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冉校长又说话了:"张主任专门研究那方面的事,有什么问题,要及时向他反映。我还有学校的其他事情牵扯,张主任的主要精力是放在高三的。"
费远钟吞了口唾沫,目光追随冉校长起身离去的背影,喉咙里咕嘟地响了一声:"好。"
所谓"那方面的事",就是指掐尖儿的事。对每所学校而言,这都是一桩大事--既防别人掐自己的尖儿,同时又要去掐别人的尖儿。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教务主任张成林是前朝旧臣,但冉校长很倚重他,在冉校长的心目中,两个副校长是可有可无的,张成林却至关重要,即便否定张成林的意见,他那表情好像也在说:你的意见对极了,只是暂时还不能施行。在其他学校,高三领导小组组长由校长担任,副组长再怎么说也该找个副校长担任,而锦华中学的副组长却是张成林。在这所学校里,事实上就是冉校长和张成林说了算。冉校长这么倚重张成林,当然有他的道理。去年高考前夕,张成林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把德门中学、仁贵中学、巴人中学共七名尖子生挖到了锦华中学来,那七个人中,一个上了清华,一个上了复旦,其余的也都上了重点大学线。
那时候,冉校长刚上任不到一个月,那份风光,正好被他赶上了。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的时候,学校扎了辆敞棚彩车游街,彩车从学校东门出发,在南城游遍了,再通过一号桥--巴河上三公里内修了两座桥,分别叫一号桥、二号桥--进入北城,把北城游遍了,再从二号桥回来;车上站着五个人,中间是冉校长,左右两边分别是张成林、被录取的学生、学生的班主任及家长,游街之后,就是去电台和电视台点歌,就是去豪华酒楼请吃,点歌的时候,说的是"答谢师恩",请吃的时候,在酒楼门前拉着的横幅上,也写的是"谢师宴",其实这些钱都是由学校出。尖子生是学校的活广告。他们给学校带来的,既是声誉也是生源。生源就是财源。因为有汉垣中学那个文科状元在那儿挡着,锦华中学才没有想象的火爆;虽然如此,秋季招到的学生,还是比往年多出了两百多人。
上课铃快响了,教师们陆陆续续地到来。
费远钟准备去找郑胜出来谈一谈,但政治老师已拿着课本进了七班教室。名义上是晚自习课,其实都是划分给教师的,教师们进去辅导的时候,决不容许别人侵入,学生也不许复习其他科目。那是老师们的自留地。谁也不高兴在自家的田地里种上别人的庄稼。平时考试,老师之间也要计算出谁比谁班上的平均分高出了零点几,高考场上更是比得精确,要比到小数点后面好多位。那是荣誉,也是金钱,因为学生的分数是与教师的奖金挂钩的。每个教师都把自己的科目渲染得像真理一样重要,数学老师对学生说:"考入名校靠的啥?就靠数学!"英语老师说:"英语学不好,别说考入一流大学是妄想,将来职称也评不上去!"反正每个老师都有每个老师的说词。
只要冉校长和张成林不在,没有辅导课的老师有时会东拉西扯地说些闲话,从布什说到布莱尔,从萨达姆说到本·拉登,但当教师的人,心里面总绷着一根弦,这根弦不要别人去绷,自己就知道把螺丝拧紧,闲话说不上几分钟,就归入正题,谈论教育和学生。对当下的教育和高考制度,办公室里分成两派意见,一派以语文教师莫凡宗为代表,在他看来,照现在这个搞法,最多二十年,甚至不需二十年,整个中国就会消灭最后一个创新的头脑。另一派以朱敬阳为代表,朱敬阳是年级组长,花白的头发根根直立,莫凡宗经常嘲笑他,说他的头发长得像鲁迅,可惜没有鲁迅的骨头,四平八稳得即使把他放到一个尖顶上去,他也不会掉下来。在莫凡宗眼里,朱敬阳根本就没有自己的观点。他以主流的观点为观点。朱敬阳则认为莫凡宗完全是胡扯,这么大一个中国,不通过高考,还能以什么更加公正的方式擢选人才?莫凡宗说,以前的科举制度也是这么干的。朱敬阳不以为然:科举制度有什么不好?几千年下来,一大批有识之士不是在科举制度下脱颖而出了吗?国家不也在科举制度下强盛过吗?莫凡宗说认为,一种制度好不好,不看它怎样让民族强盛起来,而看它怎样让民族衰落下去。
