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们去了邮局,在那里收到了迈科夫的来信。费佳拆信的时候一直吓唬我,说可能是拒绝,可能不给寄钱。那时我只好再次给可怜的妈妈写信,再次打扰她。费佳只知道说,妈妈应当帮助我们。假定说,她没有钱,那我们总不能饿死吧。可他总是以这种方式说话,一没有钱便说妈妈应当帮助我们,他怎么不向他帮助过的人要钱呢?他应该提出要求,让他经常资助的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给他弄钱。晚上我们去邮局,收到了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的信。这是多么好的人啊,他写道:他收到了我们的信[36],说,虽然他自己没有钱,但他一定努力为我们搞到钱。上帝呀,我多么感谢他呀,这真救了我,不必再给妈妈写信,请她再为我们找钱。可怜的妈妈啊,我们总是折磨她,他却总也想不起来送给她一点什么礼物。这是一个非常不公道的人,我现在看出来了,在这个方面,他认为妈妈一定应该为他奔走,他却不珍视她的奔走。从邮局出来后我们去散步,在练兵场上溜达,很晚才回家。晚上我们又写,这让我很高兴,因为至少时间过得比较快。而他不写的时候时间过得很慢。晚上费佳又很害怕发作,不过,谢天谢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上帝呀,如果我们把发作推迟的时间更久一些,那我该有多么高兴啊!
星期日,〈9月〉15日/3日
今天是15日。是联邦斋戒日,也就是全瑞士持斋。原来今天没有一家商店开门,全都关门,我们也到城外去游玩。今天下了一场特大暴雨,奇怪的是,尽管大雨如注,外面依旧很温暖。这倒很好,否则,假如下大雨再加上冷,那就很遗憾了。我们去吃午饭,今天竟然又给我们减了饭菜,好像仅有三道。这叫作渐弱,也就是逐天减少饭菜数量。费佳向他指出了这一点,才又给我们上了一道鸡肉。午饭后我们回家,半路上我突然想起来要去邮局,虽然费佳劝我别去,但我没听,还是去了。我因为不听话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因为大雨把我浇了个透心凉,等我走到邮局时,才发现邮局今天也关门。嗨,这简直太荒唐啦。就连邮局,这个最不可缺少的地方,也关门,而仅仅是因为过某些傻瓜节日。更有甚者,不仅所有商店关门,就连咖啡馆也关门,我们[甚至?]非常担心吃不到午饭,因为我们想,说不定这些傻瑞士人连饭店也要关闭哩。后来我在窗前坐了很长时间,读书,也看下雨。我有时候喜欢下雨,这会使我想起来在妈妈身边的生活,在我的可能是:妈妈的。安乐窝里,真的,那是多么温馨的生活呀,尽管也有种种苦楚,种种金钱上的不如意:现在还不是一样吗,也是没有钱,而且还有其他的不愉快。晚上费佳又给我口授,而昨天口授的我已经在上午誊写好了。所以我无事可干,便决定晚上把他刚给我口授的内容誊写出来。
星期一,〈9月〉16日/4日
现在我的日记写得很少,这是因为没有什么可写。今天起床时便头疼,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睡得太多,血液涌进了大脑,因而我完全不知道,早晨我可以做什么。早晨我把费佳口授的誊写出来,以此打发了一段时间,后来我们去吃午饭,吃得很好。总之,我们就这样过了一天,没有什么好写的,一切都跟往常一样,一样枯燥乏味。去了一趟邮局,收到妈妈一封信,但没有预付邮资,只得交了九十分。费佳特意向我指出,说信没有预付邮资,我对此很吃惊,说一般她是付邮资的;他重复了几遍,说他只好付一法郎,好像这非常重要,必须告诉我似的。这真的让我很难受,于是我没有吭声。信是星期六到的,可是昨天没法拿,因而它在那里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天。
星期二,〈9月〉17日/5日
这三天一直都在下雨,而且还很大,因此没法出门。我头疼难忍;去散散步吧,没有任何可能,因为大雨如注,根本不知道怎样去吃午饭。本来想去我们对面的罗兰咖啡馆吃午饭,我们在那里吃过一次,但又觉得那里吃得太差,便决定,最好还是冒雨去黄金饭店。
