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苒出院以后,阿邦将她接到了一处豪华公寓,她毫无异议地住了进去。公寓里一切齐全,甚至衣橱内挂满了按她尺码买的衣服,书架上摆满了书。她当然知道这都是陈华幕后安排的,但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去自己找房子——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心力应付生活。
她跟以前所有的同事、朋友断绝了联系,跟她的父亲保持着最起码的通话,她的手机绝大部分时间关机,她不上网,不登陆邮箱收邮件。
当然,她并没有与世界隔绝,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独自生活。
阿邦会定期过来,送她去医院接受复查,每周去一次白瑞礼的办公室。
最初有三个护士24小时在公寓里轮班看护她,另有一个保姆做饭、料理家务。公寓很大,工人房甚至有单独进出的通道和电梯,护士与保姆都十分专业,工作时间从不闲聊喧哗,可是她仍然有生活在人群之中监视之下的感觉,胸中有无以名状的烦闷。
不过,她明白以她的状况,陈华不会让她独居,也只能接受下来。
心理咨询在国内并不算普及,更没有被广泛接受。白瑞礼的工作是与各种困于心理疾患的病人及家属、亲友打交道,面对他们各式各样的怀疑、依赖以及不切实际的希望。他得承认,陈华看待心理治疗效果的理性程度出乎他的意料。
而任苒同样让他意外。
他们的最初交谈,是从评价他的著作开始的。
“阿邦把你的书给了我,我已经看了三分之一。”
白瑞礼自然和任苒一样明白,是陈华做的这个安排,“有什么感想?”
“按照你的表述,我对号入座了一下,我患的似乎应该是典型外因引起的抑郁症,药物对我能起的作用有限,心理咨询对我而言是必要的。”
白瑞礼莞尔:“我叫你Renee,你不介意吧。医生多数时候并不赞成大家对着书进行自我诊断。”
“我注意你不赞成的还有一点,书的第三章中你提到,你认为医生并不一定要诱导病人讲出感受,你的原文似乎是:传统心理治疗在某种程度上夸张了宣泄情绪的必要性。”
“为什么会特别注意到这一点?”
“我想这样的话,你就应该能理解,如果有一件事我不愿意谈,并不代表我不配合治疗,你不必非要花时间穷究我回避的根源。”
“我确实会评估你的回避在心理学层面意味着什么,但我不会一定诱导你讲出来,每个人对创伤的处理是不一样的,不想表达对某件事的想法和感受,并不见得就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现。”
达成共识以后,任苒每周按时过来,从不迟到。他们的治疗基本上是他问问题,她回答。从接受治疗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再没表现出任何抗拒,十分配合,哪怕提到陈华的名字,她也并不回避。但她对她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便泛泛作答,一带而过。
跟其他深为抑郁所苦,急于摆脱这种状态的人不一样,她接受自己所有的症状,包括仍然持续的失眠、药物引起的一系列痛苦的生理反应。她从来没像其他病人那样,对他提出问题,指望他做回现成而且有用的解答。
一开始,白瑞礼依据悲伤辅导的通常做法,请任苒回忆事件经过,试图对她强化死亡的真实感,让她接纳“死者不可能复生”这一事实。然而任苒凝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说:“白医生,我16岁丧母,清楚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你没有打算去了解你朋友祁家骏去世的过程和细节。”
“我母亲从生病到去世,中间经历了四年时间。我查了所有我能查到的资料,她每一次住院手术、放疗,我都陪在身边,所以对通向死亡的过程和细节我不再有任何好奇,我知道结果就足够了。我想这一点你能理解。”
“Renee,你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强调了你母亲去世这件事。”
“对我而言,是一样的,”她的声音保持着平稳,“都是最亲的人离开。”
“但你朋友的去世直接引发你的抑郁,如果不讨论的话,恐怕我们没法调节你目前的情绪。”
她收回目光,笑了,“我快看完你写的书了,白医生。据说全世界有超过百分之三的人患有不同程度、不同名目的抑郁症,抑郁对人来讲,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有时想要人为强调一些情绪,清除一些情绪,其实是徒劳的。”
“你看得很仔细,Renee。不过,我必须指出来,这段话必须联络上下文来看,我认为情绪调节应该顺应自然。抑郁这种情绪,如果发展到一定程度,会表现为心理障碍、心身疾病与自毁倾向,这个时候,就必须调节。”
“请放心,我不会再尝试把自己饿死了。我认真想过,我妈妈生前尽力想保证我幸福,她不会高兴那样见到我的。”
“问题就在这里:这是你妈妈的需求,或者说期待。重视亲人的感受只是生活的一个方面,能够驱使人正面面对生活的始终是自己的内心需要。”
