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雪山峰雄伟。
白鹤啊,你晶石般的双眼,
朝向那门族的屋中央;
祝愿啊,财宝不尽,
璀璨如日月辉煌。
白鹤啊,你火红的两爪,
屹立在肥沃的土地上;
祝愿啊,稼禾丰硕,
仓满大地上难放。
白鹤啊,你行云般的尾尖,
伸向那奔腾的娘江曲;
祝愿啊,门族昌盛,
绵延似江水长。
我原以为,我会一直如此清静平凡地生活下去。有关那个“莲花生”的转世预言,原不过一场梦,我梦见了传说中的莲花生大士,与他相问,他言心中有我便见我,我却不以为然。后来,我不再梦见他,想来便是心中无他了。
我依旧流连山野,沿着清湖的足迹,去寻开在深处的莲花。我想我能找到它,因为我是如此执著于它。我不信那个传言,但是我却执著地相信我生于莲花。
一日复一日,即便日子还是如此安宁无邪,我也知静水之下不乏涌动的暗流。譬如天象,花雨漫天里东方七轮红日同升。譬如彩虹照屋,大地蓦然震颤三次……又譬如,青青山脉之外的天地人间,是乐土,也是乱世。
我的幼年,让我记得的事寥寥无几。我安于平凡,乐于追寻快乐……所认定的快乐,定然来自山野自然。如此,我没有什么特别记得的事,与人。而如若我记得了某个人,定然是终生难以忘记。
某一日,家中来了两个陌生的僧侣,朴实贤良的阿爸阿妈自然是热情相待。不知为何,见到这两人,我蓦然想起了梦中与莲花生大士相会的情景,忆起了他说的,世间种种变相,皆有起源。
相遇是缘,相识更是缘。未料,这两位有缘的僧人在家中住了下来。我的父母皆是纯善信奉红教的藏民,他们安分守己,清简度日。而当这两位僧人突然出现在家中时,阿爸一向平静慈祥的面容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看向我的眼神是那样欣喜、满足却又隐含着点点滴滴的不舍……他缘何不舍呢?
我问阿妈,这两位僧人来家中做什么呢?
不想一向温婉沉静的阿妈蓦然流下两行清泪,她看着我沉默不语,表情是那样的温柔与哀伤。我不觉转头看向那两位突然面朝我站起的僧人,我静静地凝望着他们,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迷茫。
我已灭度后,
汝等莫忧伤,
无垢彩湖中,
较我胜士夫。
……
我已灭度后,
一百十二年,
较我甚殊胜,
名为莲花生。
“我已灭度后……名为莲花生。”
我感觉清泉般的虹光照耀头顶,顷刻间有泪在即。原来我所心心念念的,并非是天上终年不落的星,我自入尘埃,心却向菩提,我是谁,我又会成为谁?
邬金刹土西北隅,
莲花蕊茎之座上,
稀有殊胜成就者,
世称名号莲花生。
空行眷属众围绕,
我随汝尊而修持,
为赐加持祈降临,
革日班玛斯德吽。
诵经的真言在我的耳中萦绕不去,这便是一切的起源。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从该来之处来,到该去之处去。”
“世间种种变相,皆有起源。来与去皆是命中定数,不可参度……”
彼时,我尚未得知日后的命运,只觉那两位僧人可亲可近,他们对我也表现出难得的喜爱与纵容。我虽心有怯意,表面却也天真欢喜。我与他们亲近,他们问我日常生活与喜好。我告诉他们,我喜爱流连山野,喜爱与树上的鹂雀对话……其中一人微皱着眉头,本欲说什么,却被另一位面容慈祥、头戴僧帽的僧人出声打断,他面带微笑地问我:“你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吗?”
我即刻答:“想。”没过多久,又摇了摇头,“不想。”
僧人疑惑,问我:“为什么想,又不想?”
我说:“想是因为心中确然所想,不想是因为心之所至。”
僧人哈哈大笑,细长的眼眯起来,眼角堆出被岁月倾轧的细纹,仿若一瞬间就会苍老。
他说:“既想,又不想……那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呢?”
