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我决定,一定要到产婆勒纳尔夫人那儿去。她就住在日内瓦,保健院在防波堤街和北大街,六号和五号。我在宾馆多次看到过她的广告,说她专业照料孕妇,提供咨询。我早就想去,我成天提心吊胆,生怕由于自己粗心大意让孩子死掉,那我就太不幸了。我没有去,是因为费佳坚持要我去看医生,而我就是想去找产婆,而且,我们也没有钱。今天我下决心一定要去。最近几天我喉咙疼得厉害。今天费佳要我一定给自己买一条面纱,为此给了我三法郎,为去产婆那儿给了我五法郎,做备用资金。他让我给她三法郎,说这就足够了。我收拾了很长时间,费佳一直催我。最后,我离开家,先去给自己买面纱,去了我曾在那儿买过头巾的那家商店。像我在彼得堡戴的那样的面纱,在这里要一法郎零九十五分,差五分不到两法郎,这很便宜。我立刻便戴上了。后来我又想到,我的袜带很不好,产婆能够看到,我不想太寒酸,就决定用剩余的钱给自己买袜带。店员给我看了一副红色绸袜带,索价一法郎零二十分,又减到了一法郎。买完东西后,我便去找她。一开始我以为她在罗讷河的对岸,后来发现就在我们这一边。我沿着河岸走了很久,后来一个女人告诉我如何去防波堤街,又过了五分钟我便找到了这座房子。它在一个相当僻陋的胡同里。我走进院子,进了一座有孩子叫声的楼房,但看不到任何人。正当我要上楼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姑娘。我问她能否见到勒纳尔夫人。她把我引到了一个门口对着花园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软沙发,还有一张很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高大的女人,还年轻,被[一些塑像]和三座伟人的半身雕像簇拥着。还有另外一些别的类似的大照片。这可能就是勒纳尔夫人。我坐了不大一会儿,那位姑娘进来说,夫人正在吃早饭,问我可愿意在这个时候去见她。我说,什么时候对我都一样,她便领我进了一个房间,那里一个年事已高的女人正坐着吃早饭。她似乎很少注意我,这大概是她们给这类交往定调子的一种手法。但这对我都无所谓。她请我坐下,我便开始给她讲,我怀孕了,但不知道在哪个月怀的。她对我说,应当从最后一次月经的几天后算起,即从下一个星期算起,也就是从五月末算起。根据我的讲述,她算的结果是,我的婴儿应该活动了,还告诉我,会如何活动。我说,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我和她聊了很长时间,她一直劝我尽管放心,不要挂念,不要改变自己的习惯,要像现在这样多活动,总的说来是要我相信,这没有任何问题。后来她要我到另一个房间,摸了摸我,又建议我躺下,以便看胎儿是否活动。她告诉我,胎儿活动得很好,又告诉我,在她看来,我怀孕可能是五个月了,而不是四个半月。我说我的肚子不大,对此她答道,胎儿的个头很好,正应该如此,说我还有整一个月不显怀,因为他在最后三个月才长个。后来她告诉我,如果我觉得胎儿的活动量不够大,就来找她〈未能破译〉,那时候也许应该给我放血,那样一来,胎儿活动就将加强。她要我放心,照她看来,我一切都好,一切都将顺利。我说,我有时候这儿疼那儿疼的,她说这是怀孕的常见现象,她建议给我一些扑粉,让我擦一擦,说分娩之后疼痛就会消失。她又劝我在分娩之后,一定让一个好的产科大夫检查一下,看是否一切正常。否则,一旦什么地方受损,以后将很难恢复。她用冰凉的手触摸我的肚子,说胎儿在剧烈活动。然后她说他在哪儿躺着,头在哪儿,背在哪儿,脚在哪儿。然后她到另一个房间,给我拿来了扑粉。为扑粉收了我两法郎。我问该给她多少钱,她让我看着给,而且我的事情不多。我给了她五法郎,她好像很满意。我说,如果有什么情况,我还要来找她。
我回家的时候很高兴,而且,现在我完全确信,我没有搞错,我确实怀孕了。我的不大的肚子把我搞懵了。我总有一个想法,觉得我在欺骗自己,我根本未怀孕,没月经是因为得了另外一种病,因此,说不定甚至得了肺结核。这一下她完全推翻了我那些愚蠢的推测,更主要的是,她说她确信,一切都会顺利,这使我彻底放心了。的确,我自我感觉很好嘛,我还觉得,甚至一直到最后也会很轻松。我回来见到费佳后,他立刻便问她说什么了。我告诉他我是怎样找到产婆的,他同样也很高兴。此时他马上就要写完给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索涅奇卡和亚诺夫斯基的信[70],因此我们今天去吃午饭时晚了不少,吃的全都是凉的。午饭后费佳去了邮局,但在路上我们买了些水果。今天相当冷,又刮着大北风,因为费佳挑水果的时候我站在广场上很冷,女商贩就建议我坐在她的木桶里。我便坐下了,这大概十分好笑:一个戴着圆帽子蒙着蓝面纱的小姐坐在大木桶里,也许还在卖水果哩。我坐了将近一刻钟,完全暖和过来了,因为这个木桶是用厚木板箍成的,相当暧和。我回家了,费佳一个人去邮局送信。
