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什么时候献过这样的计策?”“献过。也许您已经忘了,那还是今年春天的事情。明智大人以及武井和佐久间二位从刚才起便忠心进谏,为臣之心,令人感动,我在后面听着,也不觉热泪盈眶……不过,各位所担心的,简言之也就是:如果火烧比睿山,那么人心就会远离主公,所以为了主公的事业,才下定决心以死相劝。”
“这还用说,如果做出主公所说的暴举,则上下生怨,各方敌人乘势而起,主公将会永远无法洗去骂名。”
“不对,这里有点问题。如果要解决比睿山,就一定要彻底,不可留有后患,这是我藤吉郎的献计,并非主公自己的想法。如此一来,再大的恶名和诅咒,也应由藤吉郎来背负。而且,我也下定了决心。”
“你这是越权了,为何世人会谴责你区区一个藤吉郎?织田军所为之事,全部都会归结到大人名下。”有人反驳道。
“这是当然,但你们为何不支持我藤吉郎?你们三位将领和藤吉郎一样,既然接到主公的命令,便骑虎难下,只能努力完成主命,即使触犯众怒,又能如何?虽然人们都说大忠之人应当以死相谏,但在我看来,即便因忠谏而死,也只能说明未能尽到忠义之实。不如活下来,代替大人承担一切恶名、唾骂、迫害和失势……大家还有异议吗?”
信长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只是静静地听着。于是,武井夕庵也开口说话了:“藤吉郎,我同意你所说的……我是同意了,不过……”他环顾另外两人。明智和佐久间也表明并无异议。将信长的命令当作非常时期的特别行动,准备彻底地来一场火烧比睿山。如此一来,信长的决定能够得以执行,以死相谏的三名将领也可尽为臣之道,这便是藤吉郎的提案。
“好办法!”夕庵用一种感叹的语调,对藤吉郎的机智表示了赞赏,而信长则毫无喜悦的表情。或者,他甚至觉得藤吉郎这是多此一举。
光秀的脸上,也有这种表情。光秀内心也对藤吉郎的说辞很有感触,但又觉得自己三人真诚地劝谏主公,功劳却被他的一句话夺走,心底涌出一种莫名的嫉妒。然而,光秀是个机敏之人,他觉察到自己在这种场合还存有私心,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我是以死劝谏主公之人,怎么能有如此浅薄的想法?”他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并告诫自己不可有此念头。
三人接受了信长的命令,而信长对藤吉郎的话语似乎全不在意,看上去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信长下令将各队将校唤至折椅前,说道:“今晚,以本阵的螺声为号,一齐攻山!”他将刚才对三位将领所说的话,亲自传达了一遍。
众将中似乎还有很多人和武井、明智以及佐久间三位将领一样的想法,但这三人已经服从,其他人也再无二话,直接领命而去。
中军的传令兵策马前往稍远的部队传达军令,随后,传令兵接二连三地被派往前线的山麓地带。后面的传令内容为作战行动的具体指令。四明岳的后面映着璀璨的晚霞,太阳正在东山。湖面上闪现出彩虹般的万丈光芒,波浪涌动。
“看!”
信长站在山坡上,看着比睿山之上成团的云层,对着身边的人说道:“上天也在鼓励我信长,风变大了,这种天气,最适宜使用火计。”
正这样说着,秋天的晚风冷冷地吹了过来,风声越来越响,翻动着众人的外褂。
信长身边只有五六个人。这时,暮风吹拂下,远处阵幕边,有名武士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谁。
武井夕庵大声喊道:“有什么事?主公在这边。”结果,那名武士冲了过来,远远地跪在地上说道:“我不是向主公禀报事情的,我是来找木下大人的。”
藤吉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问找他有何事。武士说道:“刚刚有位您的部下,叫渡边天藏,僧人打扮,说他刚从甲州回来,想要立即拜见您,现在正在山丘下面等候。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他一再催促我,不知您是否还要过会儿再归阵?”
信长虽然离得较远,但他突然问道:“藤吉郎,这个从甲州回来的人,是你的手下吗?”