“但凭心定。”
这是我记得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发自真心的话。日后那些与父母诀别之时怆然而泪下的感言,那些对爱人许下的情深意重的承诺,甚至是对一生最恨却也最敬重的人说出的任性妄为的话,全都抵不过这一句,但凭心定。
人生最难得的便是:但凭心定。
执著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
执著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
执著如泪,是滴入心中的破碎,破碎而飞散。
也许我这一生最为执著的,不是情缘,而是佛缘。因为我连问情,都要受佛的指引。而初时我来到人间,走过重重山脉自一方来,到底是因为佛缘。
一切佛兴,皆从信起。那么佛缘呢,也是一个“信”字。
我的童年,并非如想象中那么清静平凡。有人在隔着千山万水的地方,在那高高的宫殿庙宇之上凝望着我的出生之地。他或许还透过苍穹之上的流云遥想我酷似某个人的模样……命运的经轮悄悄转动,彼时、彼地,我由我的前生,转向了未知的来世。
若在山顶转动经轮,所居方圆一带可得吉祥圆满;若瑜伽士转动经轮,自他二利事业可以任运成就;若持戒清净的修道者转动经轮,可以清净破誓言的罪业;若咒师转动经轮,能消除业障面见本尊;
……
转经筒,如此神慧之物,在我的手中轻轻转动。于它,我仿佛心中存有念意,无声无息。人从轮回之中寻得他的前生之物,于它,存有一股心有灵犀的信念。而我,在摸到这只古旧的转经筒时,所想的是,在我之前,究竟还有谁将指尖残留的温暖覆盖在上面,牵起它一世转动的追随。
转经筒,转的是无量功德,更是遥远的追思。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我轻轻念起这个名字。他的名字里也有“阿旺嘉措”,我在想,也许阿爸早知道我是他的转世,给我取名“阿旺嘉措”,纪念他,亦是依托他来保佑我今世平安康健。
那么,我所疑惑的是,我究竟是莲花生大士的转世,还是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的转世。
对于五世达赖,日后我去寺庙修习,我的课业经师向我讲述过他传奇不凡的一生。
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出生于前藏世袭贵族琼结巴家族。四世达赖云丹嘉措逝世之后,他被确认为转世灵童迎入哲蚌寺,开始修习佛业。他天资聪颖,对于博大精深的佛法奥秘知之甚深,是难得的佛法奇才。
他先后拜四世班禅额尔德尼罗桑·却吉坚赞、乃萨瓦·贡布索朗巧丹、昆顿·班觉伦珠等高僧为师,学习佛法教义、典籍经史,成长速度非常惊人。
多年的努力与耕耘,他终于不负众望成为德高望重的一代上师,成为备受人民尊敬爱戴的五世达赖。而我,阿旺嘉措,在他离世多年之后,以一种隐秘的方式被确认为他的转世灵童。前来确认我转世灵童身份的两位僧人,名为曲吉和多巴,他们受命第巴桑结嘉措,来到我的故乡门隅,对我进行甄别。
奈何,奈何。
转动经轮的功德,转动一周者,即等同于念诵《大藏经》一遍;转动二周者,等同于念诵所有的佛经;
转动三周者,可消除所作身、口、意、罪障,
转动十周者,可消除须弥山王般的罪障;
转动一百周者,功德和阎罗王相等;
转动一千周者,自他皆能证得法身;
转动一万周者,可令自他一切众生解脱;
转动十万周者,可远至观世音菩萨海会圣众处,转动百万周者,可令六道轮回海中一切众生悉得安乐;转动千万周者,可令六道轮回众生皆得拔除苦海;转动亿万周者,功德等同于观世音菩萨。
……
我触摸着转经筒上刻着的繁复经文,回味着五世达赖纵横传奇的一生。他的一生,与我的一生相连。因了他,我成为备受尊崇的六世达赖,被推于庄重神圣的“坐床”之上;亦因了他,我失去了莲花清寂里的自由与快乐。
深谷里堆积的白雪,
是巍峨的高山的装饰,
莫融化呀,请你再留三年。
深谷里美丽的鲜花,
是秀美的深谷的装饰,
莫凋谢呀,请你再盛开三年。
家乡的俊美的少年,
是阿妈心中的温暖,
莫离开呀,请你长住不散。
家乡的歌总是如此情深意长,日后回味起来,带着缠绵的酒的甜意,一醉是一生。然而,任君再多挽留,我还是要去往远方,带着阿爸阿妈深切的期许与不舍,带着家乡族人殷切的厚望……还有,你,在云深云浅的天空,在水深水浅的镜湖,回望我的一生。你在湖中央,笑颜清绝如莲花,对我唱着久违的《倾慕》,我却只能来世以酒相赠,敬你永远如初。
在春天的花影里,在夏天的艳阳里,在秋天的落叶里,在冬天的风雪里,请让我,执起你的手,与你并行一段山长水长的路……在人世的高山流水里,你会看到天空的明媚不是因为往生太美而前程繁花似锦,是因为你的眼中,有伊人为你流过的泪。
山长水长,
前路漫漫,
往生缘故,
情难绝。
日出光华,
天涯无归,
青山依旧,
多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