星期日,〈10月〉13日/1日
上午费佳继续杜撰阿布拉卡达布拉,然后坐下来写东西。现在他每天都写些什么,草拟长篇小说提纲。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便读他写的这些东西,因为我极其想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他是怎样写出来的。把我读手稿的事告诉他愚不可及,因为那样一来,他一定要把写的东西藏起来不让我看。一般来说,他不喜欢别人看他写的草稿,而且我想,谁都不会喜欢,因此,没有必要说这回事。我的胎儿让我非常高兴,如果他在我体内长时间不动,我就开始想:“为什么我的索涅奇卡不活动呢?”恰好在这一瞬间她就开始激烈运动了,也就是用膝盖猛地撞我一下,似乎想告诉我:“够啦,妈妈,我就在这儿嘛,不要惦记我。”我还忘记说了,昨天费佳去邮局的时候,收到迈科夫的一封信,回家后建议我读一读它。费佳现在收到的信都给我看,这让我不胜欢喜,这是对我的信任。因为这使我不必再拐弯抹角地去读他的信,甚至不经他的同意。(要知道,我不可能对我丈夫做的事无动于衷。)迈科夫写了几句关于帕沙的话,称他为[累赘,说他固执,懒惰,就像那些一切]不喜欢学问却品尝到了生活乐趣的人那样。他说帕沙去他那儿要地址,要钱。迈科夫虽然有二十五卢布,但没有给他,而问他要钱做什么用。帕沙回答说,要去大学听课,须交十五卢布的学费,他在那儿要学速记,也就是要把罗马法的讲义记下来,然后整理一下,再以两卢布一节课的价码出售。迈科夫写道,他本人作为法学家,深知要记录罗马法的讲义,必须熟知古代的生活和古代的科学,还要懂拉丁语。帕沙回答说他拉丁语几乎掌握得很好。迈科夫自然不相信他,也没有给他钱。后来,帕沙过两天又去了,就只给了他十五卢布,留下了十卢布,到必要的时候再给他。据迈科夫说,原来,他还未交十五卢布就已经对罗马法失望了,现在正在另作打算。
迈科夫让费佳吻我的手。他的原话是:“为了您写的关于亲爱的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一切,请代我吻她的手。”[71]亲爱的善良的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这个人理解我,不认为我是个阴谋家。他明白,我非常爱费佳,我的爱是真诚的、善良的、永恒的,而不是转瞬即逝的怪癖,如果费佳写到我,认为我比他最初想象的要高尚和深刻得多,而费佳可是轻易不肯夸奖什么人的。我非常高兴地读完了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的信,非常非常高兴。不过他写得十分潦草,我勉强能读明白他写的是什么。
一上午我都在家里坐着,后来我们去吃午饭,午饭后我去打听是否有我的信。给我们分发信的邮政支局长告诉我,一清早来过一位先生,问有没有我们名下的信,但是没有信,所以没给他。“这也许是您的丈夫吧。”——然而我告诉他,我丈夫昨天晚上来过,而今天一整天他都在家里坐着。可那个人还是坚持说,不是昨天晚上,而是今天早晨来过某位先生,但他没拿到信,因为没有信。我请求他,除了我以外,不要给任何人。然后我便回家,读书,读乔治·桑的《雪人》,这是我读的第一部,不,是第二部长篇小说。不过第一部读的是俄语译本。然而我非常不喜欢它,因为翻译得不好,而且小说也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这部长篇小说很好,我读着很满意,虽然费佳读它的时候发现了许多严重的缺陷[72],一再批评它。后来费佳来了,建议我们去散步。我们去了,在路上我告诉他,有某个人去过邮局。我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撒谎,便建议我们去一趟。我们去了,邮政支局长又对费佳说,的确有个人来过。于是费佳留下自己的笔迹,请他不要把信交给任何人,除了他和我。然后我们便回家了,晚上我们相互间很和美,费佳对我说,即使他打算尽情想象,也想不出来更好的妻子了。他的妻子是多么好啊!不过,真的,有时候还是应当抽她几鞭子;我同意他的意见,的确有时候是需要抽几鞭子,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想起来了,今天是10月1日,是斯托尤宁娜的命名日,我曾一连三年,每年都去给她过命名日。记得去年我是晚上,穿着紫色连衣裙去她那儿的。去她那儿的有一大原文缺少一个词。男男女女。其中便有薇罗奇卡[73],她瘦得吓人,面色惨白。