这样的争论,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两个人的唇枪舌剑,往往要把别人带入争论当中去。两派意见势均力敌,谁也说服不了谁。
其中,有三个人从不参与争论,首先是一个姓郭的教师,其次是钱丽,再就是周世强。
郭老师也是教语文的,已经六十九岁了,早已退休,被学校返聘。他不争论,是因为他不屑于争论。他既看不起周世强,也看不起莫凡宗。他觉得周世强以那种方式挣学生的钱,于师德有亏。但比较而言,郭老师更看不上莫凡宗,他觉得莫凡宗狂妄自大。语文教师里面,郭老师是无可争议的前辈,平时费远钟非常注意,有了什么疑难,都首先向郭老师请教,而莫凡宗从不这样,他只把疑难抛出来,并不点名让郭老师帮忙解答,这让郭老师心里很不舒服,即使知道答案,也不开腔,久而久之,莫凡宗把疑难抛出来后,眼睛自然而然就不看郭老师了。
这让郭老师更不舒服,"你莫凡宗算老几,"他总是这样想,"我可是国学大师吴宓先生的学生!"钱丽不争论,是她觉得莫凡宗和朱敬阳都很没名堂,有工作做,有事情干,这才是最重要的。周世强则有种置身世外的感觉,他认为,办公室里除了他,都没把这个世界看透。他自己是早就看透了,因而才一边认真教书,一边疯狂挣钱。对自己在家里开学生食店,周世强有一套完整的解释,他说我们这个社会早就市场化了,市场社会是实用主义的社会。现在的学生,从高一就分文理科,目的就是为了将来实用。真有那么实用吗?当然不是!那些大学毕业生,面对生活诚惶诚恐,束手无策,环境适应不了,工作适应不了,因此只能被闲置;他认为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就业率那么低,罪魁祸首就是过早划分文理科,过早切断他们获取知识的宽度,使他们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凶险。他最后的结论是:"既然整个社会都实用主义化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实用主义一下呢?"
在某些方面,周世强倾向于莫凡宗的观点,因此当莫凡宗需要支援的时候,就会点周世强的名。
今天夜里,虽然莫凡宗没输,但他想彻底压倒朱敬阳,就说:"老周,你好歹放个屁吧。"
周世强没理他。他忙着呢。他正在用胶水粘钱。那些钱都是学生到他家吃饭时付的零钞,破损得不成样子。费远钟他们当学生的时候,身上有五毛钱,也当成金宝贝,揣再长时间,摸出来也是新崭崭的,票面上工人的钢盔也好,田里的稻穗也好,都像刚从商店里买来,刚从禾秆上摘来,现在的学生却不把钞票当回事,特别是零钞,揣不上两天,就皱皱巴巴,不是这里缺了,就是那里断了。但只要修补之后还能用,周世强都收。最近这些天,大概家里有别的事,忙得抽不开身,他把那些需要修补的散钱,每天晚上用蓝色塑料袋提到办公室来,估摸领导不会上来检查工作,他课也备好了,作业也批改了,就抽时间用胶水修补那些钱。胶水咬肉,自从干上这事,他的手就再没白过,沾上水滑溜溜的腻人,水一干又硬翘翘的割人,夏天还好一点,到了冬天,指肚和手背上就胀开黑褐色的裂口,看上去触目惊心。那已经不是一双完整的手。
周世强没说话,杨朴说话了,杨朴是理科班的数学老师,他翻开一页正研究着的试卷,说:"你们在鬼扯些什么呀,不就是个教书匠吗,人家叫你干啥你就干啥,把本份尽到就行了,你还能怎么样?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句话,把所有人的气焰都扑灭了。杨朴是这间办公室里的凉水。
