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信长从长岛撤兵后,横山城的藤吉郎便转战于江州各地。暴乱的火苗处理起来相当棘手。灭了这里,那里又会燃烧起来。奔向那边,后方又会再次燃起。就连英勇的信长,亲身讨伐长岛,了解当地的实际情况之后,也立即引兵而去。他感叹道:“攻打长岛实乃愚蠢之举。就像没有找到真正的火源,却朝着远处映出火光的墙上浇水一般。”此后,对于各地的暴乱,他不再采用逐一剿灭的救火型打法了。
藤吉郎也收到了同样的命令,他观察信长的心思,想:“主公果然贤明,他是想让我在这个夏天好好休息,放松一下吧。”
他立即返回横山城,犒劳将士,在江北的山城里度过了一个轻松凉爽的夏天。
然而,也有士兵认为:武士的休养,要比上战场还辛苦。每天,不能停止训练。休养的时间大约持续了一百天。到了九月,出阵命令来了。山城的城门被打开。士兵们走下横山,来到湖岸边,但并不知道战场在哪里。
湖畔停着三艘大船。战马和士兵都噔噔地走了上去,士兵们这才明白这次的战场不在石山而在比睿山。
兵船都带着一种新造的木头的清香。这些是今年正月以来,丹羽长秀负责造出来的船只。
渡过秋天的大湖,来到对岸的坂本。信长以下的佐佐、柴田、佐久间、明智、丹羽等各大将已经先行抵达了。织田军近逼比睿山的山麓。
“什么时候来的?”就连己方的士兵也对他们迅速的行动惊奇不已。去年冬天,信长解开这里的包围,向岐阜城撤军时,命令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准备好大船,要求随时可以横渡大湖。众人将当时的事情和现在的结果联系起来,才明白这是信长的深谋远虑。
同时想起来的,还有下令停止进攻长岛时,信长所说的话。信长看着各处的暴乱和骚动的火苗,他一定认为这些只是映在墙上的火光而已,而真正的祸根就在这比睿山上。
今日信长再次大举出兵,试图夺下此山。他的眉毛里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勇猛。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的声音也显得特别激昂,远远地传到营外,听上去像是在战场上大声激励将士一样。
“什么?你们说放火烧山可能会烧掉山上的寺院,所以不想采用火计?一派胡言!战斗是什么?我又为何而战?你们都是统领一方的将军,作战多年,居然连这都没弄清楚!”
里面传来信长的声音。信长所坐的折椅旁,围着佐久间信盛、武井夕庵、明智十兵卫光秀等骁将,众人都低着头。看上去极像是儿子们向父母提意见的场面。虽然是主公,但说得未免太过分。佐久间信盛、武井夕庵和明智十兵卫光秀这样想着,都愤愤地抬起了头,直视着信长的眼睛。为何而战?正因为想到这些,正因为感到担忧,他们才会冒犯君颜,提出劝谏的。
“主公所言极是。我等并非不知道这些常识,然而,要将数百年来庇佑国家的圣地比睿山付之一炬的粗暴命令,我等为臣之人,或者说正因为是为臣之人,才无法遵从您的旨意啊!”信盛的眉宇之间可以看出决死的气概。如果他不是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在信长面前应该不会说出这番话来。
平日里,这位主公就不易接受直言劝谏,但今天的模样,却宛如斩魔利剑或者是怒火烈焰一般,根本无法说动。
“住嘴,住嘴!”信长直接制止了准备向他进谏的夕庵和光秀等人。“各国的僧人们误传教化之道,煽动民众,聚敛财富,储积兵器,走出寺门便妖言惑众,扰乱朝纲,利用宗教势力获取私权……种种无法忍受的丑态,以及四处爆发的暴乱,你们平时是如何痛骂的?”
