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身穿粗布衣裳,斗笠盖住了半个脸。他身边只带了两个随从,其中一人是个年轻姑娘,另一人是个小童。“大人见了我们自会明白。”
他们对守城士兵这样说着,于是士兵立刻向藤吉郎通禀此事。藤吉郎听后,略微深思一下,说了一句“我去看看”,便立刻跑到城门处迎接。
“啊!是你们啊!”“好久没见了!”
不出所料,来人正是栗原山隐士——竹中半兵卫重治。那两个随从分别是半兵卫的妹妹阿优姑娘和小熊。
“如今,我半兵卫身边只有这两个人了。尽管菩提山城里还有很多族人,但我早已脱离凡尘,也了断了君臣、亲友之旧缘。因为在下与藤吉郎大人有约在先,所以在下舍弃了山中草庵,重新出世。在此,还请大人收留我主仆三人。”
“……”听闻此言,藤吉郎欣喜不已,垂手躬身说道:“您实在太过谦虚了。如果您之前送来书信,在下一定亲自去迎接。”“在下区区一山野草民,怎敢劳烦大人亲自迎接。”“不管怎样,请您先进城。”藤吉郎一边说着,一边将半兵卫接入城中。他们进入正屋后,藤吉郎还将上座让给半兵卫。半兵卫执意不从,他说道:“在下是来追随大人的,大人如此,实在是折杀在下了。”
“哪里哪里,我怎敢在先生面前坐上座。就连主公信长都十分敬佩先生,在下更要以先生为师,虚心学习才是。”藤吉郎的语气十分真诚。
然而,半兵卫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坚决不坐上座。“记得之前我就说过,我决不会为信长做事。这样做不仅为了对得起旧主斋藤家,也为了大人您。如果您让我半兵卫投靠信长,我一定会再次归隐山林。我隐约感到,您身上具备我所没有的品质,为您做事会有益于我们双方。因此,自从您离开后,我总是念念不忘,也十分敬佩您的器量及为人。我半兵卫不堪大用,愿意全力辅佐您。”
事到如今,半兵卫仍不愿为信长做事。“那么,我藤吉郎就拜先生为军师,一切事务均由先生做主,请您务必答应!”
于是,两人意见达成一致。晚上,他们一直喝酒谈天,全然忘记了时间。
第二天正是藤吉郎的母亲到达洲股的日子。一大早,藤吉郎特意带领随从,赶到城外一里多地的正木村迎接母亲。藤吉郎命人把马都留在村头的农户家,自己则步行至村口等待母亲。
村民们眼见有领主走进简陋的茅屋中休息,立刻拿出板凳、草席招待来客。就连村长的女儿也身着盛装,赶来接待藤吉郎一行人。小小的山村,一时间沸腾起来。
时至晚秋,碧空如洗。农家小院里不时飘来阵阵菊花香,金黄的银杏叶在空中轻轻摇曳,远处传来伯劳鸟的嘹亮歌声。“我仿佛又回到了中村啊!”藤吉郎对身边的家臣说道。无论何时何地,他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故乡。不知何时,屋外聚集了一大群村里的小孩,他们透过树、草丛不时向屋里张望。
“那人是城主老爷吧?”“不对,那个人是当地人!”“他可真威风呀!”“那些马可真不错!”
刚开始,孩子们只是站在远处小声议论。不一会儿,他们就开始吵嚷着玩闹起来。
这时,一个村长模样的老人走了过来,大声训斥道:“不像话!在城主大人面前,你们也太放肆了!快给我走开,要不我就要揍你们了!”说着,他就把孩子们赶走了。
见此情景,藤吉郎忙摆手制止道:“哎呀,不要训斥他们了!孩子们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我才如此兴奋。就让他们在这儿玩吧!”
随后,藤吉郎命手下拿来一个泥金画的漆器盒子放在膝盖上,那是特意为母亲准备的点心。
“孩子们,我这儿有点心哟!快过来!”藤吉郎招手示意那些小孩过来。
可是,孩子们刚被村长训斥过,没人敢过来,都老老实实地站在远处。
他们既想吃点心,又害怕挨骂,每个人脸上都写满纠结。“喂!那个拖着长鼻涕的小鬼,快过来呀!不要害怕,我给你点心吃,快过来!”
于是,那孩子一边咬着手指,一边慢慢走过来从藤吉郎手里接过点心,然后转身就跑。
随后,其他孩子也逐一得到了点心。那些跪在地上的孩子家人见此情景,都感动得流下泪来。
“也要给村民们点东西呀!”于是,藤吉郎又命家臣赏给村长一包钱,并让他分给村里的老人。时逢乱世,竟能遇到如此仁德、慷慨的城主,村长十分惊讶,急忙把赏钱拿回村子里给村民们看。“真是一位难得的好城主啊!”
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如同迎接氏神一样,朝着藤吉郎叩拜起来。他们没想到,这位“氏神大人”性格如此开朗,与家臣、百姓有说有笑。
就在这时,从路边的林子里跑来两三个家臣,他们向藤吉郎回禀道:“老夫人一行马上就要到了!”
