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和费佳谈起了我们的债务,决定这样办:趁我们有钱,先把抵押在各地的小件物品赎出来,即:两枚戒指,我的衬衫,头巾和丝织黑色大披肩。(这后三件东西只是名义上抵押了,其实它们还在我的箱子里放着,拿来的是我的私房钱,却说成了是典当东西得来的钱。)用这种方法我存了一点钱,在急需的时候可以拿抵押东西的所得给他用。至少东西不会失去,也不用交付利息。而且,我尤其想买点小礼品给妈妈,但没法向费佳要钱。我的性格极为懦弱,即便是为了买我必需的东西,我必须得买,我也难以开口,更何况买礼品呢。他将认为妈妈欠他的情,还会说,既然给妈妈买,就应该也给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买,等等。于是,我便决定这样做,攒些钱,给妈妈寄一条头巾,或者什么东西。于是,我便说,我的几件衬衫抵押了十四法郎,头巾——四法郎,大披肩——十法郎,连同利息他应该给我三十一法郎。他给了我,我拿着大披肩便去了。因为今天天气格外好,我下决心一定去照相,以便把照片寄给妈妈。为此我去了本地最好的照相馆,要求立刻照相。为了六张照片收了我六法郎。对这里来说够贵的了。从照相馆的五楼上俯瞰河流和整座湖泊,景色迷人。桥梁与人显得那么小,简直就如同玩具。我穿着平时穿的那件毛上衣,头发往上梳,不知道照出来会怎样,我想,可能不成功,虽然摄影师向我保证,说照片非常成功。我给了他六法郎,问他星期六之前照片能否洗好,以便我能给妈妈寄去。他说,大概能行。然后我去了邮局,在这里收到了从莫斯科寄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一封信。我觉得,这应该是索涅奇卡写来的,所以我,自然没有拆开,便匆匆往家走,好把信交给费佳。因为我长时间收拾,不能出门,费佳有点生我的气,所以我回来后便说,为让他不再生气,我给他这封信。信的确是索涅奇卡来的[120],费佳读完后就递给了我。她在写给费佳的信中谈自己在家里的困难处境。说她妈妈逼迫她出嫁,从这当中不仅看到她的,而且还有整个家庭的幸福;说孩子太多,他们不富裕。总之一句话,极力要她嫁人。我理解,这是多么恶劣而又艰难的处境啊!可怜的索涅奇卡!她说,她不能就这样毁掉自己,糟蹋自己的生命,没有爱情,一点也不认识,就嫁给一个人。成为家庭的负担使她本人也很痛苦,为了自己能挣钱,她特意学了英语,想翻译点什么,但她没有翻译的工作。她请求费佳给出出主意,看她能做什么。她指责我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没有经常给她写信。读到这样的指责,我心里十分痛苦,又十分欣慰,因为她此刻已经收到了我的信,那么,她对我的指责就是不公平的了。在信中她还说,叶莲娜·帕夫洛芙娜现在守寡。假如费佳现在还没有与我结婚,大概就会娶她。今天一整天他都郁郁不乐,害怕癫痫又要发作。一开始我想,这是否因为不能娶她而感到遗憾,感到我在其中妨碍了他。然而,后来我确信,他之所以沉思默想,是因为在构思自己的长篇小说。因此完全不应该谴责他,如果他郁郁寡欢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今天他说,他的神经很紊乱,他的苦恼完全是生理上的,而不是精神上的。
