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的生日就这样平和地过去了,不料傍晚我们突然吵了起来。是这么回事:我们出去散步,想去邮局看看。走到邮局房子旁边时,我想起来了,我没有带写着我们姓名的纸条,没有这张纸条问有没有信很不方便,因为他们记不住名字,就朝我们要护照。我对费佳说,我没有带自己的纸条,于是他便看了看自己的衣兜,掏出来一小块纸片,上面用铅笔写着什么。我想知道这是什么,便去拿这张纸条。费佳却骤然咆哮起来,咬着牙,紧紧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弄得很疼。我不想放弃纸条,我们这么一扯,纸条撕成了两半。我把自己的那一半扔到了地上,费佳把另一半也扔了。我们就这样吵了起来。费佳指责我为什么撕纸条,这使我更加生气了,我称他为傻瓜,转身向家里走去。我这样做是为了捡起碎纸片,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我这个人真差劲!我暴躁,多疑和妒忌;我立刻想象,这张纸条很新,更主要的是,这是一个女人写的[31],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乐意的就是让她重新与费佳走到一起。
当费佳看不见之后,我跑到扔纸的那个地方,捡起来三四块碎纸片,拿着便跑回家来读。我往家跑时的激动心情笔墨难以描述。我想象,这个女人来到了日内瓦,费佳见过她,她不愿意与我见面,他们便秘密约会,对我只字不提。难道我能相信费佳不会背叛我吗?我能有什么把握呢?他不是背叛了这个女人吗,那么他为什么不能背叛我呢?这是我绝对不能答应的。这我必须弄清楚,我不想让别人欺骗。她以为我一无所知,她会嘲笑我。不,这事永远不会有,我自尊自重,决不允许别人嘲笑我,是的,那个女人由最初的“人”改成。可能正在笑,她不配跟我比,所以我发誓永远监视他,永远不特别相信他的话。即使说,这样做很不好,可是也无可奈何,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既然我这样爱费佳,我就不能心平气和,我嫉妒他。愿上帝饶恕我这种也许是不光彩的行为吧,我要秘密监视自己的丈夫,我真不该真的怀疑他。然而,问题在于,费佳自己不想太相信我,比如说吧,他对我只字不提德累斯顿那封秘密来信,对这件事保持着绝对的沉默,难道我能够无动于衷吗?不行,就算这样做不诚实吧,我要不断地监视他,以便不被欺骗。
我几乎是边跑边哭,生怕从这张纸条上知道些什么坏东西。我比费佳先跑到家,我希望赶快读一读这张撕碎的字条,然而,简直是故意作对,我们的房东来用问问题[麻烦?]我,我把她赶出了房间。我开始努力拼凑字条,勉强拼接出来了,读完了。湖畔街,布朗夏尔先生下面原文为法语。,我觉得,字条像是出自那个女人之手,完全是她的笔迹;也许,实际情况并非这样,因为这种笔迹多得不可胜数,譬如,安德烈耶娃的笔迹也是这样的,但这使我更加激动了。我想象,他说去咖啡馆读报,然而却去找她,她便把自己的地址给了他。他却因为自己心不在焉的老毛病,掏了出来,就这样,差点把自己的秘密泄露给我。特别使我震惊的是,如果他不怕让我看到这张字条,何必那样从我手中去抢呢。也就是说,他不想给我看字条,它不应当让我看到。我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开始哭,我很少这样痛哭,我咬自己的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脖子,哭得天昏地暗,我担心自己要疯了。我痛心疾首地意识到,我这样挚爱的人竟突然背叛我。我决定明天一定去,按照地址打听,看是谁住在那里。假如我得知,住在那儿是那位著名的女士,我一定要把这事告诉费佳,那样一来,也许,我只得离他而去。然而,离明天还有相当长的时间,我已经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了。我哭得肝肠寸断,难以自持。想的都是这个卑鄙的女人,她大概恨我,她能够为了害我而故意委身于他,知道这将使我陷入痛苦的深渊。现在也许这果真就成了现实,他们两个人认为能够欺骗我,就像以前欺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那样。
