定会有鬼怪陪伴。我听到这句话后,每逢独自一人,都忍不住要反思今天做错了什么事。

[16]:

第二个狗年的秋天,藩属匈奴的呼揭、车师、危须、焉耆、渠犁、龟兹诸国都带着被匈奴抽取的五畜,去了匈奴蹛林大会上,唯独猎骄昆莫没有去。

因为没有参加前一年的蹛林大会,辗转从龟兹来到乌孙的匈奴使节以军臣单于的口气在酒会上抱怨年轻的猎骄昆莫。事实上,倘若匈奴使节不败兴的话,猎骄昆莫那天的心情就好似抹了蜜的甜奶酪,原因是他最宠爱的黑美人头胎就给他生了一位王子,王子的新生礼还没有结束,所以,猎骄昆莫的耳边,都是向他贺喜的甜言蜜语。要说只要懂些礼仪的人都知道,不该在此时说出任何不吉利的话,然而,匈奴使节却根本没把王子的新生礼当回事儿,他趾高气扬地在一些巴结他的人中间走来走去,一会儿便喝了不少马乳酒,然后晃晃悠悠来到昆莫身旁,行了一个不周到的礼后,便开始了抱怨:我说年轻的昆莫陛下,我们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的单于让我转告你,假如你把去年蹛林大会拖欠的五畜和金子在今年龙城大会之前送到单于王廷,并向至高无上的他表示以后不再会有第二次,单于决定不追究你的过错。

猎骄昆莫一听眼睛就冒出了火,他一把将这位傲慢无礼的匈奴使节从大帐里扔了出去,然后,一边喝令他滚蛋,一边让他转告军臣单于:告诉你的单于,从今往后,乌孙要做一位独立而自由的骑士,不再给任何人当奴隶。这件事结束后,乌孙王廷里的贵族老爷都以为乌孙要大祸临头了。猎骄昆莫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便在这年夏季,把廷帐移到了东边国境附近。看得出,昆莫想做一个自由而强大的王,因为被役使的心会比被役使的躯体更叫人痛苦。没有多久,猎骄昆莫就等来了一场战争。军臣单于亲自率领军队前来攻打乌孙。但是事实大出军臣单于所料,在他看来,羽翼还未长齐的乌孙应该不堪一击,却没想到猎骄昆莫猛得像只老虎。恰好当时正是雨季,大雨冲垮了匈奴军队的营帐,一些无心作战的匈奴将领提醒单于:据说猎骄靡是苍狼的后代,无可匹敌的冒顿单于都拿他当神来看,咱们还是离他远一些吧。

【12】歌唱

奢加羊皮书中所记录的事件使张骞急于了解乌孙更多往事,但是,奢加已经没有更多羊皮书来满足他的所需,便从宫廷歌手里找来一位年长的阿肯,请他为张骞歌唱乌孙的历史。

在阿肯对着张骞歌唱时,奢加突然一连数日不见,通往王宫大殿的道路也常常闪过一些匆忙的身影。张骞猜到宫中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就眼前所见来看,一切都与他,以及他的使团无关。

尊敬的阿肯,请开始吧。

张骞按照奢加向他交待过的礼仪,鞠躬致谢。

消息传开,无所事事的汉朝使节陆陆续续跑来,歌声响起之前,这间四个栅栏的毡帐里里外外挤满了听众,只在地毯中央留开一小片空当。

对于这位年长的阿肯而言,围聚在他周身的听众愈多,就愈能焕发他的热情,并使他获得荣耀。他盘腿坐在人群当中,开口之前,抖了抖华丽的对襟锦袍,再将五弦琴斜抱在怀里。

和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这一天开始的时候,乌孙人的故事又翻过了一页,而新的一页即将展开。

我叫奥尔斯,一个侥幸从时间缝隙中冒出头来的乌孙歌手。我会弹奏冬不拉,吹奏笛子,我还会用自己的方法编唱史诗。身为一位歌手与身为一株牧草没有什么区别,牧草需要阳光和雨水,我需要英雄和人们的悲欢离合。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父亲告诉我,我们乌孙人世世代代都用这种方法记录自己的历史和英雄,那么我,就和我身边那些默默无闻的人们一样,除了为自己的命运感叹一番,再就不会发出更多的声音。父亲将他的禀赋赋予了我,我的喉咙与胸腔,因而显得格外冲动,我为出嫁的姑娘歌唱,我为死去的长辈歌唱,我也为我们的神祗歌唱,哪怕一片荒枯的草地,我也愿意体谅它的悲伤。

听说东方的汉朝人喜欢把故事写在竹片和丝帛上,虽然这不失是一个记录历史的好办法,但是,对于我来说,它过于繁琐和困难了。一年四季,从美丽的夏季牧场,到温暖的冬窝子,我所看到、我所想起、我所听到的,不分日夜,不管停歇或者奔波,张开嘴,我就能唱,拿起琴,我就会弹。我的情感自由支配着我的歌喉,我的歌喉时时等候着乌孙人的生命故事。

但是我也听说了,因为这种即兴而唱的方式,许多确凿的细节在传唱中流失、变幻,就如同溪水在烈日下一边流淌一边蒸发,甚至早早出现了歧义。一个英雄更换了姓氏,一个故事出现多个结局,清晰的年代变得模棱两可。上苍把一天劈为两半,一个黑一个白,父亲教我从多个角度观察人的内心。凡是苍天之下的事物,都无法避免它们自相矛盾的宿命。我也一样。所以,我不能因为那些时间里的曲解和篡改而拒绝歌唱。

奥尔斯老人说完这段开场白,中郎将张骞才明白,乌孙阿肯的歌唱,其实是一种更富激情的讲述。奢加有过交待,所以,奥尔斯老人使用的是匈奴语。他的语速尽可能放慢。渐渐地,大部分汉朝使节都因为听不懂而陆续离开了,剩余几个没有离开,完全是因为奥尔斯老人讲述时那种神奇的声音和神色。

算起来,乌孙复国还不到四个生肖年。时光在不断淹没乌孙人的生命和记忆,又在不断繁衍新的生命和未来。有时候,人们会因为未来而忘记过去,而那些不愿忘记过去的人,就要比那些善于忘却的人承受生命更多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