“这些我们也实在是无法坐视,对于清除这些弊害,也毫无异议,但要改革这些得到众人信仰,并且具有特殊职能的宗教团体,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这些谁都明白。八百年来,正因为有这些常识,所以虽然早就有人慨叹佛家的腐败堕落,但却无人能将其改革一新。就连白河法皇也曾说过:‘不遂朕心者,唯双六骰子与贺茂川之河水。’史书上记载:山上的法师们,抬着日吉神轿来的时候,就连朝廷的威严也暗淡无光了。源平骚乱,以及后来的乱世中,这座山有哪点尽到了庇佑国家的职责?谈何为民众带来了心灵的慰藉?”
信长说完,突然将右手使劲横着挥了一下,接着说道:“就像现在的社会一样,数百年来,无论国家遇到什么样的大难,他们都只知道拼命维护自己的特权。利用愚民献上来的财富,建造着如同城池一样的石墙和山门,里面积聚着枪支弹药,而且平日的行为更是骄奢淫逸,所作所为令人不齿。他们岂止荒废了法灯修学,简直可以说是破戒乱行的末代景象了。焚毁这样的东西,有何可惜?你们作色进谏,反倒让我不解。休要阻拦,我信长定要说到做到!”“主公所言,句句在理,但我等三人定要劝阻大人。死也不会起身!”
信盛、夕庵和光秀三人同时俯身围住主公。比睿山的门派为天台宗,石山的门派为净土真宗,两者虽派别不同,但都同为佛教徒。在教义上,他们互相称对方为其他门派,但在对抗信长这点上,达成了完全的一致,态度完全相同。
他们联合浅井、朝仓,利用将军家为各地残党提供便利,向越后及甲斐等地派遣密使,此外还以信长的领地为中心,四处策划暴乱,意图让信长疲于奔命。这一切都是住在灵山大堂的僧人们的策略。
这个特殊的世界,被认为是不可抗拒的力量。三位将军也深知,如果不清扫法城,织田军的行动将无法自由,信长的理想也无法实现。然而,信长抵达这里后,便下令:“包围全山,山五二十一社及山上的中堂、寺庙堂塔等,一切房屋、经书及佛像,一律烧毁!”
他的话本来已经十分过激,而且说到火攻的时候,他还补充说道:“所有僧人,无论其人如何,不分高僧与仆人,凡是僧人打扮的,不可放过一人。即使是儿童和女人也不得饶恕。俗人打扮的,藏在山中,见到火光而逃出的人,视为敌人亦无妨。所有人等,一概杀光,要将这座山烧得片甲不存!”
便是罗刹,也做不到如此残忍之举。接到命令的众将都战栗不已。“主公是不是疯了?”听到武井夕庵在嘟囔,佐久间信盛和明智光秀,以及其余将领也表示反对,但只有三人走上前去劝谏。他们对其他将领说:“我等如果冒犯主公,最终切腹自尽,你们也要一个个地死在主公面前,绝不能让他实行这鲁莽至极的计划。”
攻打比睿山,占领比睿山都是非常正常的,但放火烧山,而且还进行这样的杀戮,根本没有必要。如果执意采取如此暴举,天下人心必然远离信长。
遍布各地的反信长阵营,肯定会抓住各种机会来利用这一事件,诋毁信长。最终,信长将承受几百年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恶名。
代表众将的三人说道:“我们不参加误主的战争。”当然,为了传达自己的意见,他们声泪俱下地表明真心,但信长心意已决,对于三人缕缕千言,没有表现出一点重新考虑的意思,甚至可以说他坚定的意志变得更加不可动摇了。
“退下,休要再提此事,我不想再听了。你们如果不接受命令,那我就命其他人去。其他将士也不从的话,我信长一人也要办到。此事必须完成!”“只为了攻下这一座山,为何要做出如此暴虐的举动呢?臣以为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真正的兵家,才是真正的兵法。”“不要再举这些看似机巧的常识!它是生长了八百年的毒草,如果不连根一起烧掉,又会冒出新芽……你们说这只是一座山,但我信长并非为这一座山而勃然大怒,烧掉这座山,便可拯救其他山上的寺庙。杀光这一山的僧俗,各国的反对者就会醒悟过来,从而获救。眼前的惨叫,在我看来什么也算不上。除了我信长,还有谁能做到这一步?上天让我信长来到人世,就是为了让我完成今天的使命。”
信长的英才和伟略,他所有的伟大之处,三名将领比任何人都清楚,但现在信长自己说出“除了我信长,还有谁能做到这一步”这种话,让三名将领觉得很是悲伤,他们感觉信长已经中邪了。
武井夕庵也随着信盛,伏在主公的折椅边,说道:“无论您如何说,我等为臣之人,也只能加以劝助。将桓武天皇时代起,传教以来的灵地付之一炬,这也……”
“多嘴!你还不闭嘴吗?信长是奉桓武天皇的勅谕才烧山的。信长心中带着传教大师的大慈大悲向你们下达杀戮的命令,你们不明白吗?”