“我想大人您可能也知道的,他就是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外甥,渡边天藏。”
“……嗯,那个天藏啊,那么又会带来什么新的消息吧。把他叫到这儿来,我也一起听听。”
一名武士冲到山丘下,不一会儿便带着一名行脚僧一道回来了,他便是天藏。
天藏到了之后,便向主人藤吉郎和信长仔细汇报了甲州的见闻。这当中最为重要的事项便是他潜入惠林寺,亲耳听到甲军出兵的机密信息。
“嗯……”信长哼了一声。织田家现在依然存在后方不稳定的因素。与去年攻打比睿山的时候相比,这种危险和不安完全没有一点好转,甚至可以说与武田家的关系,以及长岛方面的状况都愈发恶化了。
只是,去年对阵时,浅井和朝仓的大军登上了比睿山对其进行协助,而这次没有给敌人转移的时间,所以正面的敌人并没有那样庞大,但是背后的危险依旧存在。
“武田家应该也已经早早向比睿山方面传达了这一信息吧……这些和尚肯定又在期待看我信长慌忙退兵的样子。”
信长慰劳了一下天藏后,让他下了山丘。“此乃天助我也。”信长看着藤吉郎和夕庵等人,露出了会心一笑。“武田军翻过甲山,逼近尾浓;织田军则粉碎比睿山,席卷京都摄津后再返回,就看哪一方更快了。这给了我们信心和鼓励,还有殊死的信念……各自速去部署,星星已经出来了。”
信长进了军帐。山丘上下,围绕着比睿山山麓的各处阵地上,炊烟袅袅升起。
入夜后,风愈发强烈了,平时可以听到的三井寺的钟声也没了动静。然而,不多时,中军的山丘上传来了呜呜作响的海螺声。各处阵地上喊杀声四起。
当天晚上到九月十三日清晨,战斗极为激烈。僧兵们在中腹和山上的十几处险要处修建了防御工事。这些工事全部被攻破了,织田军的士兵遍布全山,他们到处放火,在狂风中拼命呼喊着。
黑烟填满了山谷,火焰吞没了整座山。从山下仰望,巨大的火柱从比睿山各处升起。湖水都被映红了。
从那巨大火柱的位置来看,根本中堂、山王七社都烧着了。此外,山上的大讲堂、钟楼、法藏、房屋、宝塔、高塔,以及分散在各山峰的偏院都尽数烧毁,片瓦无存。
心中供奉桓武天皇的勅谕,胸中遵循开山传教大师的教诲,烧掉这座山!众将领带着一种莫名的担忧仰望着火光,这时,他们就会在心中默诵说过的这句话,以激励自己。
将军的信念,传递到士兵心中。攻城的士兵们穿过火海,冲进黑烟,毫无保留地执行了信长的信念。
八千僧人无一幸存。惨叫声在山谷中回响不绝。爬下山谷,藏身于山洞中,以及爬到树上的人,如同稻谷的害虫一样,一一被杀。
信长的果断决策与部下的奋战,联手制造了这前所未有的情景。当天夜里半夜时分,信长亲自上到山顶,查看了现场的情况。
比睿山方面对形势判断失误了。他们在当天傍晚,看到信长的大军出现在山下时,心想这不过是虚张声势,对此并未有充分估计,并且泰然自若地认为信长军过不了多久就会匆忙全军撤退,届时再加以追击便可大获全胜。
至于为什么他们会有此心理,这是因为从离比睿山不远的京都,频频接到让他们放心的信息。说到京都,不必说便是指在京都的将军义昭。比睿山对于各国的僧侣及信徒而言,是最重要的反信长大本营。背后给比睿山输送军粮、给予武器并且不间断地对其进行煽动和督战的,便是义昭本人。
将军家府上,早早便收到甲州方面的信息——信玄即将行动!于是他们便充满期待地将这一意向转告于比睿山,于是比睿山军理所当然地想:“甲州兵力马上就要冲击信长背后,这样一来,信长会重蹈长岛的覆辙吧。”他们只顾着依靠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来理解形势。
除此之外,他们在八百年来安享特权的庇护之下,时至今日,仍未看透时代的变迁,这一错误相当致命。他们将佛法灵地变得比俗世还要世俗,利用国家给予的特别待遇大行腐败之道,又随意践踏人们的信仰,即使如此,他们还信心十足地以为:靠着金色大日如来的佛像,即使是再勇猛的士兵,也不会冲进这特权与信仰的堡垒,不会蹂躏宝塔寺院。
