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面包店买大蛋糕的时候还相当早。一个蛋糕要一法郎,不很大,但很新鲜,很香,上面浇着一些粉红色的东西。女老板告诉我,这似乎是日内瓦的产品,我不信。这样的好蛋糕大概处处都可以找到。我在费佳睡醒之前便回到了家中,十点钟我叫醒了他,煮好了咖啡,他起床了。起床后他很快活,在写字台前坐下来时发现了大蛋糕,但什么也未对我说。他说,他当时想:“她怎么挥霍起来啦,钱很少,可她还买大蛋糕。”这时候我说,难道他不知道吗,他是在这一天出生的。他一开始还不相信我的话,可是后来说,还真的是这样。我告诉他,因为前不久他曾给我说过,生日那天他总有带草莓的蛋糕吃,我就很想这一天我们也要吃蛋糕。他似乎吃得很满意,因为它的确很香。我们开始算他有多大岁数了,他出生于22年,那么,四十五岁。而他在莫斯科的时候,为了跟玛申卡斗气[127],他说他才四十三岁,玛申卡对他非常生气,指责他为什么缩小自己的岁数。我们就这样吃了早饭,我没有让他看烟盒,而是把它放在了写字台上,让他自己看到它,因为我何必拿这样一个微薄的礼物去炫耀呢。当开始生火炉的时候,他为了什么事向自己的写字台走去,看见了烟盒,他说道:“这是什么呀?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这是给他的礼物。他拿起来看,说烟盒虽然做得不是很精致,但还是很不错的,说着就吻了烟盒一下。“你哪里来的钱呀,这东西很贵吧?”我说,钱是妈妈给我寄来的,还有专门买礼物的三个卢布,这是我向妈妈要的。“哎呀,你,真够无耻的啦,真够无耻的啦,”他继续骂我,“哪儿还需要送什么礼物呢。”不过,总的来说,看得出来,我送给他礼物他很高兴。我一定要送给他一点礼物,因为他经常说,在命名日和生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一般都送给他各种东西,那么,我为什么要背弃这个习惯呢?他几次说我无耻,不过,当然很亲切、和善。总之,早晨我们过得非常和美。
我们的钱今天要用完了,因此今天就必须去抵押戒指。费佳非常不乐意再去找先前那些犹太佬,因为他们都是很[坏?]的人。我建议拿着东西去找克莱尔,他大概给得多一些。因为他十二点关门,所以我一点半才去。到他那儿后,他的厨娘让我一小时以后再去,因为现在办事处关门。我一直在大街上溜达到两点半,终于可以去见他了。我去的时候办事处已经开门,一个女人正在央求他再等一个月。等他办完了她的事,我把戒指递给他,他称了重量,问我要抵押多少钱。我说这些戒指曾抵押过三十五法郎,我想要三十五法郎。他说,戒指里面的黄金值三十二法郎,那么,他不能给三十二法郎,只给三十法郎。对此我非常高兴,因为费佳找过的那个犹太人一开始给二十四,后来给二十,一次比一次少。如果再次拿到他那儿去,也许就只给十五法郎,而且还要〈说一些混账话〉。他给了我三十法郎,在收据上注明期限为一个月。我很高兴地离开那儿,去买了茶叶,给自己买了只鸡,因为我又下决心在家里吃午饭,这样便宜些,至少不烧心。我走了很长时间,回到家里的时候费佳已经穿好衣服,等着我回来,然后去吃午饭。我拿回来三十法郎,他非常高兴,甚至夸奖了克莱尔一番,然后才去吃午饭。在他要走的时候,到我们这儿来了一个扫烟囱的〈未能破译〉皮埃蒙特人,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小男孩儿。他长着一张快活的笑嘻嘻的脸。我们和他聊了一会儿,费佳走后我问他的工作情况,他说他的活儿很重,他累得吓人。我问他的收入如何,他说,他每月收入五法郎,说这里比皮埃蒙特好一些,因为这里有活儿干,那里没有。小男孩儿非常活泼可爱,他工作已经两年了。我忽然想起来给他二十五分,他大概可以用这点钱给自己买点什么,就是买点糖果也好嘛。我觉得很好笑的是,他对着我们的壁炉呼唤自己正在上面扫烟囱的伙伴。我们的烟囱里挂满了烟炱,现在至少费佳不必再担心,说我们家有可能发生火灾。钱他高兴地收下了,然后非常滑稽地把一大袋子烟炱扛到自己肩上,离开了我家。一个非常可笑的小男孩儿,我真的很心疼他,他可能没有多少力气,却必须工作。