我们很晚才去吃午饭,午饭后(饭菜给我们上得非常慢)我们赶紧去买帽子。我们来到昨天那个女时装师那儿,她曾答应卖给我们巴黎帽子。房间里没有人,后来出来一位年轻太太,她用不纯正的口音说,海狸呢帽子他们没有运来,星期六她才能拿到货,问我们是否愿意等一等。他们如果想这样愚弄我们可真够可恶的,而且,如果一等再等,钱可能也会用完。那样一来,不仅巴黎帽子,可能任何帽子也买不成了。另外,这位太太也不让我喜欢。她法语说得很怪,例如,chapeaux nouvelles新帽子(法语)。说得含糊不清。我们说,我们也许等到星期六,便走了出来。后来又去给费佳买皮鞋,可是他突然又不喜欢那双皮鞋了。确实,应当说,他那不是很大的脚,穿上这双庞大的尖端不怎么漂亮的皮鞋,简直像大象腿,甚至很不美观。可是,因为是他昨天挑选的,今天再说它不好看,也确实不行。因为她把这双鞋修改过,只得买。费佳说,皮鞋里子怎么成了灰色的呢,而且质地又那么差,但是,鞋衬里是不可能更换的,因为要更换衬里就必须全都重做。他一直埋怨,女老板则一直说,这就是昨天他选好的那双鞋,昨天他穿着好,今天就不好啦。我也劝他,说我看这双鞋相当不错,最后他买了,要商店把鞋给送到我们家里去,我们自己又去看帽子。我们去了几家商店,但哪儿都没有现成的帽子,都建议给作最后的加工。一顶带装饰羽毛的普通海狸呢帽子要价十五法郎。我们决定去看一看那顶有白色鸵鸟毛的黑丝绒帽子,我们早就在一家商店里看到过它,于是便去了那儿。我们问它的价格,店员们回答说,十七法郎。它很适合我的面容,不好的只是它上面的白羽毛。由于长期摆放在橱窗里,羽毛已经黑了,可见很快就脏。我问有没有别样的羽毛,她给拿来了灰色的。当把灰羽毛放在白色的位置上,我们非常喜欢,认为这样好多了。女店员说,如果买带灰羽毛的,则便宜三法郎,因为彩色的不像白的那么贵。这对我们更有利,费佳想起来应该给我买一块面纱,便让她拿给我们看。面纱带着很好的花边,在帽子上围一圈,两头搭在后面,相当好看。店员索价五个半法郎。可是后来,帽子和面纱在一起,她让价为十八法郎。帽子是用上等黑色天鹅绒做的,外观十分高雅,很适合我戴。费佳去读报,我留下等时装师给我更换羽毛,把面纱缝上。她曾叫我小姐(必须指出,虽然有点老相,人们都一直称我为小姐,真的,这甚至有点可笑,尤其是在我这种状态下,甚至不很得体,因为我算什么小姐呀,挺着个这么大的肚子)。费佳提醒她说,是太太,太太。她回答说,真的,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叫我为小姐,她一向习惯于称所有女士为太太嘛。费佳走后,我问她看我有多大岁数。她回答说,二十二岁左右,因为丈夫不年轻了,因此可以认为我们不是夫妻,而是父女。可怜的费佳啊,幸亏他没听到,这可不是奉承他呀。在我看来,他不会大于三十八岁,而她却再一次说,他一定有四十五岁了。后来我又买了蜡烛,便带着买的各种东西回家。到家后老太婆告诉我,皮鞋送来了。她好奇地看了看,说非常好,既漂亮又厚实,而他原先那双已经穿烂了。我让她们看我的帽子,她们也很欣赏,说她们认为是好帽子,主要因为它是天鹅绒的。
费佳回来了,疲惫不堪,闷闷不乐。可怜的费佳啊,我非常心疼他。他愁得要命,因为他的小说写不好[121],他担心一月份之前来不及寄走。今天晚上,当我为什么事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说,他想为什么事骂我一顿,可是后来,看到我穿着一身白衣服站在那儿,他想起来我怀着索涅奇卡,便不忍心对我开口说难听的话了。“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对婴儿的敬重,”后来,晚上他对我说,他非常爱我,也爱索涅奇卡,也就是对我和对索涅奇卡的爱不可分离。好像以后的爱也与她分不开。我和他今天非常和美,他告诉我,跟我在一起他非常幸福。