“我要说眼下我没需求,恐怕会招来你更多分析吧,可是,”她思索一下,似乎在找说辞,却又提不起那个精神了,嘴角勾起一个笑来,“唉,白医生,你一定早见惯各式各样丧失目标的人,应该能理解我的暂时迷失。我不会拒绝你给我指明方向的。”
白瑞礼也微微笑了,他注意到,她甚至没有失去幽默感,但她眼底没有笑意,显然只是拿这份幽默感将自己伪装得接近正常。
治疗一个多月以后,任苒向白瑞礼提出,她需要相对安静的生活与一定隐私:“在不同时间都会有不同面孔的护士进来提醒我吃药,观察我情绪是否平稳,有没有干傻事,这太可笑了。”
白瑞礼也认为以她目前的情况,不必再接受这种程度的监控。他打电话给陈华,讲清了自己的观点,陈华沉吟一下,同意取消护士的24小时值班。
但白瑞礼同时对任苒提出要求:“从某种程度上讲,你厌倦身边有人围绕,是一种人群焦虑。也就是说,你承认了你朋友的死亡已经事实发生,但你并不打算把对他的感情转移到新的其他关系里。你知道没有你朋友存在的环境不可能改变,不过你也不准备再接纳其他人进来。”
“有些感情是无法替代转移的。哪怕我现在就走出家门,甚至重新开始工作,和别人交往,跟同事打交道,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们何不试试看,从最小的改变开始。至少在医院以外,再找一个你愿意出门呆着的地方。”
任苒接受白瑞礼的建议,她第一次独自外出,是去了酒吧云集的后海。
她惊诧地发现,不知不觉中,这个城市已经秋意浓重,满目都是泛黄的树叶,树树皆秋色。她的生活在初春某一天中止,又在深秋某一天重新开始,过去的两个季节仿佛如同一个不留痕迹的梦。
十月底的后海,与北京其他地方一样,有着秋天特有的肃杀气息。她漫无目的晃荡半天后,停在了一间看上去生意萧条的酒吧,那上面挂着招牌:云上。
这间酒吧由一处胡同旧房改造而成,装修风格努力与店名看齐,走小资文艺路线,羊皮纸灯罩将光线弄得昏黄而迷离徜恍,家具带古旧气息,到处摆放蕨类盆栽,进门走道上方搭着架子,爬藤植物密密匝匝地缠绕着,人为地将不大的空间营造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
她之所以驻足,是因为她曾与祁家骏来过这里,祁家骏当时眯着眼睛笑:“云上,多好的名字。”
她也笑,两人不约而同记起,他们在澳洲留学时,曾一起看过《云上的日子》这部电影,当时莫敏仪没有通过预科班考试,沮丧之余,十分神往葡萄园的浪漫生活,一度嚷着要去阿德雷德大学农学院学酿酒专业,并在网上找着各种资料,做计划做得煞有介事。可是,祁家骏开车几百公里送她去玩过一次后,她那点叶公好龙式的爱好就迅速转移了。
离上次来这边不过一年多时间,附近的酒吧都换了招牌或者装修,物不依旧,人已全非,只有这家还似乎保持着原样。
她走进去,胡乱点了一种牌子的红酒,独自喝着,一直待到打烊,带着薄薄醉意,步伐飘浮地出来,正要分辨往哪个方向走比较好找出租车,阿邦突然出现扶住了她。
她看到他也并不意外,只默默跟着他去停车场。
第二天,阿邦准时过来送任苒去医院,同时拿来一张现金支票,告诉她,她的车经评估已经被撞得报废,他刚把保险理赔手续办下来,“车子扣除折旧,赔了八万多一点,再加上人身伤害住院费用赔偿,一共是……”
那些数字她没有认真去听,她也不肯接这张支票,这薄薄的一张纸片仿佛是她那辆小小两厢车的残骸浓缩而成,由此而产生的联想与回忆都没法让她愉快。
“阿邦,请帮忙把支票转交给陈总,算是支付各种费用吧。”
“可是……”
“要跟我算帐吗?那好,麻烦你把住院医疗费用、现在的房租、护理和心理治疗明细列给我,我去取现款支付。”
阿邦顿时做声不得,拿着支票的手僵在半空中,隔了好一会儿,他无可奈何地说:“任小姐,陈总为你做的一切,就跟当年你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做的一样……”
她截断他,“别提当年,阿邦,没什么意思。明天有空的话,送我去下4S店行吗?我打算去再买一辆车,以后我自己开车去医院,不麻烦你接送了。”
阿邦迟疑:“任小姐,你必须征得医生的同意才能开车。”
她打开车门,一条腿迈出车外,突然回过头看着他,“你确定不是要征得陈总同意吗?”
阿邦无法作答,她一笑:“我会去问一下白医生,你也去问一下陈总好了。”
白瑞礼提醒任苒,绝对不要在服药前后两小时内喝酒,也必须避免在药物反应下长时间开车。
“你不担心我酗酒吗?”
“酗酒的人不会主动告诉医生,她昨晚一个人在酒吧待了四个小时,也没喝醉。”白瑞礼就事论事地说,“你愿意走出家门开始某种形式的社交,我觉得是一个进步。”
“那麻烦你告诉帮我付心理咨询费用的人,保持生活自理对我有好处。”
白瑞礼笑了,“上次我打电话给他,是涉及到护士的去留问题。我只对你的治疗负责,不会在你们中间传话,Renee。如果你觉得他干涉了你的生活,你必须自己去告诉他。”
任苒气馁,停了一会儿,自嘲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去见他,更不会对他说这些话。我是个双重标准的可怜虫,明明住着他安排的公寓,接受他的照顾,还要摆出一副独立的模样,太虚伪了。”
“你对目前的生活不满意吗?”