晚上,费佳吃过午饭来找我,我们一起去拿信。今天收到费佳来的一封信,但信中没有谈及卡特科夫寄钱的事。在路上我们为了最不值得的一点事吵了架。原因是费佳现在经常大喊大叫,简直是怪事。一会儿他冷,一会儿觉得厨房里有味儿,一句话,经常向我们的老太婆们抱怨,把她们烦坏了。今天,在我们出门之前,他进厨房指责老太婆们为什么有味儿。可怜的老太婆们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她们有过错吗,可他就要这样说她们。我催他快走。我们出门以后,他开始骂我,为什么我不能等一等,说我总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一句话,我们这场愚蠢的纠纷持续了很长时间。我最后发火了,说,他大概想让别人骂他卑鄙、恶棍,那时候他就满意了。因为如果不骂他,像现在,他就死乞白赖地强求挨骂。他回答说,谁也不这样骂他,我说,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不就骂他是苦役犯吗。
“她有时候骂得更狠,可是大家都知道嘛,她脑子糊涂,人们都说她是个疯子,而最后一年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不是连鬼都往外赶吗,还能要她怎么样呢。”
我可能很刻薄,因为他这样评说这个女人,我有一点高兴,他经常推举这个女人作为我的榜样。可是晚上我们便和好了,为这些小事不值得生气。
去年的今天,像我说的那样,安德烈耶娃和加涅茨卡娅在我家过的夜。好像在十二点钟左右,我们离开了家,虽然我还没来得及誊写完费佳昨天的口授。我们走在马路的中间,像疯子一样哈哈大笑,因此完全可以把我们当成精神病患者。路上我们建议加涅茨卡娅去找梁赞采夫,自然是故意这么说的,她却当成真的了,好像愿意立刻便去。我把玛莎·安德烈耶娃几乎送到了家,然后便去了费佳那儿,这一天他给我作了最后一次口授。明天必须把誊写出来的东西拿来。离开他那儿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感到非常难过,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也都如此。
星期二,〈11月〉12日/〈10月〉31日
今天天气非常好,温暖,没有风,我想利用这个好天去散散步。费佳自然很高兴,当我出去散步的时候,他总是站在窗户旁边,目送着我过马路。这使我很高兴,我喜欢他这种关切的态度。当他一个人去吃午饭而我留在家里的时候,我也站在窗前,看着他怎样先沿着我们这条街走,然后在远处过桥。他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一定要在桥上站下来,向我点头,这我看得很[清楚],我异常高兴。他总能想到,从那儿能看到我们的窗户,并想起我来。
我先是向铁路走,想从那儿到对面去走一走,逛逛商店,但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帕基(Paquis)的石桥,我还没去过那里。这里的街道比较宽,但不直,四周围着栅栏,往前走,中间就有一片相当大的草地,草地上有三四棵树,两侧安放着长凳子,再向前既能通向湖泊,也能通向市区。我在这里坐了一会儿,从这里可以看得很远很远,因为今天天气晴朗,完全跟夏天一样,湖水碧绿碧绿的。后来我走到了这个地方的尽头,那里有一座小塔楼和灯塔,我在湖水的上方站了一会儿。这里真好,简直美不胜收。湖水碧绿,洁净透明。湖里的水到处都是这样的,视线简直不能从那里移开。后来我开始往回走。往回走的时候我差点掉进湖里去。那是这样发生的。这座桥不是径直向前,而是呈若干梯形,仿佛是一个景观,这就是它的宗旨。这个地方宽,那个地方窄,我只顾走,未看脚下,差点跌到水里去。如果这事真的发生了,我一定会撞在这里的大石头上,也就一定会害死我那不幸的胎儿。因此我非常感谢上帝,我及时地看了一眼,没有跌到水里去。后来我回到了家中,但已累得精疲力尽,面色苍白,甚至费佳都看出来了。我的确累得要死,因此觉得以后再也不到任何地方去了。