费佳来了,看到我在哭,十分惊讶,便开始问原因,我伤心至极,便很粗暴地答复他,请不要打扰他原文如此。,然后继续哭。我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痛苦万分。费佳开始指责我,偶然谈及,当我扑过去,从他手中抢字条的时候,他简直吓了一跳。这张纸条是典当商给他的,那是这个典当商的地址,等等。总之,他非常生我的气。这更把我气炸了,因为最可恶的便是,当一个人受到刺激,或者伤心的时候,最不能忍受别人挖苦或取笑他。我开始给万尼亚写信,想快些把信送走,请他打听那位著名的太太是否在那儿,问明白,也许她早已离开了那里。后来,当我睡着以后,费佳没来向我道晚安。从他这方面来说,这非常不对。他知道我在怀孕,难道对我就不能更包容一点吗?真的,他应当对我更宽厚一些。后来,当第二天我们和好之后,费佳给我解释说,我们之所以吵架,是因为去了和平代表大会的缘故。是的,在这次和平代表大会上更多的是争吵,所有演讲人宣告的不是和平,而是战争。夜里我睡得不好,半夜醒来后我想:明天将见分晓,难道明天是我不幸的一天吗,难道她在这里,难道我的全部幸福就要毁于一旦吗?天哪,我觉得,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得死。
星期四,〈9月〉12日/〈8月31日〉
今天早晨我先去邮局,想设法捡起来那些重要的纸片,以便能知道这个布朗夏尔所住房子的门牌号码,从那儿再去找,一定要查个明白,到底谁住在那儿。我到了邮局,拿到了玛莎来的信。她终于给我写信了,但她那把一切事情都拖到明天再办的毛病也体现在这封信上。信是8月23日写的,但27日才寄出来,它就在桌子的什么地方上躺了四天。她给我写了许多建议,为此我很感谢她,它们对我都很有用。她抱怨自己的窘迫处境;我相信她,真诚地心疼她。真的,假如有可能,我一定帮助她。我很可怜她。她信中有一点我觉得不公平。她谈到了妈妈,说妈妈对她开始善良些了,人道些了。这说的是妈妈呀,她一直是[最善良的?]人嘛。妈妈不是普通人,而是天使,她总是处处保护我们,为了让我们好,她准备牺牲一切。玛莎也这么说。妈妈为玛莎比为我们两个做的多十倍。(我这么说丝毫没有抱怨的意思,因为对玛莎不能不这么做。玛莎那时候在我们家就有这种影响力,可以为所欲为,她借债,看不起我们,可她竟突然说,妈妈对她曾经不善良。)这很没有良心,真无法心平气和地听人诋毁像妈妈这样的人,这样美好而诚实的人。为了让孩子们好,让孩子们幸福,她失去了一生中所有最必需的东西。哪个母亲能像她那样,为了自己的孩子能牺牲那么多,能付出那么多的努力呀。她没能赠给我们财产,这不是她的过错。她本打算这样做“打算”一词写在了“想”的上面。,这是她的理想,想让我们成为富人。她做错了,但这难道是她的过错吗,这主要是玛莎和[梅尔茨?]的过错。当她开始一下子建造两座房子的时候[32],她是按照他们的建议做的,而本来应该只建一座房子。最后,妈妈使我们接受了教育;在我们这个阶层里,有多少个人有我这样的文化教养呢。假如我有另一个妈妈,也许我只会读书写字,也许早已死在某个罪恶的场所里了。不,妈妈是最好的人,但愿上帝保佑,使我能够设法报答她为我们所付出的一切操劳与惦念。我多么希望她在垂暮之年能同我生活在一起呀,似乎除此之外我便别无他求了。她得以安享晚年,我也能得到幸福。我一定努力争取,让妈妈同我们生活在一起,即使为此她必须给我们交房钱也行。
我完全同意玛莎的意见,就是万尼亚已成长为一个很诚实而懂事的小伙子了,她希望他有出息。既然玛莎认为他既诚实又懂事,这很说明问题,因为她经常认为我们家里的人都是些傻瓜(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来),而尤其认为万尼亚是个毫无出息的男孩子。不,我对万尼亚抱有期望,我相信他能成为一个好人,而不会是一个无耻之徒。他大概将是一个干实事的人。要知道,我们家里还没有一个堕落的人,那么,万尼亚也不会堕落。上帝呀,假如我有可能帮助万尼亚,那我会多么高兴啊。真想送给他一点什么东西,否则,这个可怜的孩子什么都没有,谁也想不起来赠给他点什么。
在邮局里读完了信,我便去找湖畔街的那座房子,这离我们经常吃午饭的那个地方不远。我向一个女店员打听,她告诉我,在街角上有一座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布朗夏尔,是个女裁缝。我去了,还真的找到了女裁缝和她的丈夫〈未能破译〉。我走进了这个单元门,因为我不能走进住宅,因为那个女人外貌很有派头,因而很有可能他们还在那里,如果遇上费佳,我可能陷于非常尴尬的境地。我找到了守门女人住的房子,那里门开着,但她不在。人家告诉我,她十二点左右经常在家。我在街上转悠了一会儿,十二点时又去了。可这次还是没找到她。我在商店里打听,人们告诉我,只有晚上才能遇到她。多么遗憾啊,简直可怕,只好回家,但是我仍然决定,在没查明这个人之前先与费佳和好,因为今天太愁闷了。当他穿衣服准备去吃午饭的时候,我走到他面前,哈哈地笑了。尽管他想忍住,装作严肃冷漠的模样,脸上却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他也哈哈大笑起来。我坐在他的腿上,跟他说话,请他不要生我的气。我们就这样完全和解了,然后去吃午饭。午饭后他没有去读报,而是回到家里,躺下睡觉。我利用这个时间,趁他睡觉的时候又去了那儿一趟。可这一次还是不顺利,因为又没赶上她在家。真倒霉,白跑了一趟,我本打算给她半个法郎,好好打听打听。