“太好了!”听到此语,藤吉郎脸上立刻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随后,他离开了歇脚的民房,步行到林荫路口。此时,母亲的肩舆已经到了。
看到主人亲自过来迎接,随行的武士立刻从马上跳下来。蜂须贺彦右卫门走到老夫人的肩舆旁,向里面回禀道:“老夫人,藤吉郎大人特意出城迎接您来了。”“哦,是吗……”
此时,从肩舆里传出的正是母亲那熟悉的声音。“让我下来吧!快、快!”老妇的声音有些慌张。于是,轿夫们放下了肩舆。所有武士都分列两侧跪倒,恭敬地垂下头。
宁子首先走下肩舆,走到婆婆的肩舆旁,伸手扶着婆婆下来。突然,她看到一个人快步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婆婆面前,那人正是自己的丈夫藤吉郎。
“……”宁子一下子呆住了,尽管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只能默默注视着丈夫。
母亲一把抓起儿子的手,说道:“你是一城之主,不可如此。而且家臣们也在场,要多加注意自己的言行啊!”她的语气显得诚惶诚恐。
“看到您身体如此强健,儿子终于放心了。今天,我不是以武将的身份来的,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迎接自己的母亲,请您不必挂怀。”
“好的。”此时老妇看到,除了自己与儿子外,其他侍卫均跪倒在地,如此场面甚是威风。
“您一定累了吧,在这里稍事休息吧!这里距洲股还有一里多地。”于是,藤吉郎牵着母亲的手,走进了刚才那户农家,并让母亲坐下来休息。
母亲坐下后,看着周围金黄的银杏叶和湛蓝的天空出神。藤吉郎眼望着母亲,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母亲身体很好,只是双手要比在中村时更黑了一些。“简直就像在做梦啊……”母亲喃喃地说道。
藤吉郎知道,母亲一定是想起了往事。他不禁也回想起自己的种种经历。
不过,他并不觉得这一切如梦境般不真实,所有的过往都清晰可见。他知道,今天的成就不过是通向人生顶峰的一级台阶而已。“恭喜您了!”
“您一定很高兴吧?”当村民们得知城主母亲驾临此地,纷纷来道喜,并奉上了年糕和茶水。
此外,手持古铃的老妇们还跳起了当地欢度节日的舞蹈,她们边唱边跳。村民们是举全村之力来欢迎藤吉郎的母亲。
休息了一会儿,一行人又扛着肩舆、牵着马离开了村子,向洲股进发。“啊!真漂亮呀!”
“好漂亮的肩舆呀!”金黄的银杏叶在秋天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村里的孩子看到如此华丽的肩舆不禁又蹦又跳,兴奋不已。总之,到处都是一片和平、安乐的景象。
不久之前,这里还是战火纷飞,孩子们的眼神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澈而欢快。
很快,一行人就看到了洲股城。在一片白色的暮霭中,主城方向有三四盏灯火在闪动。原来在城门附近,有很多手持火把的人在等待着他们,无数的火把将城门照得一片通红。城主一家终于团聚了,全城及整个洲股都沉浸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中。
不过,有些人也在悄悄议论,为何城主对父亲的事只字不提。他如此孝顺母亲,为何对父亲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这次他只是将母亲和妻子接入城中,却没听到任何关于他父亲的消息。“我以前就住在中村附近,十分熟悉那个叫筑阿弥的人。”在城内的侍卫房里,一名原属小六党的家臣正在和同僚们窃窃私语,他们心中的谜团也逐渐被解开了。
据一位中村村民所说,城主的养父就是筑阿弥,是一个品质十分恶劣的人。他整天打骂妻儿,还游手好闲、酗酒成性。后来,他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在几年前藤吉郎出征离家的时候,他就病死在中村的茅屋里。
因此,中村一带很少有人提及筑阿弥这个人。后来,藤吉郎的母亲也没再嫁人,村里的人都十分尊重和同情她。
现在,家乡人得知藤吉郎已出人头地,就经常去恭维他的母亲。他们会说一些“看来,日吉大人在幼年时就与常人不同啊”之类的话,却绝口不提筑阿弥当年的恶劣行径,都改口说:“要是弥右卫门大人能活到现在,就太好了!”
这是因为中村村民都知道藤吉郎不是筑阿弥的亲生儿子,他的生父是木下弥右卫门。
然而,无论是生父还是养父,藤吉郎都只字不提。他十分体谅母亲的心情,也知道母亲为自己付出了怎样的辛劳。不久,洲股城的家臣也渐渐明白了藤吉郎的想法。
母亲和宁子住进洲股城的第二个月,藤吉郎的三位至亲也相继搬来城中,和他们一起生活。其中一人是藤吉郎的亲姐姐阿智,另外两人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小竹和妹妹。此时,阿智已满三十岁,却仍未嫁人。当年家里一贫如洗,藤吉郎在离家闯荡之前曾对姐姐说:“母亲就拜托你了!待我功成名就之时,一定会给姐姐买来绫罗绸缎,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此时,藤吉郎与妻子商议,决定履行自己的承诺。于是第二年,藤吉郎就将姐姐嫁给了妻子族里的一个叫木下弥助的人,并让他们在城内完婚。这个弥助就是后来的三好武藏守一路。
然而,最让藤吉郎挂心的还是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妹妹。他将小竹改名为小十郎,并授予他武士的身份。此人正是日后的大和大纳言秀长。
至于那个妹妹,她后来嫁给了德川家康,可不久她就病死了。如今,一家人总算凑齐了。过了年,母亲就五十一岁了,姐姐三十岁,弟弟二十四岁,妹妹二十一岁。“弟弟妹妹都长这么大了呀!”藤吉郎对母亲说道。母亲欣慰的表情不仅让他备感满足,也成为他接下来奋斗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