费佳去吃午饭,我留在家里吃我的那只小雏鸡。午饭后我坐下来给亚历山德拉·帕夫洛芙娜写信。我曾经给她写过信,但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总想寄而未寄走,现在信已过时,我必须重写,这占去了我很多时间,使我来不及在费佳回来以前把它寄出去了。而当着费佳的面我不想这样做,信要付邮资,那么他可能对我寄信不满意。晚上我们去邮局,但一无所获。我们往回走的时候,费佳又开始说,我们来回往邮局跑,想收到某一封重要的信,可能突然却收到一封某位斯托尤宁娜的信,真该让她去见鬼。我告诉他,她不可能来信,他完全没必要生她的气。如果他还继续骂她,我就只能认为,这是因为他怕花九十分钱。他又开始骂她和她的丈夫,称他为下流东西,说根据他对普希金的看法[128]就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同费佳争论,说根据他做的事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一位出色的人,以致费佳后来甚至生气了,说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夸他,于是我们吵了起来。我们吵的时间不长,幸好我们在这里每次吵架时间都不长,这次吵架很快也就过去了。
晚上我忧心忡忡,闷闷不乐,费佳几次来到我跟前,说我现在大概不爱他,因为我苦闷。人在这样的时刻有时候谁也不爱。我回答说,我爱他,就是非常烦恼。他几次来安慰我。这时候我们决定,如果过几天还收不到卡特科夫的信,便再一次给他写信,请他不管怎样给一个答复。天啊,我想,如果卡特科夫不寄钱来,或者他的信丢了,我们可怎么办哪。费佳的想法和[我一样?],如果信在邮局丢了,我们将如何生活。费佳又要求我请妈妈给我们寄钱来,可这简直太可怕了。给她写信让我多么痛苦啊,只有上帝才知道,这对于我是多么沉重。晚上费佳称我为自己的金戒指,里面还有钻石,就是我们的米沙或索涅奇卡。我们谈论我们未来的婴儿,费佳说,他可能将非常爱他。我夜里醒来,看见费佳躺在地板上,这是他在祈祷。我召唤他,他立刻跑过来,说我把他吓坏了,而我则斥责他,说他把我吓坏了,因为我以为他因癫痫发作躺在了地板上。他非常温存地走过来,当我请他原谅我骂了他的时候,他说没什么。总之,他对我非常温存体贴。我的肚子长得不是一天一个样,而是一时一个样。简直是吓人。
去年的31日,星期一
在这一天我最后一次去费佳那儿,把小说的结尾送给他。这是昨天口授的,因此今天我们将不再口授,只是聊天。他对我比平时更客气,更亲切。我一走进房间就看到,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脸上甚至还泛出了红晕。这让我觉得,他是爱我的,也许,甚至非常爱我。我特意,不知道为什么,像出席命名日聚会那样,穿上了我的紫色绸连衣裙,因此今天看着相当不丑。他也发现,连衣裙的颜色对我很合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我穿的不是黑色衣服[129]。
他今天让我看科尔温克鲁科夫斯卡娅的信,信中称他为自己的朋友。后来又给我看苏斯洛娃的照片。我觉得她是位罕见的美人,也就立刻这样说了。他回答说,她已经变了,因为这至少是六年前的照片。她想把照片要回去,但是他不想放弃它。后来他问我,是否有未婚夫向我求婚,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他,一个小俄罗斯人在向我求婚,他突然开始急切地对我说,小俄罗斯人都是坏人,在他们当中很少能遇到好人。总的看来,他很不希望我嫁人。后来,我又说到一位医生在向我求婚[130],说我有可能嫁给他,因为他爱我,虽然我并不十分爱他,只是尊重他,但总还是不错的,跟着他我会幸福。