我始终受良心的谴责,因为我没怎么与她说话。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后来她得了重病,两个半月以后便死了。跟平时一样,我对她不是很亲热,现在想起来很是内疚。她把头发剪得很短,脸上瘦得可怕。晚上过得相当枯燥,我们玩捉傻瓜,在十二点左右我便到玛莎家过夜去了。玛莎还没躺下,在等我。她开始问她们那儿都有谁。第二天早晨我便回了家。记得两年前,我也去了她家,穿的是灰色透明薄纱连衣裙,还带有绿色绦带。她的亲人们也都在。但并没有愉快的气氛,因为谈话有点不投机,她还必须照顾到所有的人。我还想起了六年前的10月1日,那时候玛莎还没有出嫁。那天我们从孤儿院把玛莎·奥夫尔接来一整天。这是个星期天,但是格外寒冷,我甚至觉得冬天都没有这样冷。爸爸和妈妈在这天照例去了亚历山德拉·帕夫洛芙娜那儿,因为她住在波克罗夫[74],因而在原文缺少一个词……万尼亚当时住在她那儿。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玛莎则去孤儿院接玛莎·奥夫尔去了。她两点来钟回来后便开始等别列佐夫斯基。别列佐夫斯基和巴德马耶夫答应今天来[75]吃午饭。我们还在等作为未婚夫的帕维尔·格里戈利耶维奇。奥夫尔爱上了别列佐夫斯基,他似乎也爱她。最后,大学生们都来了。我记得那时候玛莎·奥夫尔脸上的表情是那样幸福和快活。他们开始在钢琴上四手联弹。后来帕维尔·格里戈利耶维奇来了,吃了午饭,大家都很快活。我一直坐在后屋里,给人们斟茶,倒咖啡。巴德马耶夫几次到我跟前来,他很郁闷,因为预感到玛莎将嫁给帕维尔·格里戈利耶维奇。似乎醋意很浓。晚上八点来钟了,应当把玛莎·奥夫尔送回孤儿院去。决定这样安排:我去送她,巴德马耶夫陪着我,别列佐夫斯基陪着她。别列佐夫斯基去送她,她感到无比幸福。巴德马耶夫离开这里,或者跟我一起走,自然都使他感到十分遗憾。第一,因为非常冷;第二,陪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坐马车有什么意思呢,而他本来可以在我们这儿高高兴兴地打发时光嘛。我们一开始步行,但[他们?]走得那么快,我们跟不上。我们建议,或者他们走慢一点,或者我们回家。在佩斯基别列佐夫斯基雇了一辆马车,让玛莎坐上去,他们便走了。巴德马耶夫也只好雇了一辆车,我们也坐车走,尽量不让他们从我们视野中消失。这是在大学生闹学潮的时期[76],他们成百成百地在涅瓦大街上徘徊。突然,我们的马站住了,车夫下了车,开始鼓捣挽具。可怜的巴德马耶夫的处境可想而知。他看样子十分[尴尬?,因为]说不定很快就有人发现,他同一个其貌不扬的毛丫头坐在涅瓦大街上的马车里。这可把他气炸了。他差点解雇这个马车夫,但那样会更加引人注目。最后,我们赶上了别列佐夫斯基,我把玛莎送回了孤儿院,别列佐夫斯基又同我们一起坐车走了一会儿,然后才步行回家。我们勉强走到家:冷得吓人,尽管明月高照,但大街上严寒彻骨。他把我送到家,想马上就走,可是帕维尔·格里戈利耶维奇接过了他的马车,这样一来,他似乎只好徒步走了。第二天别列佐夫斯基便被关进了要塞[77],好像在那里面一直待到1月10日。
星期一,〈10月〉14日/2日
今天,因为费佳睡得太少,我让他再睡半小时,当咖啡已经煮好的时候,我想起来我们没有糖了,就决定立刻跑一趟。来到大街上,啊,天气太好啦,简直是地道的夏天,只有在七月的好天气里才可能这样。我回到家时是十二点。我们去了邮局,又稍稍走了走。(我本来想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玩,但不知道去哪儿,便推迟了,寄希望于这一星期内天气都这么好。)我先去了邮局,收到了费佳[78]寄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信。我溜达了一会儿,后来回家把信给了他,以为他大概乐得快些知道他们的消息,乐意读他的信。他读了信,照例让我也读一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说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不久将寄一封信来,——自然又是诉苦,这在信中得到了证实。后来我们去吃午饭,饭后费佳去读报,我则回家。在路上我看见如何放气球了。这是我第一次在低处看到气球,经常看到的它只是一个黑点。然后我去了某家科尔莫朗商店买蜡烛。我们的房东在这里买蜡烛,不是像我们买那样,一法郎二十或二十五分,而是一法郎十分。我决定到那儿去一趟,能省下十分也好嘛。可是我们得知,我们买蜡烛就是二十五分,而[他们?]则是一法郎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