“不明白!”“不明白就一边去,不要妨碍我!”“除非意见统一,否则我们将一直进谏。”“顽固不化的家伙!站起来!”
“我为何要站起来?与其活着看到大人的狂态,任主家自取灭亡,不如以死相阻。从古至今,以入道清盛为首,众多的例子足以说明,烧毁佛舍灵阁,杀戮僧人之人,是没有得到好下场的。”
“清盛所为是出于一己之怒,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一族人,而我信长则不同。我不是为了在世上实现缥缈虚幻的美梦而放火杀人。信长不为自己一人而战。我的战斗,都是为了破除各种旧弊,并让人们创建新的世界。不论是神是人,还是世间,一切都为自己所承担的使命而战。你们气度太小,眼界狭窄,你们的哀叹,不过是小人的悲伤。你们所说的利害,并没有跳出信长一人的圈子。比睿山之流,即使是化为灰烬,在无边的国土和无数民众的未来面前,算得了什么呢?”
“您虽然有此大志,但民心所见,却是恶魔所为。常常是小爱之仁得到民众拥戴,但过于严厉和苛刻,却往往不得人心,即使是出于我主的大爱。”“如此患得患失,在当今之时,能成何事?古代的英雄们,都畏惧一时的人心,才贻祸至今,但我信长定要斩草除根。既然要做,便放手去做。如若不然,我出兵中原也就没有意义了。”怒涛终有平息的片刻。信长的声音也变得稍稍平静了一些。也许是三名将领几乎没有话再进行抗辩,只是低头不语的缘故。
藤吉郎恰好在那天中午时分,渡湖前来此处。他准备来中军寒暄一番,见此情景,便一直站在外面,这时他便从军帐的开口处探出头,向里面问道:
“现在方面吗?在下木下藤吉郎……可以进来吗?”
见到藤吉郎,怒气冲冲的信长也顿时冷静下来,而三名以死劝谏的将领,如同获救一般,脸色缓和了起来。
“船刚刚到,湖上的秋景别有特色,竹生岛等处的树叶已经变红了,完全不是奔赴战场的心情。我还在船上写了首拙劣的和歌……等战争结束了,我就给各位展示一下吧。”进来之后,藤吉郎便自顾自地聊了起来,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严肃的感觉,也不见一丝担忧的神情。
“……各位是怎么了?”藤吉郎吃了一惊,看着一言不发的君臣们,只有自己一人说道,“哈哈,我刚才在军帐外听到了,原来大家是为此事沉默啊。臣下为了主君,以死进谏,而主君也不是那种虽然明白臣下的衷肠,却仍要执意实现自己的想法、即使处死手下也在所不惜的暴君……确实是让人为难啊,哪一方都不能说是对,哪一方都不能说是错啊。”
信长猛地转过头说道:“藤吉郎,你来的正是时候,你既然听到大致内容了,那么应该也知道我的想法以及这三位所说的了吧?”
“这个我明白。”“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命令,还是说你也认为信长的命令是错误的?”
“我不认为错,我愿意听从主公差遣,不过请稍等一下。您所下的命令,本来应该是我藤吉郎发函向大人所献之计,主公的决断应该是来自在下所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