费远钟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要问他的观点,他说不上特别赞同哪位。那些问题都是一团乱麻。正因为是一团乱麻,要理清它既没心思也无能耐,就干脆不去费那个脑筋,真要发话,他往往也就附和一下别人了事;在年级组,费远钟跟杨朴的关系最好,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支持杨朴,经常是杨朴一瓢凉水泼下去,他再跟上一瓢,直到灰冷火熄为止。但他从内心里佩服莫凡宗。他并不是佩服莫凡宗的那些观点,他知道,莫凡宗就像一头倔犟的牛,性子急起来的时候,会回过头,朝使牛人叫那么几声,其实拉起犁来认真得很,因此他叫的那几声也就说不上有任何意义。--费远钟佩服的是莫凡宗敢跟朱敬阳叫板。
朱敬阳当了年级组长,手里并没有什么权力,别人也不会因为他是年级组长而惧他,但他这人以前是公认的"密探":他带头对领导评头品足,说的都是很难听的话,作为被管理者,很多教师对领导多多少少都有些怨气的,于是也就跟着他发牢骚,他却把你说的话句句记在心里,背转身去,立即向领导告状。为此,还真有几个教师遭了暗算。自从坐到这个年级组,莫凡宗却不依他这一套,既不跟着他的话说,也不遮遮掩掩地评论,有什么想法,就大胆地吼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意见似的。说也奇怪,莫凡宗的这一招,竟然帮助朱敬阳治好了告密的毛病。他现在很少告密了,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告密了;只是有一点,他还是喜欢往领导那里跑,不是告密,而是汇报,年级里的大事小事,他都去报告给张主任或者冉校长......
费远钟今天之所以没说一句话,是他在想自己下学期能不能带火箭班的事。冉校长为什么不愿意透露半个字呢?陈校长在任的时候,冉校长是副校长,陈校长提前预告火箭班班主任的事情,冉校长也是知道的,现在他却藏着掖着,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费远钟从没带过火箭班,那也就没这么要紧了,从没带过,能带一次当然好,不能带也说不上丢多大的脸;问题是他已经带过一届,如果下一届却把他换掉,就会被人谈论,别人就会怀疑他的能力,比从未带过还要糟糕。
冉校长说,只要能在短时间内把郑胜扭转过来,费远钟就是学校的功臣,这个"短时间"究竟是指多长时间?分班之前吗?冉校长是不是想表明,只有在分班之前就让郑胜恢复固有的状元气象,费远钟才有希望继续出任火箭班的领头人?
这时候,费远钟感觉到了压力。
他在冉校长面前说了大话。郑胜是不是真的会醒悟过来,谁也说不清。
除了焦虑这个,冉校长说出的"存折"两个字也还在扎他,把他扎伤了。那是两片铁器,带着锋利的刃。他还没把利器从身上取下来,又看到了周世强粘补钞票。周世强与他隔着两个位置,他无意中斜了一下眼睛,瞟见周世强装了满满一抽屉钱!他挂在抽屉上的那把锁,比普通抽屉锁大一号,泛着深黑色的油光,稳沉,凝重,因为他不仅要锁学生花名册,还要锁钱。那些钱虽是蓬蓬松松的,面值也小,但满满一抽屉,加起来就不少了。那些钱就像身怀内功的力士,站在远处滚动一下肌肉,就把费远钟身上的利器扎得更深了......
其他年级上两节晚自习,九点半下课,高三上三节,到十点钟。下课之后,班主任要负责把学生送回寝室,督促他们尽快上床睡下,直到寝室里没有一点说话声的时候,才能够回家休息。因此,高三班主任通常都要到夜里十一点才能结束一天的工作。从学生宿舍回家,费远钟要通过小操场,尽管是小操场,夜深人静时分也显得异常阔大,黑森森的,像铅云密布的天空。费远钟似乎很专心地听着自己单调的脚步声,而且每向前走一步,喉咙里都发出一个声音;他是在数自己的脚步,数得清清楚楚。到了宿舍楼下,他不再数脚步了,他想,无论如何,都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首先把郑胜稳住,然后才能谈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