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钟我们去吃午饭,照例又吃得很不好(这样的午饭我吃腻了,简直无法再忍耐下去)。后来我们去了邮局,费佳把给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的信寄走[110],而我又收到了十卢布。又付了一法郎八十五分。我告诉费佳,只寄来十卢布,他对我说道,我们看来不能再指望妈妈给我们寄大笔的钱了;我说,她给我们寄来的不多,但比完全不寄要好多了。她大概是想,我们没有钱,我们很难等到她凑够了较多的钱再寄;因此,虽然她也不划算,用这样的信封寄也麻烦,可她只得这样做。真是的,听起来简直都好笑:这样帮助他,本来应该感到幸福,可是他还不满意,因为没有用普通信封,而是用皮信封寄。我还没有拆封,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宝贝。我们从邮局出来,遇上了奥加辽夫。我们早就想向他借俄文书,可是费佳总忘,我今天就向他借了。他说很高兴给我们,他挑选一下,一定拿给我们。费佳昨天在咖啡馆里看到他与一个波兰人在一起,偶尔谈到了自己的长篇小说[111]。“这是部什么样的长篇小说呀?”——奥加辽夫问。这可真好啊,俄罗斯人,却完全不了解俄罗斯文学。他们不订任何俄国书和俄国杂志,只是来咖啡馆读,似乎他们没有这个经济力量似的。真是可笑的人啊,还出版俄文书,却不了解俄罗斯文学和俄国的现实。他请费佳把小说带给他,费佳今天把第一部给他带到咖啡馆里去了。后来费佳去了咖啡馆,我则回家。到家后我拆开信封,想把钱取出来,突然从那里面掉出来一张妈妈的相片。我那么痛苦,那样伤心,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号啕大哭着扑到床上,一再亲吻她这张可爱的相片。多么可爱的妈妈呀,多么珍贵的宝贝,我的鸽子,我亲爱的妈妈,她真会让我喜出望外,把自己的相片寄来了。上帝呀,这张相片让我多么高兴啊!我看着她,跟她说话(我感到很遗憾,在往外拿的时候把相片折坏了,这太遗憾啦)。我吻了相片很多很多次,看着它便清晰地想象出来自己最好最善良的妈妈,我非常伤悲,便哽咽着哭。后来我到房东们那儿,让她们看妈妈的相片。费佳回来后我让他看,他非常惋惜,怎么折坏了,说可以送出去修复。但我不需要修复它,我需要的只是相片,只要我能看到它欣赏它就行,它是否折坏根本无所谓。我告诉费佳,等我们有了钱,他一定要给我买一个相框。他说买。我们去散步,走了近四十五分钟便回家了。费佳的情绪非常不好,他说要躺下睡一会儿。这是在八点钟,在喝茶之前。他让我别睡,以便准时在这个时间叫醒他。我答应了,刚开始很努力,不让自己睡,但是,因为我现在成了瞌睡虫,便很快就睡着了。当老太婆来给我们沏茶的时候,我拿出茶来,沏好,可是我觉得自己一直在睡觉。费佳还要我沏温水茶,可见他也没睡着。沏好茶,我躺下就又睡了,再醒来已经是十点钟。是费佳把我叫醒的,他正很绝望地快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同时指责我,为什么不叫醒他。我自己也觉得很内疚,不过总不应该像他那样子,长时间无节制地生气。我也挣扎着不睡嘛,可是既然已经这样,我睡着了,还有什么办法呢。费佳(也许是还在睡意蒙眬中)的委屈样儿是那么可笑,我看着他真想放声大笑。尽管过了一个小时,但茶仍然很烫,费佳还在继续生气,说,什么也不能让我办,我从来也完不成他的委托,干什么事也不能指望我。我听着非常委屈,几次请他原谅我,别生气,但他就是平静不下来,一直嘟囔,说一个晚上白白地糟蹋了,连火炉都没来得及生。不过,最后我们还是和好了,他同意忘掉我的罪行。
星期五,〈10月〉25日/13日
今天我起来得相当早,便接着给妈妈写信,因为必须告诉她给迈科夫寄钱的事[112],请她到他那儿去一趟,同他谈谈这事。费佳睡到十点,我特意不叫他,免得他说我不让他睡够觉。喝好咖啡之后,我便去邮局送信,顺便把十卢布兑换成法郎。我送了信,在那儿打听怎样寄邮包,兑换了三十三法郎六十分。在路上我进了办公用品商店,买了很薄的纸和信封。费佳后来认为这些信封不好用。我又问墨水瓶的价钱,他们说十六法郎,他们负责把它装进单独的箱子里,免得打破。