后来晚上我们去散步,走到天主教墓地,正好那里响起了铃声,这是让人们出来,因为已经七点,天完全黑了,跟黑夜一样。然后我们围绕着练兵场[33]走,来到科拉特里耶大街。我们在大街上遇到了奥加辽夫。他不知为什么非常快活,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酒味。费佳后来告诉我,这是他们文学家的一种习气,大概是赫尔岑教给他的。费佳相信,只要他与赫尔岑见面,他们分手的时候总是醉醺醺的。最后一次就是这样,当费佳在轮船上遇见了他[34],奥加辽夫同他一起待了几分钟。这时候费佳问他,是否知道哪里有好医生。奥加辽夫便说,有位马约尔医生,住在莫拉尔广场四号。如果我们去找他求医,请说明是奥加辽夫介绍去的。说他在自己家里接诊,要付给他两个法郎;如果请他来家出诊,则要多付一些,就是三或四个法郎。奇怪,他们收费这么低。在彼得堡,即使是最差的大夫,也不能只给一个[银]卢布呀,这肯定是不行的。而这里四个法郎便绰绰有余啦。回到家里后,我们谈得相当友好,虽然我的心怦怦跳。我总觉得他在骗我,以为我不可能知道,而我愿意尽可能拖延时间,好晚一点知道这个对我来说是可怕的新闻。后半夜有什么地方发生了火灾,教堂里钟鸣不已,非常哀伤、幽怨,在我们的窗户下面几次响起警哨声。老太婆后来对我说,在我们的楼里住着消防队员,所以用警哨召唤他们集合。
星期五,〈9月〉13日/1日
今天天气很好。我起来得相当早,立刻就出发了,以便能赶上那个下贱的守门女人在家。今天终于赶上了。她告诉我,她不知道谁来了这里,如果真有这事,她感到惊讶,因为住宅很小,几个月前她的姨妈来她们这儿,是个老太婆,勉强才安排了个位子,至于出租给什么人,那绝对没有这个可能。她的话使我放心了一些,否则我是太焦虑了。今天我几乎病了一整天,但根本不是生理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疾病。非常沉重,总觉得忧伤,心里空荡荡的。假如我不下决心立刻安静下来,也许我真会得上生理上的疾病。我断定,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完全不应当伤心。什么也没打探出来,但我还是要监视费佳,以便弄清楚他是否在背叛我。他午饭后说去阅览室,我观察到他真的走进去了。后来我把书拿回家,便赶忙经过另一座桥来到一个小公园,如果他从阅览室出来,在公园里看得很清楚。然而,在那儿一直等到他读完所有报纸,真的,那也太愚蠢了。因为他有时候读两个小时,而在一个地方站两个小时很累,于是我便决定悄悄地从咖啡馆旁边走过,我有把握,他不会发现我。果然如此,我走了过去,看见他正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子旁边读报纸,于是我的怀疑彻底地烟消云散。我下决心不再监视他,便去逛商店。在一家商店里正在卖女士头巾,不很精致,角上绣着花,带字母。我去问了,得知这样的头巾两法郎零二十五分一条,便买了一条有字母D的。当然,从近处看它,要比隔着玻璃看它差多了。可是,花两个法郎还能要什么样的呢,织一件这样的头巾要花很多工夫,而且还绣着花。那里还卖衬衫,三法郎或四法郎一件。我问一件亚麻布衬衫,告诉我说它的价格为二十二法郎。还有一些很好的亚麻布衬衫,从十一法郎开始,价钱不等。晚上我们散了一会儿步,便坐下来写东西。费佳开始给我口授,这让我很高兴。至少现在工作进展得快了一些,也许我们不久即可把这篇文章寄给巴比科夫[35]。我作速记的时候感到很愉快,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早先我还是他未婚妻的时刻。
星期六,〈9月〉14日/2日
昨天晚上费佳很害怕癫痫发作,很担心。可是,他一躺下,立刻便安然睡去,然而我从两点到四点就一直没有睡,总是胡思乱想。上午我坐下来作速记,一点时费佳把我从他的桌子旁边赶开,因为他需要自己写了。可我们仅有一支笔和一瓶墨水,今天必须再去买一套,否则便无法写。这样一来,我在这个时间里便不能写,只能读书。我读巴尔扎克的《高老头》,这是非常好的东西。午饭后费佳没有再去读报,一整天都担心发作或中风。他说他悃,头昏昏沉沉的,不想走动,手痒,特别是指甲里痒得厉害,他说,这些都是中风的前兆。这可把我吓坏了,简直是恐怖。这事一旦发生,那将是多么巨大的不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