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这话听上去,让小含觉得父亲本来是会做的,只是不愿意告诉他,他噘着嘴,回房去了。
费远钟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有五分钟铃声就会响起,钱丽差不多都上了半个小时的课,而他还躲在家里。在这特殊时期,这样做对自己显然是不利的。锦华中学实行严格的坐班制,像费远钟这样的高三教师,除了星期天下午,都得去教学大楼里泡着,晚上也不例外(当然,说是严格,事实上也是分人的,像伍明西这种人,只要没耽误上课,谁也没管过他)。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正要换鞋,又迅速折回来,把儿子的房门推开,交代说:"抓紧做作业,作业做完,再练一会儿琴,好好练,用心练,听见了吗?"
小含背门而坐,头伏得低低的,没有应答。费远钟硬梆梆地叫一声:"我问你听见没有!"
小含说听见了爸爸。
他还想说:"我又不是聋子!"但他知道这话不能说。
出门之后,费远钟心里就回想着儿子的琴声。小含学的是手风琴,在一般人眼里,这种乐器算不上多么高级,既不能跟钢琴比,也不能跟小提琴比,但教他的老师胡珂不这么看,胡珂说,手风琴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可以灵活变通的乐器, 不但能演奏多数的音乐体裁, 还能进行即兴创作,只是人们认识上的偏差,甚至是出于虚荣心的驱使,才一窝蜂地去学钢琴和小提琴,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孩子是否具备学习这两种乐器的条件。这些话,让费远钟听来心里踏实,还隐隐约约地觉得解气,因为伍明西的女儿就在学钢琴,他女儿跟费小含一样都在巴州实验外国语学校读书,而且是同一个年级,只是不同班。胡珂阐述了手风琴的好处,接着说费小含就具备了学习手风琴的先天条件,并预言他将来会大有作为。胡珂毕业于四川音乐学院,先在一所中学教课,没教两年就辞了职,只在家里开音乐班。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音乐教师,其判断力是值得信赖的,费远钟就常常被他那句"将来会大有作为"所陶醉,他在盼望那一天的到来。
文科七班有两个男生正在吵架。
李子江吸墨水的时候,把墨水瓶碰翻了,蓝色的汁水花一样绽开,有一朵花,开在了他前排刘栋的脚后跟上。这还了得,那是耐克运动鞋,打折后都是七百多块钱一双的!
刘栋让李子江赔,李子江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不管是不是故意,反正是你的墨水。"
李子江说这是我从商店买来的墨水,又不是我造的。
刘栋说你想耍赖?
李子江说你怪我耍赖也好,不怪我耍赖也好,反正我不赔。
他不是赔不起,他父亲当了多年的煤老板,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钱。但他就是不赔。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想赔。
两人吵起来了。刘栋把头扭过去,两人脸对脸地吵,吵得相当厉害,费远钟进去,他们也没注意到。班长胡昌杰喊了一声:"别吵了!"但两个人都没听,比试着看谁的声音更大,把最挖苦人的话泼向对方。当刘栋把李子江叫了声"侏儒",事态就升级了,李子江陡然站起,抓起墨水瓶(那里面还有没倾尽的半瓶墨水),就要往刘栋的头上砸。墨水瓶从手里飞出去之前,李子江看到了费远钟。
他颓然地坐了下去。他坐下去比他站起来时矮不了多少。
费远钟沉着脸,没理他们,径直走到胡昌杰面前,问怎么回事。胡昌杰把原委讲了,费远钟说:"作为班长,为什么不早一点制止?"