早晨费佳写了一会儿,而我一直在床上躺着,头疼得十分厉害。两点钟我们去吃饭,拿了房东们一把雨伞,它就成了我们吵架的起因。事情是这样的。在一把雨伞下面挽着手臂走更方便,费佳便挽着我的手,我们愉快地哼着歌,走上了桥。这时我突然滑一下,滑得很厉害,差一点摔倒;费佳突然对我吼了起来,说我为什么滑一下,似乎我是故意似的。我答复他说,雨伞不是铠甲,说他是个傻瓜。我们就这样走到了图书馆,费佳在这里还了书,后来我觉得很恼火,而且同一个与我生气的人挽着手走也很不舒服。我放弃雨伞便走,他则留在了雨伞下面。后来他觉得,一些女商贩看到他打着伞走,而我淋着雨,她们似乎在笑,他便走到街道对面去了。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的行为;当他要走过我们的饭店的时候,我提醒他说,我没有钱,我一个人没法吃饭。他走到我这面来,一边在大街上走,一边骂:见鬼,卑鄙,坏女人,恶棍,以及诸如此类的言辞。我不想骂架,便缄口不语。后来我们默默地吃了午饭,费佳去借书,我回家。晚上,我不想与他吵架,便哈哈地笑了。迫使他也哈哈大笑,不再生我的气了。后来他躺下睡觉,睡了两个小时。睡醒之后,他要烟卷,我赶紧递给他一支。可是,因为我不懂烟卷,递给他的是他不吸的那种。他请我把它放在桌子上,给他另外一支。我就这样做了,就在我从烟盒里取另一支烟卷的时候,他大声喊,要我快一点。于是我几乎是把烟盒和火柴扔在了他的床上。突然,费佳开始大声咆哮,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既吓人又野性,还开始骂人:骗子,卑鄙,坏蛋,等等。我沉默不语,后来我告诉他,我不想忍耐,要他别骂我,说我不习惯这样挨骂,如果他[至今?]还不能改掉骂人的习惯,那么反正我是不想听他的。我们就这样狠狠地吵了一架。可是,后来我不想跟他吵了,便努力跟他和解,这我完全做到了。然而,费佳现在成了一个爱记仇的人,他还指责了我好久,后来又很伤我的心,说曾经认为我这样的人,一千个里只能挑出十个来,不料我却是一百个中的一百个。算啦,不说这些了,众所周知,哪个丈夫都不认为自己的妻子既聪明,又善良,又美丽。这谁都知道,用不着多说。晚上他口授,我边记录边哭,我伤心欲碎。一个念头使我感到可怕:他,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连他也不理解我,连他也认为我有那么多缺点,而实际上这些缺点我并没有。后来费佳请我解释,我为什么哭。因为这说起来话长,而且说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也说服不了他,于是我便随便敷衍过去了。今天我很早就上了床,因为我腹部疼得厉害(我还忘记说了,今天我很恶心,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就应该如此吧)。
星期三,〈9月〉18日/6日
今天早晨起来时又头疼,真不知道,我这何时才能结束。我写了一段时间,在九点钟叫费佳起来喝咖啡。他每天晚上害怕癫痫发作,感谢上帝,一切平安。后来,十二点时,他去抵押我们的订婚戒指,因为今天我们没钱吃午饭了。一小时之后他回来了,说没找到典当商,却为此感到庆幸,因为他收到了迈科夫的钱。迈科夫汇来的是俄国钱,一百二十五卢布,这不很方便,因为我们去到也许是:想到。一个银行家那儿兑换,一百卢布兑换三百三十法郎,可是费佳到别的银行家那儿去换,给三百三十五法郎,于是他拿到了四百一十八法郎。同时他还拿到了妈妈的来信,给我带了回来,但他还是忍不住,又告诉我,说这封信没有预付邮资,他又花了一法郎。真的,这太不像话,他丝毫不理解妈妈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她为我们操了多少心,他根本不知道,却那么看重一个小小的法郎,盘算着,说自己为这封信又花了一个法郎。这很卑劣,真的,这是多么可耻的吝啬呀。假如我们就剩下最后一个法郎了,那又当别论。可不是嘛,我们现在有四百二十个法郎,那么,就没必要心疼那一个了。而且即使真的那么心疼,可他的批评是对我的侮辱,难道他就不能控制一下,不对我讲明吗?他说,也许妈妈没有寄信的钱,可还是想寄信,这使我非常恼火。难道为了摆脱指责,就必须给可怜的妈妈写封信,让她不要给我寄未付邮资的信吗?写这样的信我将多么痛苦,只有上帝知道。
费佳坐下来写东西,让我去买糖和茶叶,我们的茶叶用完了。我买了半磅茶叶,但不是八法郎一磅的那种,而是六法郎一磅的,可现在发现,这本来就是一种。我还给自己买了巧克力,在这里它卖三十分四分之一磅,也就是每磅一法郎零二十分,但这巧克力非常好,简直妙极了。虽然我脸上色斑相当严重,但我觉得,如果让我放弃吃巧克力,我可能还是忍不住。我买完糖便回家,然后便去吃午饭。
