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林抡起一只手掌:"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我也正想这事。为了在高考前夕多弄几个尖子生过来,学校要花很大的本钱,你也知道,按照通例,自己培养的尖子生,方方面面投入了那么多心血,不会在钱方面有额外的投入了。当然郑胜也不例外。谁也没有特权去破坏规矩。但是我可以去给老师们做工作,先把订资料的回扣垫出来,支付给郑胜,让他免费住到学校来,以后再想法把那笔钱给老师们补上。但这件事我俩都要保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说郑胜困难,胡昌杰就不困难?他也没住校啊。还有徐奕洁家里,日子也并不好过,而且她同样没住校。别说他们,就连钱丽班上的张永亮,虽然家里富得流油,说不定也要给你摆出一大堆困难,人家照样是尖子生,比胡昌杰他们差不了多少,真把困难摆出来了,你能不管不顾?当然,丁晖我是不担心的,要斗富,他家里一点也不输给张永亮家,可人与人就是不同,你从丁晖身上,根本看不出他家富,穿的衣服,随时都包着屁股,证明他父母要求他也是跟普通家庭要求孩子一样,买衣服的时候不是求合身、求好看,而是往大处买,能多穿一年是一年。不过不说这些了,我的意思是,那件事要保密,包括挪用教师的回扣,也不能说是给了郑胜。这事由我来解释。"
费远钟激动起来,说:"那就谢谢你啦张主任。"
张成林"嗨"了一声:"我们不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嘛!"
从教务处出来,费远钟觉得,自己似乎不像以前那样对张成林心存芥蒂了,积存了很长时间的隐怨也软化了。张成林跟冉校长一样,都相信一个道理,与其让人害怕,不如让人信服,因此都没有架子,也不贪。为了做到在高考场上万无一失,学校喜欢给学生订资料,教务处自己选出一部分,各科教师再选出一部分,只要提出来,学校都尽量让学生出钱订上,每个学生手里的资料都能把一个人压死。那些资料的出版商给买主的回扣率是相当高的,而任何一种资料的订阅都得通过教务处,以前徐威当教务主任的时候,虽然大家知道有回扣,但那是个黑洞,眼睛看不进去,手也伸不进去,张成林上任后,他差不多用聚光灯把那个黑洞照亮了,买了哪个年级的课辅资料,他就把那笔回扣给哪个年级,根据班上学生的多少,分配给班主任,再由班主任发给科任教师。
费远钟离开之前,张成林说:"你给朱敬阳捎个信,让他通知一声,明天午饭后开动员会。"
10
每隔三天,郑胜都要跟丁晖在放下午学后一起打扫教室。教室里太拥挤,很不好打扫卫生,把桌子拖开再扫吧,可越拖越乱、越拥挤,就像煮熟的面条,让它安安静静地躺在碗里,看上去还没有那么多,用筷子一扒拉,就满出来了。由此学校出台了一项特殊政策:选出几个特别瘦的学生,每天的卫生都由他们打扫,但每学期的班费少交一半,那一半由不扫教室的同学平摊。
要说特殊,这并不算最特殊的,今年的汉垣中学,连讲台两边都放着学生桌椅,老师站在上面讲课,像被关进了囚笼,再干瘦的学生,也没法弓着腰转开身子,于是他们干脆就不打扫教室,只叫学生别把字纸扔在地上;字纸倒是可以不扔在地上,但脚上的灰尘是没法不带进来的,久而久之,教室里随便哪位踏一下脚,尘土就扑腾起来,夹杂着刺鼻的腥味儿;有阳光的话,那些尘土就像长在阳光身上的毛,在空气里摇曳。但学校的领导和老师都没有人把这看成是脏,是麻烦。这是他们的钱财,也是他们的光荣。你只要去那些收不上生的学校走一遭,就能知道他们那种荣耀感有多实在,有多深;那些收不上生的学校,教室里稀稀落落的,像马上就会倒闭的工厂,只在每年三月五号学雷锋那天,这些学校的学生才勉强像一支队伍,这支队伍去打扫街道、为道旁树浇水、擦洗车站牌,他们干得很认真,眼神却很忧郁,因为他们被看不起。在巴州城,重点名校不学雷锋,只有普通学校才学......