三点钟去吃午饭,在路上我们谈到费佳又想去试试运气的事。这一次我说,我很不乐意让他去,以前我乐意并支持他去,现在我说,这毫无意义,完全不应该去。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在已经输掉大量金币的基础上再搭进去一百或更多一些的法郎,这又何必呢?我们绝对不可能赢。咱们就是这样的性格,我们必须赢几千,两百或三百法郎我们决不满足。费佳说,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定要去,想再试一试运气。他说,如果天气好,我也可以去,我坐车去只须多花二十法郎。他给我二十法郎金币,我把它们换成两法郎一枚的硬币,我就可以赌了。我大概能把花在路上的钱赢回来。他想带我去,就是想讨好我,让我同意,不再反对他去。也许就该这样做,因为如果我现在不到处看看,那么我们何时才能去锡永等地方啊。午饭吃得很好,今天吃的有某种奶酪。后来我们又买了些绿的和黑的葡萄,还有一种gris Beurre梨,非常好吃,我好像还从来没吃过。味道极美,简直绝啦。
后来我回家,费佳去咖啡馆,还想一个人去散散步。到家后,我马上便坐下来给薇拉·米哈伊洛芙娜和索涅奇卡写信,想把它写完,可是费佳回来了,叫我去散步,说一个人散步太寂寞。他带来了奥加辽夫的诗歌[113]。奥加辽夫在咖啡馆见到了费佳,给了他这本书,至于别的书,他答应一定寄给我们。他说,长篇小说他读了一半,他似乎很喜欢。我们散步的时候一直谈论我们形形色色的熟人,对尼基福罗娃[114]议论了很久,费佳对她大加赞扬。后来又谈起来婚礼,说我们的婚礼无比地好。他感到遗憾的只是未能去拜访写的是“拜访爸爸”,虽然安·格·陀的父亲在这之前已经死了……今天晚上我和费佳过得很和睦,傍晚我睡着了。一般每天到这个时候,他坐下来写作,蜡烛在桌子上放着光,我都喜欢睡一会儿,或者我熄灭蜡烛后再睡。这是那么舒服,简直不想醒过来。他对我很温柔,当我要躺下睡觉的时候,我们谈起了索涅奇卡或米沙。他对我说,而且还异常真诚地说,他将非常高兴女儿或儿子的降生,米沙让他高兴得一点也不会比索涅奇卡少。他又说我很优秀,他非常爱我,非常非常爱,只是担心我会变心,说我是他的活天使。我对他也很亲热,我也很爱他嘛。今天夜里我总梦见迈科夫,可他格外严厉,好像为了什么事在惩罚我。后来又梦到亚诺夫斯基给我们寄钱来了。这可是个很糟糕的兆头,据费佳说,他可能拒绝我们。天啊!这太可怕了,真的,那我们怎么生活呀,特别是如果卡特科夫也不给我们寄一点钱来的话。这就是说,我们就完了,谁也救不了我们啦。甚至这样一想我便感到恐怖。上帝呀,帮帮我们,让我们可以喘口气,重整旗鼓吧。
星期六,〈10月〉26日/14日
我很早便起来了,但没有叫醒费佳,便开始给索涅奇卡和薇拉·米哈伊洛芙娜写信,两封信都写完了。我很高兴,终于能把信寄出去了。我非常惭愧,这样久没给她们写信,每寄出一封信就像从肩头上卸掉一座山。我很高兴给什么人回信。现在需要给写回信的还有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亚历山德拉·米哈伊洛芙娜、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卡申夫妇、两位米柳科娃[115]、安德烈耶娃和尼基福罗娃。这是整整一大堆信要写,但我并不是懒于动笔,主要问题在于钱。我们现在没钱给他们寄信。一旦有了钱,一定都给他们写信。我很想给可怜的玛莎写信,特别是在她发生不幸以后,但因为没有钱,一直未给她写。
费佳今天去了澡堂,我虽然送交邮局两封信,却只收了一封信的钱,即七十五分。后来我去买了蜡烛,顺路把伞送去修理,伞顶坏了,收了我六十分,让我五点去,那时就能修好。我到家时费佳已经回来了。他很快活,洗澡之后年轻了十岁。他抱怨浴盆太窄,浴室冷,他差点伤风。这里的设备都太差。