晚上,当费佳躺下稍事休息的时候,我便写日记。他睡了两个半小时左右。后来,到每天喝茶的时候,我把他叫醒,给了他一支烟卷,就开始磨咖啡豆。他似乎完全醒了,可当他开始吸烟的时候又睡着了,烟卷从他手中掉下来,假如不是我立刻发现,也许就要发生火灾。我不知为什么,想问他一点事,跑过去,把烟卷夺了过来,但已经晚了。他已经把床单烧了,把蓝床垫也烧了一个小洞。这件事让我感到十分好笑,但我强忍住未笑,以免激怒他。我们决定明天必须采取补救措施,打个补丁还是怎么的,不让我们的老太婆们发现,生我们的气。后来我们坐下写东西,当老太婆来整理床铺的时候,我很担心她发现什么。费佳又很害怕癫痫发作,但谢天谢地,这并没有发生。今天,当我们数钱的时候,费佳把一百法郎放在桌子上说:“我用这些钱去萨克森浴场。”[37]他很想到那儿去,这个人真怪,命运似乎狠狠地惩罚了他,已经不止一次告诉他,靠轮盘赌他发不了财。不,这个人是不可救药的,他仍然相信,而我也相信,他会始终相信,自己一定能发财,到那时候他就能帮助自己那些无耻的亲戚们了。
星期四,〈9月〉19日/7日
今天天气好极了,我争取早一点结束我的速记,因为头疼得相当厉害,我便决定到某个地方去散散步。费佳留下来写东西,我便去了。他给了我二十法郎,让我给自己买一条面纱,因为他总指责我的皮肤太粗糙。我先去了邮局,那里什么也没有,从邮局想去这里的博物馆,后来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卡鲁日逛一逛,我早就想去那儿了。有去那儿的公共马车,就像在咱们涅瓦大街上跑的那种,但也有敞篷的,我坐上了一辆敞篷的。在马车的一侧坐着几个卖海绵的女店员,她们身上散发着一股她们特有的浓烈的怪味儿。在另一侧坐着一位长着大粗脖子的老太婆(不过,应当为瑞士人说句公道话,他们没有一个女人不长着粗脖子,有的小一些,有的则非常大,这大概妨碍她们讲话)。她们那么聚精会神地看我,端详我,而我一般很不喜欢别人像看东西那样仔细地看我。终于出发了,但是马说什么也不愿意沿着轨道走,结果马车几次脱离轨道,我很担心被甩出去。我们终于还是走了。每个人交十分。马车走的就是我们第一次寻找房子时走的那条街。一些别墅开始出现了,后来经过一座相当漂亮的石桥,便来到了卡鲁日。这座桥架在了阿尔沃河上,这是一条灰色的浑浊的小河,它注入罗讷河。卡鲁日是一座外省小镇,记得我曾读到,建造它本来是要同日内瓦竞争的,但没能成功,成了一座小镇子,现在则完全并入了日内瓦。这里的商店相当多,但都空荡荡的,老板们都安静地站在门口恭候顾客,而顾客,我想,一星期也就只来一位。这里寂静得出奇,完全和乡村一样。我们走过几条街之后,马车停了下来,大家全都上了另一辆马车继续前行,即向着这条路的车站走,而送我们来的那辆马车则驶向了日内瓦。一开始我不知道是否要坐上车。人家给我解释,并把我们拉到了城市边缘上的一个车站。我下了车,读了挂在柱子上的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通向博塞,是让雅克·卢梭曾经居住过的小村庄,我想到那儿去。在路上我问过几个人,到那儿去要步行多长时间,他们都说,至少要一小时。如果说一小时,就意味着两小时,时间够长的,我害怕耽误吃午饭,便决定今天不去那儿了,下一次什么时候再去。我沿着这条路走了,我想,有半俄里,穿行在别墅之间,这里非常清新,凉爽。真的,我非常羡慕不住城市而住郊区的人们。这里太好啦。后来我往回走。在路上我从地上捡到几个栗子,完全熟了,我想拿着送给费佳作礼品。我的礼品只能是石头和松果。我捡了四枚,打算到家后请人烤熟,尝一尝,因为我还从来未曾吃过栗子。我又来到了车站。这里好极了,充满了乡村气息,空气清新,远处便是山区。真的,这里非常好。马车来了。马车上大都是本地的贵族,年轻姑娘们都长得不太好看。她们使我想起了[阿拉塔],惊人地相像。离开马车站后我去逛商店,想买面纱,然而,面纱原来四个半法郎一条,蓝色的,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所以暂时打消了买面纱的愿望,因为我不知道能否花那么多的钱。我问〈未能破译〉的价钱,要一个半法郎,非常好。
我到了家。费佳还在写。他说,这篇文章让他付出了许多[38],写得很不容易,他不想写它。因此他现在正在遭受可怕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