费远钟开始选出了四个最瘦最小的学生,其中包括战小川和李子江,李子江虽然身体圆,但他毕竟那么矮,不需要怎么弯腰,就能把扫把伸到桌椅底下去,可他当场拒绝了,他觉得老师之所以选上他,不就因为他是个侏儒吗?战小川是一周过后退出的,并不是他自己要求退出,而是他的父母,他母亲问他:"张永亮也打扫卫生吗?"战小川说不打扫,战小川说张永亮胖得像头肥猪,怎么打扫啊?母亲听罢,断然地说:"他不打扫,你也不打扫,我们不稀罕那一半班费!"之后,母亲开始数落儿子:"给你买的那些补品,你总是东一顿西一顿,有的过了期都没吃完,这下倒好,身体那么瘦,身体瘦就只有打扫卫生的命!"
按照规定,教室应该每天打扫,可七班只有两个人干这活了,虽说不上有多重,但天天干,也相当烦人,何况这两个都是尖子生,郑胜和丁晖干了一个月,费远钟就由每天打扫教室改为三天扫一次。
这天正好是打扫卫生的日子,丁晖去楼下北门墙角倒垃圾的时候,费远钟留下郑胜,将张成林的决定告诉了他。
他以为郑胜会高兴的,可郑胜一点也没有高兴的表情,听费远钟说话的时候,他把头垂得很低。他的头发遮住额头,稀少,柔软,黄不拉唧。
"费老师,我走了。" 费远钟把话说完,他说。
费远钟有些诧异,说去吧,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又说,你这两天收拾一下,尽快住过来。
郑胜没回话,脚尖转了个方向,出去了。他始终没有抬头看费远钟一眼。
望着他飘飘忽忽的背影,费远钟想到张成林说的心理疾病乃至精神疾病的话。
未必郑胜真得了这毛病?这又是怎么造成的?
按张成林的说法,是不要去碰他的痛处,可不去碰,并不是说那痛处就不存在,它不仅存在,还活着,还在生长,它会由局部遍及全身,到那时再溃烂化脓,就不可收拾了。
高三教师动员会在四楼会议室召开。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开一次这样的动员会,参会人员都要表态。有人说这只是个形式,但冉校长和张成林不这么看,人跟弹簧一样,得绷,不绷它就松下来了,弹簧松了可以轻容易再拉直,人松了再拉直就很困难。退一步说,哪怕动员会真的只是个形式,有这个形式和没有这个形式也是不一样的,有了它,教师们就会感到觉头上时时戴着紧箍咒。
锦华中学常用的会议室有三个,一个在底楼,阶梯式,很大,那是全校教职工政治学习的地方,一个在二楼,傍教务处,领导们在那里制规章定决策,一个在四楼,那是高三教师专用会议室。所有会议室当中,四楼的这间最华丽。这种华丽装璜不出来,买再好的东西,也装璜不出那种让人动心的效果:四面墙上,挂满了奖状、锦旗和用镜框装裱起来的感谢信。它们挂在墙上,却是用心血铺就的,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和一段话的背后,是多少次绞尽脑汁,多少个不眠之夜。
四楼会议室是圆桌,没设主席台。但主席台事实上是存在的:领导们习惯坐的位置就是主席台。今天,主持动员会的张成林就坐在那个习惯的位置上,面向着门。开会前二十分钟,他就来了,一直低着头,在他那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时间一到,他抬头扫视了一下会场,分明知道全都到齐了,但他还是要点名。点名不是他故意拿架子,而是要按规矩办事。
别的教师,一般选择最角落里坐,只有钱丽每次都紧挨门边,这样便于她在会议结束的一刹那,就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中午开会,让她少讲了几十分钟课,她心里焦急。
反正都是重三遍四的老一套,但这样的会往往开得很长:为了显示自己态度端正,都尽量把话往多处说,而且要紧跟形式,不仅要跟学校的形势,还要跟巴州市的形势,跟整个社会的形势,比如巴州市最近提出了"一年一大步,两年两大步,三年三大步"的口号,表态的时候,就要结合自己的工作,把这口号嵌进自己的发言里面去。让费远钟感到不可理解同时又暗自佩服的是,张成林把那些重复的话听得煞有介事,记得也煞有介事。
每个老师发言完毕,张成林作了总结。总结自然也是老一套。但他最后一句话却是新的,他最后说:"我给大家透个底,学期结束分班考试的时候,文科也好,理科也好,谁班上的学生进火箭班的人数多,谁就任火箭班的班主任!"