我记不太清楚,费佳是第几次跟我说了,说很遗憾,我们的工作即将结束,此后他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我说,如果他乐意,我将非常高兴在我们家见到他。他感谢我的邀请,说他一定珍惜这个机会,来我们家。今天因为我是最后一次来他这儿工作,他便请我明确他来我们家的时间。我告诉他,请他在星期四来,本来想再早一点,但后来还是推迟到了星期四。他说一定来,甚至还将焦急地等待这一天。总的来说,这一天我觉得费佳非常爱我,同我谈话时充满了热情,显然,他非常想跟我交谈。
我在他那儿坐了近两个小时,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他把我介绍给她,使我感到吃惊的是,她似乎带着某种轻蔑与惊人的冷漠对待我,使我甚至感到很生气。至今为止,还没有谁这样冷淡和鄙夷地对待过我,仿佛她在给我以荣幸,赐予我以相识。这简直使我恼怒,她大概把我当成了某个冒险家,这使我感到非常委屈,就这样,她给我留下了非常不愉快的印象。他立刻同她谈起了自己的各种事务,在文件中翻找什么东西,但什么也未找到。我忘记说了,今天他突然想给我看看他的护照,让我知道他在哪些学科上取得了辉煌成就。他找了半天护照,并一再异常惊讶地说,自己把护照这样重要的东西弄丢了。最后找到了,我和他便一起看,于是我便看到了他通晓多少学科。
过了半个来小时,我正打算回家,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迈科夫来了。他走进房间,鞠了一躬,看样子没认出我来,大概因为我穿的是浅色衣服。他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然后问费佳,小说是否已经完成。因为费佳正忙着与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谈话,我便回答说,我们昨天已经写完,今天我把结尾部分带来了。这时他想起我来了,给我鞠了一躬,道歉说,没认出我来,说他非常近视,因此没有看清楚我。他问我对小说的意见,我说,我认为小说很好。我又坐了几分钟,然后站起来对费佳说,我该回家了。迈科夫和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留在书房里,费佳去送我。当我穿衣服的时候,他已开始与我热情地告别,并系上了我的围巾帽。他对我说:“跟我一起去国外吧。”我回答说,不,我最好去小俄罗斯。“嗯,那就跟我去小俄罗斯。”我回答说,如果去,就跟小俄罗斯人一起去。不过,也许还是留在佩斯基好。他回答说:“对,的确,还是佩斯基好。”这时他又一次重复,说星期四他一定来我们家,并焦急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显然,那时候他非常喜欢我,那时候他充满了激情。我觉得他非常爱我。我和他在前厅里聊了近一刻钟,这时候他的侄子米沙[131]来了,但仅仅在他进屋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只是后来我才看清楚他。
回家的时候我虽然感到幸福,但不知为什么却非常忧伤,忧伤得甚至至今回想起来都难以诉说。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过得十分郁闷,甚至不知为什么,一想起他就要来我们家,我就难过。我觉得,他在我们家一定会感到非常枯燥。嗯,在我们家谁能了解他呢也许是:谁能陪他呢。,如果他现在对我有一些爱,它也一定要消失。我觉得,我开始爱上他了,因此,假如他对我的这一点点依恋彻底消失的话,我会非常伤心的。
星期三,〈11月〉13日—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