然而,信长的果敢,完全出乎他们的想象。全山放火,僧俗一律格杀勿论,人间地狱般的氛围,在半夜时分,如同狂风一般包围了整座比睿山。
到了半夜火势正旺的时候,比睿山的首领从恐怖与慌乱中清醒过来,向信长的阵上派遣了使者。
“再多的赔款我们都愿意出,无论何种条件我们都一定会服从。”他们前来和谈,但信长只是报之一笑。
“无须回答,这些僧人也拖出去斩了!”信长对左右说道,如同给老鹰喂食一般。
僧兵的使者,来了两次,第二次的使者,拜倒在信长面前,一边叫喊着“大人发发慈悲吧”,一边合掌求饶。信长摇头拒绝,当场又命人将使者斩杀。天亮了,整座比睿山笼罩在烟雾、余烬、黑色的枯树,以及各种形状的尸体之中。
“这当中,应该有学识渊博的大家、智者以及前途光明的年轻僧人吧。”明智光秀昨夜充当这场杀戮的先锋,翌日清晨站在余烟之中,双手覆面,心中感到一阵痛楚。
当天,光秀接到信长的恩准:“志贺一郡赏赐于你,今后你便住在山脚下的坂本城吧。”
一天后,信长下山进入京都。那时,比睿山还冒着黑烟,从前天留下的残火还未熄灭。
有不少僧俗人等,从那天的大屠杀中逃出来,躲进了京都。这些人将信长称为“活阎罗”、“地狱使者”或是“暴戾的破坏者”等等,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京都的民众,眼见着比睿山和四明岳的大红莲地狱,耳中听着当夜的各种惨叫,这次听说信长领兵下山进京,个个都震惊不已,心想:“这次是不是要轮到京都了?室町将军的宅第怕是逃不了被火烧的命运了!”很多人白昼里也大门紧闭,或者收拾行李准备逃跑。
然而,信长将军队驻守在加茂川的河畔,正是这个魔王,亲自下令禁止军队进入市内。他仅带着少数将领进入了一所寺院。在那里,他们卸下甲胄,吃完泡饭,换上一套优雅的衣裳后,便走了出来。
信长的坐骑也换成了配备华丽马鞍的月毛,仅有个别将领还身着铠甲。信长领着十四五名随从,沿着大路缓缓走来。
魔王的身姿未免太过平和。他的表情和眼神在那天显得尤其和蔼可亲。“看来没什么情况嘛。”市民们站满了路口,纷纷拜见信长。这种放心的感觉引发了一阵阵欢呼。这时,路口边突然传来一声火枪的响声。弹丸擦过信长身边,信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朝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已。
不用说,周围的将领们跳下马,前去抓捕行凶者。市民们更是怒气冲天,团结一致地叫道:“抓住这个蠢货!”
行凶者以为市民是自己的帮手,结果发现事与愿违,顿时失去了逃身之处,立即被抓住了。这位号称山门第一勇僧的法师,虽然被抓,但却不停地骂着信长:“佛敌!魔王!”
信长丝毫不为所动,他按照计划前进,不久便到达皇宫附近,翻身下马。他在神泉处洗手后,静静地走到御所的门前,坐在了那里。
“前夜的大火,想必大内之中也相当惊诧吧。臣惊扰圣心,还请恕罪。”信长仿佛发自内心一般地道歉,长跪不起。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着新的城门和院墙,说道:“皇宫看来差不多已经竣工了啊。”说完,他满意地看了看左右众将。
接着,他们列队站在门边,按照传统仪式请求转交奏折,然后又静静地离开了。
抛弃家业者犯大罪散布流言蜚语者立即处死总之应一切照旧信长代官信长在市内各处立下了这样的约法三章之后,便退回了岐阜城。将军义昭一度被吓得魂不附体,深挖壕沟,储积火枪,准备应对信长的火攻,但终究没能和信长见面。他在室町御所里战战兢兢地目送信长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