每天的早晨与晚上他都生火炉,这是他操心的事,看着他甚至都觉得好笑。他盘算着怎样让一切都烧透,寻思某块木柴能否燃尽。他把自己和我称作“快活的烧炉工夫妇或在日内瓦的生命”。他想出来各种好笑的东西逗我大笑。晚上有一次他同我谈索涅奇卡,很为她惋惜,说她能嫁给谁呢,如果一年只能带她出去聚会三四次,她谁也见不到,唉,谁又能见到她呀。他们没有熟人,他记得,有一次当着他的面,有人给她介绍一位未婚夫,是刚来的一位工程师,他们大家都拿他开玩笑。后来发现,他原来是一个扒手。我说,很遗憾,咱们不在彼得堡,否则她可以去咱们那儿。他说,他们不让她去,而我说,也许,她可以坚持要去;他答道,她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如果她跨越了壕沟,她身后的桥就会被拆毁,她的亲人们,不像对我这样,不会追随她,她父亲一定对她大发雷霆。我非常难受,他竟然有这样的看法,仿佛我不爱自己的家庭,想跟家庭断绝关系似的。他对我了解得太少了。
星期五,11月1日/〈10月〉20日
今天天气非常好,不过,好像最近三四天简直就像夏天一样,我穿着大衣常常感到热,只穿一件小上衣就完全可以了。今天早上我在六点钟左右醒来,我觉得天气阴得相当厉害,我开始担心变天,那样我就只能待在家里,而我想今天试用自己的披肩和新帽子。然而,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天气转晴,我穿戴好了就去散步。费佳今天一早晨心情都极端恶劣,可是,等我穿戴好之后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高兴起来了。他整理了一下我的头巾,说我的帽子戴着很合适。当我走出大楼的时候,他特意推开窗户看着我过街。亲爱的费佳!当他这样关爱我的时候,我是多么爱他呀。我先去了邮局,可是谁的信也未收到。后来在市里溜达了一会儿,走了很多路。我的头巾可能很美,因为看它的人很多,大部分是女士。我突然决定去见一位时装师,问她做一件呢子连衣裙要多少钱,她收多少手工费。这是在圣乔治旁边的格朗德大街上。她告诉我,我要做一件连衣裙需要四古尺的呢料,不过下面的裙子我用不着全都做呢子的,只有裙边上用呢子。做一件裙子和短上衣的手工费她要十二法郎,如果还要做衬裙,则收十八法郎。她那里挂着一件淡紫色波纹绸连衣裙。我问要买多少尺呢料,她说十三米。在我看来,这非常贵。从她那儿出来,我从一家商店旁边经过,那里卖做连衣裙的呢料。我进去问了问价格。女店员告诉我,因为这种呢子幅宽一米半,所以用得较少,做连衣裙一般[需要买?]三米,最多三米半。她说,一俄尺要十四法郎。那么,一件连衣裙共需要四十二法郎。她说,她有时装师,她答应问一问,做一件连衣裙收多少手工费,三米呢料能否做。如果这样,那就太好啦,如果有钱,就可以做一件。呢子连衣裙将来很有用,甚至下个冬季也用得上,特别是如果它不贵。哦,甚至可以估算一下,连衣裙用料三米半,这是四十九法郎。再加上手工费十一法郎,总共六十法郎。而在商店里,这样的连衣裙要九十法郎。我又去问了灰羊羔皮披肩的价格,索价一百四十法郎,而也是灰羊羔皮手笼,很小的,索价二十二法郎。当我把手笼的事告诉费佳的时候,他说,以后我们把手笼怎样处置啊。我回答说,这个索涅奇卡也用得上嘛。他大笑起来,说可以把我们的索涅奇卡整个放进去,把她藏到手笼里。