除了莫凡宗和周世强,别的班主任都很激动。特别是钱丽,激动得耳根都红了。
费远钟也很激动。他激动是因为心凉。他心凉,不是害怕自己班考不过别的班,而是觉得冉校长和张成林不信任他。去年他带的那个火箭班,成绩显著,考入国内一流大学的学生,超过三个重点班的总和,唯一的缺陷,是没有一个上北大的。但理科火箭班要不是掐了别人的尖儿,照样也没有人上清华。
此刻,费远钟都有些不敢抬头看人。上届,陈校长把带火箭班的消息提前透露给他之后,他憋了几天,可到底没憋住,教师们在办公室闲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就以火箭班班主任的口气说话了。谁都不笨,一听就明白,使另外几个自认为有希望带火箭班的教师,受了相当沉重的打击。这次会议召开之前,大家虽然嘴上没说,心里面都以为领导早就定了,甚至都以为给费远钟及理科班的某个人打过招呼了,现在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
下午上课的预备铃声已经响了,会议才结束。从会议室出来,碰到了退休的田心芳老师。田老师以前是教物理的,跟被返聘回来的郭老师差不多年纪,当时郭老师被返聘了,她没被返聘,田老师怄气,怄进了医院里,打了半个月点滴才出来。物理教师跟语文教师一样缺人,而且她认为自己的身体也比郭老师好。她的身体的确好,饱满的脸膛上真看不出几根皱纹,虽然腿有点蹶,但那是早年就闹下的毛病,并不碍事。田老师伤心了差不多三个月才恢复元气,但她实在离不开学生,学生做课间操的时候,她都跑到操场边上去看,后来,她又去教学楼,站在教室外面听课,如果哪个学生回答问题回答得好,她会呵呵呵地笑出声来。她老伴不让她去,可不去她就六神无主。
她有两儿一女,都在北城上班,把家也是安在北城的,儿女们都觉得母亲那样做,让他们脸上很不好看,就跟父亲商量,希望父母搬到女儿家住。田老师坚决不同意。结果老伴一个人住到了女儿家,住过去就生病,田老师迫于无奈,才去了北城。儿女们见她离开了老窝,立即把一应家当搬了过去。可这并没能阻止她,只要老伴能吃能走(老伴的病本来就是装的),她就往锦华中学跑。时间赶得上就步行,赶不上就坐公交车。搬到北城不仅没让她改掉毛病,还把车费搭进去了,老伴和儿女们徒叹奈何,只好让老两口又搬回了锦华中学。开始一段时间,只要看见田老师,领导和老师们都会热情地招呼她,还请她去办公室坐,喝开水,久而久之,就没人搭理她了,老师们在教室上课,分明知道她站在外面,也当没有她这个人;特别是这个季节,教室的前后门反正都是关着的,她爱怎么笑怎么笑。
今天田老师来,自然也是想站在教室外面听课的,之所以到了会议室外面,是因为她给费远钟带了个口信:楚梅的外婆病危,父亲这几天腰疼,母亲让楚梅陪她一块儿回去。得到消息,楚梅想给费远钟打电话,知道他在开会,不敢打,正好田老师进了大厅,楚梅就让田老师捎信给费远钟,让费远钟帮她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