我们去吃午饭,吃得又很好。饭后费佳去读报,我回家。在家里跟我们的老太婆们聊了好久。她们问我是否找什么人咨询过,我说,找过勒纳尔夫人。她们简直大吃一惊,说这是个可怕的女人。我问她们为什么这样说她。她们说,这位太太甚至是被他们从市里赶走的,因为她毒杀婴儿。是这么回事:某位先生企图摆脱自己的情妇和婴儿,给了这位勒纳尔夫人某种药,她便悄悄地给那位姑娘吃,那个可怜的姑娘死了。她摊上了官司,被驱逐出了城市,可是后来她又设法溜回了市里,开了家诊所。我十分懊恼,我的索涅奇卡或米沙差点落入杀人犯的手中,伸向婴儿的竟然是如此卑鄙而可恶的女人的手。她建议我换另一个产婆,但现在我暂时还不需要,而以后说不定我们还要迁移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啊,我们要是能离开这里该有多好,因为这里的气候简直是在要我可怜的费佳的命。
他五点多钟回来了,我们就去散步。可是他今天异常阴郁。真的,他在这里非常苦闷,简直可怕,我非常心疼他。我们默默地走,当他考虑什么事的时候我不喜欢打扰他。后来他说了很多,说绝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仅仅一个寂寞就可以把人折磨死。到家后他开始写作,我躺下休息,便睡着了。喝茶以前费佳叫醒我,但我困得很想再睡一会儿,简直不知道如何才能离开枕头。费佳一直跟我说话,让我起来。我最后醒了,喝够了茶(我们的茶对我总产生不好的作用,就是使我心烦、胸闷,可能必须换茶叶,到另一个地方去买),在日记本上写了一会儿速记。后来我躺在床上想我未来的婴儿。不知为什么,今天我开始觉得,我们将有的肯定是米沙,而不是索涅奇卡。但不管是儿是女,我都将非常高兴。我们的老太婆对我说,我将有一个瑞士儿子。上帝保佑,还是有个俄罗斯儿子吧,比俄罗斯儿子还好的我还没听说过。我躺着的时候,费佳不时来看我,脉脉含情地问我是否睡着了。他几次来到我跟前,说我那么寂寞,有时候他非常心疼我。我既没有平时穿的衣服,也没有节日穿的礼服,什么都没有,跟穷女人一样。我说,为这个根本不必心疼我,这都是无所谓的小事。他说我成了幻想家,是他的幻想家—妻子。后来他说:“我们的小胖子长大了”,这指的是索涅奇卡。我说,我们的小胖子还会长得更大。后来,在十二点,我躺下了,但好久不能入睡,一直辗转翻身。费佳希望不再来与我道别,否则我又要长时间不能入睡,我回答道,我宁肯彻夜不眠,也不想不与他道别。他对我无限温柔。我告诉他,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又吵架了,他回答说,他刚才祈祷来着,祈求上帝保佑他能给我幸福,[能帮助]我,使我好起来。后来又请我爱他,因为他不能长久地与我生活在一起。我说,这是胡说,他将活到索涅奇卡举办婚礼。于是我们开始想象,届时他将是怎样的一个老头儿,老头儿鬓发皓然,喜欢唠叨,因为那时候记忆力完全没有了,他就会语无伦次,满口废话。索涅奇卡就会说他:“爸爸是个好得出奇的人,就是说起话来太没意思了。”费佳于是就讲开了,在日内瓦有过什么事,在哪条街上,在哪条河上,地名全都忘掉了,最后又说,也许这不是在日内瓦。总之,说了半天,也什么没说出来。其余还不了解他的人尊重他是一位文学家,听他讲话,还打算把他的话准确地记录下来,为此则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因为费佳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话,但什么也没说出来。我们为这件事大笑不止,然后就非常恩爱地躺下睡了。费佳请求我,如果我有什么事,一定要叫醒他,否则他将很不安。对于他来说,为我起来做点什么是乐事,是真正的幸福。我说,如果有事一定叫醒他。费佳今天晚上说,如果他的女儿,他的索涅奇卡不美,他将非常遗憾。如果是个男孩儿,这还没什么,而如果女孩儿不美,那可很不好。他希望索涅奇卡最好像我:“你很可爱,你的面容很善良,但你还远远算不上美人。”我说,我们的女儿也可能是:小姑娘。不美也没什么,她将有一张非常聪明而又善良的脸,将像费佳,一定像,有他那样的眼睛,他那样聪明的前额,他那样善良的微笑。真的,在我的想象中索涅奇卡将像费佳,也就是有一双黑色的眼睛,一个不大的〈鼻子?〉,和浅色的头发。的确,她不一定要多美,但是一定要可爱;如果她有淋巴结核,我一定要给她治。在她长大一点的时候,她将是一个非常健康的孩子。我对此很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