今天散步回家后我累得够呛。在去吃午饭的路上,费佳去了高利贷者那儿一趟,我们的戒指抵押在他那儿。可今天是天主教的某个节日,他没在家,而且许多商店也都关着门。吃过午饭我马上就回家了,费佳则去了咖啡馆。我想睡一会儿,因为今天我一直头疼,可是我们的老太婆来了,我刚要睡着,她便叫醒了我,把我吓了一跳。她告诉我,我们的邻居很快就要走,她很高兴,因为她不喜欢他们。他们是德国人,而她不喜欢德国人。今天她对我说,到我们的女邻居这儿来的什么样德国女人都有,她不认识她们。她或许在暗示我们的女邻居行为不端,这我不敢肯定。在我们看来,他们是很本分的人,他从来不在家,她也经常不在。他们很快活,时常哈哈大笑。我真的不知道,是否值得出于宗教仇恨把好端端的房客赶走。而且她们的房子现在就要闲置起来。假如没有人搬进来,我倒是非常高兴,因为到一月份我们便可以把那套住宅也租下来,而现在我们绝对租不起。我们这套住宅租金是三十法郎,他们那套是二十五法郎,一个月便是五十五法郎,还不包括木柴。这太贵了,而到那时候,我的产期到了,那时候就可以租用这两个房间。除去我们的德国人(这个德国女人是个可怕的快嘴子,一有人到她这儿来,她便喋喋不休,快速地讲个没完没了,简直让人以为她在那里读书,而不是在聊天),老太婆这儿还住着一位女房客,我们的女友原文为法语。,房东这样称呼她。这是一位非常可笑而又奇怪的太太。她的房间里有几张某些先生的相片,他们的脸都很普通,还有两位姑娘〈未能破译〉二十年代的发型。她的一切都干净得不得了,所有的相片与其他东西都蒙着罩,这给房间平添了一种无比枯燥的模样。她本人四十五岁左右,可能曾经很俊俏,她的鬓发和辫子都高高地梳上去,用发套罩起来。她好像怕什么,总是悄悄地走来走去,甚至在大街上也是如此,仿佛她每走一步都是在向什么人道歉。我们给她起了个外号,海员的寡妇,某位遭遇海难的船长的未亡人。费佳一直这样称呼她。可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位女士竟是一位靠工作谋生的处女。她房间里的蜡烛一直亮到很晚,到三点钟左右。我们认为,她或者是在做假币,或者是在反复读自己那位海员的信。
费佳从咖啡馆回来了,建议我去散步,我没去,因为我累了。费佳一个人去散步,可是几乎不到二十分钟便回来了。整个晚上他都对我非常关心。一定要求我躺下睡觉,因为我头疼。我躺下便睡过了头,使得他很难叫醒我。晚上,当他与我道别的时候,则是跪在我面前把我叫醒的。这让我高兴坏了。每当看到他这样爱我,我总是非常高兴。
星期六,11月2日/〈10月〉21日
今天天气很好。就是说,从早晨开始天气很好,后来,在十二点,当费佳去赎戒指的时候,天阴了,下起了温暖的雨,但是相当舒服,就像我们那儿开河时的天气。费佳回来后建议我去散步。趁还没有下雨,我马上就出发,可还是赶上了雨。尽管下着雨,我还是溜达了一会儿。等到去吃午饭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天气又骤然发生了变化,本来阴雨而温暖,却骤然刮起了可怕的北风,根本就站不住脚,而且寒气逼人,简直就是我们那儿十二月份的天气。尽管我穿着棉衣服,还是很冷。
午饭后费佳去了咖啡馆,我则去照相馆,打听我的照片是否已经洗好。在那儿的那位太太找了很长时间,我已开始以为他们肯定还未洗好,可最后还是找到了。她把照片装在一个很长的黑盒子里交给我,那个盒子应该是装十二张照片的。她说照得很像我,可我自己却不很喜欢它们。我显得太瘦,脸长得吓人,眼睛下面有阴影,脸色黝黑,脖子粗,领子窝在那儿也很难看。可是,我也许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赶紧回家,坐下来便给妈妈写信,以便今天就把我的照片给她寄去。我想,我那可爱的善良的妈妈收到照片后一定非常高兴,也许会认为照片不像我。写完信就去了邮局,先问有没有信,没有收到信,就把信放进了信箱。这次是付了邮资的,真的,面对妈妈我很惭愧,我从来不付邮资。她也没钱,还得为我的信付邮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