胡昌杰脸膛绯红,把头低下去。他跟费远钟的个头差不多高,而且长得十分粗壮,好像不希望自己显得太高壮,他总是把肩膀抽起来,看上去背有些驼;他比女孩子还爱红脸,在路上遇到老师,不管教没教自己,只要是他认识的,都打招呼,每次招呼过后,脸上都像要浸出血来。他本来就不是个做班长的料。要说做班长,最适合的是徐奕洁,徐奕洁瓜子脸,高鼻梁,留着学生头,看上去就干练得像个女干部。在家里,她真的就是"干部",从读小学六年级开始,她就把家管起来了,添制东西,只要超过一百块的,就由她说了算,她说买就买,说不买就不买。父母都心甘情愿地服从她的领导。父母从来就没关心过女儿的学习,徐奕洁小学毕业报考初中,包括初中毕业是否继续报考锦华中学,全是她自己拿主意。可由于徐奕洁的成绩只能算班上八九名,连生活委员也没当上。这里谁当班干部,是当大干部还是小干部,成绩说了算。刚进高三的时候,班长是郑胜,他比胡昌杰更不适合做班长,可是他成绩最好,后来,郑胜开始胡闹,诊断考试的成绩也一次不如一次,费远钟才被迫把他撤了。
费远钟并不想为难胡昌杰,他这么对胡昌杰说话,只是因为喜欢这个学生。
他走到刘栋身边,本来想把他叫进办公室,犹豫了一下,没喊刘栋,喊了李子江。把刘栋叫去,跟他说什么呢?他是劳动委员,张成林圈定的那个名单上,也有刘栋的名字,他家里过得紧巴巴的,却买了那么贵的鞋穿,难道费远钟能就此责怪他?以前,巴州城的各所学校都订制校服,目的之一就是防止学生在穿着上相互攀比,可后来发现,大家穿着同样的衣服裤子,却在鞋子上做文章,在围巾上做文章,同学们见面,盯的就是鞋子,是围巾,是发夹,学校便干脆省去了麻烦,再也不做校服了。现在,巴州城没有一所中学有校服,学生的唯一标志,便是别在胸前的校徽。
李子江站在费远钟身边,费远钟以父亲对儿子说话的口气问他:"你说说看,今天是谁不对?"
"我。"
"你知道是你不对,为什么还跟他吵?"
李子江不说话,笔直地站着。费远钟坐在藤椅上,也比他高很多。他进初中就在锦华中学读书,长着一颗大脑袋,成绩又好,特别的逗人喜爱;最逗人爱的是他那颗单纯的童心,见了谁家的孩子,都要跑过去抱。他不知抱过费小含多少回,一见了小含,就说:"弟弟,来我抱抱。"那时候,小含就比他矮不了几公分,但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高会定格在一米二一,当被他抱过的弟弟妹妹一个接一个都比他高出一大块儿,他就不再抱任何一家的孩子了。接着是成绩一塌胡涂,并成为一个孤僻的人,站在食堂外面吃饭,也不跟别人靠在一起,闪着银光的勺子,慢悠悠地、充满忧愁地往嘴里送食物;性情也变得特别敏感,别人随便说什么,他都提防着,总觉得是在羞辱他。
"刘栋那样骂你,"费远钟说,"当然是他不对,但是你要明白,你现在才十八九岁,在未来的日子里,还有许许多多人这样骂你,说不定比刘栋骂得更难听,你说你该怎么办?"
李子江不知道该怎么办,神情茫然。上初三他就没再长过个子,以前不知道、也不会去想的事,现在不得不想了。高二那年,父亲带着他去北京、上海一些大医院看,又吃了一大堆"增高药",一点作用没起,母亲常常在家里唉声叹气,说照这么下去,将来有哪家的女孩愿意嫁给他呀。
费远钟想告诉他,一个人的价值,不是以身高来定的--这当然可以看成是一句真理,可许多时候,真理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显得是那样轻飘。再说李子江那么敏感,在这种时候老说这个话题,反而会让他产生抵触情绪。何况而今这么忙,费远钟不可能把时间过多地花在一个差等生身上。
他说:"依我看,刘栋那双鞋子你还是赔,你说呢?"
李子江嗯了一声:"放学后我就把钱给他。"
费远钟说好,那你过去吧。
看着他圆滚滚的身子,费远钟想,其实,他是一个多么善良而聪明的人,只要把自信心给他培养起来,一切都会好的。但培养一个人的自信心,需要花费巨大的心血,他没有那么多心血可花,他的全部精力,只能用来盯住那些成绩好的学生特别是尖子生。如果他班上有人上北大、清华,如果郑胜能够浪子回头考了个省市状元,才是他费远钟的业绩;如果他没做到这些,只是把李子江这样的学生自信心培养起来,没有人会承认他,别说当火箭班的班主任,给老婆换工作,就连高三教师的身份也会丧失掉......他收回思绪,把头埋在了堆积如山的作业本里。
李子江回到教室,走得相当急,胳膊在左右桌角上一碰,发出钻心的疼痛。七班有八十多个人,教室空着的时候,是密密麻麻的桌椅板凳,学生一旦坐进去,就是密密麻麻的头,后排的学生呼吸重一点,就把前排学生的头发吹得飘起来。教室分为五竖排,两条走廊,窄得如一根线,从走廊上过,需把身子侧一侧,有时忘记侧身,像李子江这样碰痛骨头的事(李子江个矮,碰到的是胳膊,其他人碰到的是髋骨),老师和学生都遇到过。
最关注李子江的并不是刘栋,而是郑胜。李子江坐在傍走廊的位置,郑胜坐在中间,比李子江靠后两排,费远钟叫李子江出去的时候,郑胜清楚地看到了费远钟的眼神。那是一种很疼痛又很爱惜的眼神。老师以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吗?他想不起来。老师没这样看过他,是因为他成绩好,上上下下都只看到他的成绩,也只要求他的成绩。他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川,露出水面的部分进入了人们的视野,而水面之下的,领导也好,老师也好,都难得有时间去关心过。现在他的成绩没那么好了,但领导和老师似乎依然看不到水下的部分。
那一次,费远钟问他生活上是不是有困难,是少有的一次超出学习之外的话题,因而让他流了眼泪。那几滴眼泪,让他紧绷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这些天,老师讲课,他不再胡乱地举手发言,更没把课堂搅得一团糟,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需要的不是这个。他的生活当然有困难,但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富裕可以习惯,贫穷照样可以习惯,甚至苦难也是可以习惯的,但有一样东西永远也习惯不了,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郑胜并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概念,单知道那是心灵之中最柔软的部分,也是藏得最深的部分,只关注露出水面的冰山,就无法触及到那个部分。郑胜就很少被触及过。他觉得,最近,费老师找他谈过好多次话,每次谈话,不是离那个部分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
比较而言,差等生似乎比他更加幸福。差等生被老师找去谈话,老师往往会说:"有些问题,老师讲过多遍你都不会,是没认真听讲,还是身体不舒服?你最近家里有什么情况吗?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不愿意告诉老师?"诸如此类。有时候,老师问了这些话,还会拍拍他们的肩膀,摸摸他们的头。郑胜也想老师对他这样,可老师偏不这样,老师只关心他的学习。他常常觉得,差等生是人,尖子生却不是人,为此,他多么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差等生,而事实证明,他没有资格成为差等生,他早就是神童,是天才,这个称号可不是白给的;你得到了这个称号,就要为此承担责任,想中途撂挑子,没那么便宜--那么多人在你身上付出过心血、寄予过希望啊!即使现在,郑胜都变成这样了,领导和老师不仅没把他当成差等生,还把考取状元的担子扔在了他的面前。
"状元......状元......"这几天,郑胜课上课下都反复咀嚼这个词。
咀嚼几次之后,这个词就活过来了,带着异样的温度潜伏进他的身体里,使他浑身一阵激灵。
--这时候他才发现,那次费老师找他谈话,他流了泪,并不是因为费老师关心了他的生活,而是因为关于"状元"的话题。费老师的话表明,尽管他已经表现得很不像样了,班长职务也被撤掉了,但领导和老师都没有对他失望。
事实上,郑胜最感到恐惧的事情,就是自己真的变成了差等生,就是别人对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