她回答说:“需要按时看医生的人,如果满意自己的生活,那就真的病得不轻了。不过,我没有任何抱怨的理由。”
“人的行为、心理活动不一定需要理由。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有所改变?”
“改变?白医生,你不觉得改变总是来得身不由己,不可抗拒?我们订计划、下决心,都以为能改变什么,可是,生活自己已经发生改变了。”
“这个想法未免消极了一点。明天是不确定的,不过每个人都可以选择把握每一时刻的当下。”
“把时间分解成一个个时刻会让人焦虑的。白医生,小的时候,我妈妈有一次给我解释我名字的来历。任苒,跟荏苒这个词同音,是时光慢慢走远的意思。我当时就很困扰,如果时光就这么眼睁睁在我们面前一点点走掉,那我们还能留住什么。”
这是任苒头一次愿意主动讲到母亲生前的回忆,白瑞礼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信号。
“你妈妈有没有告诉你答案?”
“我妈妈说,我们会留下幸福的回忆,这就是时光给我们的礼物。”
“也许你长大以后会有不同想法,不是每一个回忆都能幸福。不过,无论什么性质的回忆,确实都是生活的积累与恩赐。”
任苒怅然一笑,“我只知道,越是长大,以前困扰自己的那些问题越是显得幼稚、无足轻重,根本不需要答案了。”
“长大以后,失去一部分好奇是很自然的事情。”
“是呀,生活就是不断失去的一个过程。”
“失去和得到都是相对的,一个失去并不意味着生活就此没有意义了。”
任苒并不反驳,目光照例飘向远方。白瑞礼清楚知道,她并没有被说服,她只是不想争论。
隔了一天,阿邦交给任苒一套路虎的车钥匙,字斟句酌地说:“任小姐,请你先开这辆车,安全系数高一些。车停在地下车库26号车位。”
她看看阿邦,没什么表情地接过了钥匙。她突然觉得,再去通过完全无辜的阿邦抗议、争执,来得实在矫情。而且她十分疲惫,懒得再多想了。
让她归于懒得想的事情不止于此,第二次去云上时,服务生马上将她带到了个靠窗的位置。不等她点酒水,老板便过来招呼她,给她送上了一杯红酒。
她不认为只一周前来过一次,而且消费有限,就足以让老板记住她,并如此殷勤招待。待端起红酒一尝,她更加惊异。
她对酒素无认识,然而她记得这个味道。
18岁那年,任苒离家出走,跟随当时叫祁家骢的陈华去广州。
祁家骢当时隐居闹市,喝酒成了业余的消遣。他在公寓里置备了各种不同的酒,看书时会喝一点红酒。他鼓励任苒也尝试一下,还特意从香港订购了一种产于波尔多酒庄的新酿葡萄酒,头一年刚刚装瓶,开启木塞以后,弥漫于室内的是新鲜的浆果清香,任苒一闻,便觉得这个味道沁入了心脾。
祁家骢并不喝这种酒,他告诉她,“真正爱品红酒的人,宁愿把这酒放上几年,让它继续发酵到果香变淡,产生陈年酒香再喝,不过你应该会喜欢目前这个味道。”
他说得当然没错。任苒当时并不好酒,可是她感染了祁家骢的爱好,喜欢在看电视或者看书的时候倒上一点,小小地抿上一口,让那个香味充盈于自己的感官之中,仿佛置身于丰收后的果园,而不是喧嚣的都市。
她生平头一次喝醉,也是在那个公寓。
祁家骢北上处理陷于困境的生意,迟迟不归,她拒绝跟过来找她的父亲回去,独自一人度过世纪之交的千禧夜,喝下了大半瓶红酒,伴着酒香梦见了过去的家、早逝的母亲,并在晕眩之中终于等到祁家骢回来。
任苒完全没有料到,七年以后,会在后海这个生意清淡的酒吧再次闻到如此熟悉的味道。她招手叫来老板,“你怎么知道我要喝这种酒?”
“这是上次接你的那位雷先生送过来寄存的,他说以后你再来的话,就直接开这种酒给你。”
她当然知道所谓雷先生指的是大名雷振邦的阿邦,点点头,再没问什么,将酒杯凑到鼻端,深深嗅着酒的芬芳,然后毫无品评意味地喝了一大口。
“随便他吧,反正他喜欢掌控一切。”任苒这样对白瑞礼说。
“这是过去就有的认识,还是现在对他的看法?”
“我只对过去的他有认识。”
“我想过去你并不反感这点。”
“过去……”她停顿一下,笑了,“我迷恋他。”
面对这样的坦白,白瑞礼并无惊奇之色,“现在呢?”
“现在?你都看到了。他似乎以为他对我有某种责任。”
“你认为他照顾你是出于道义上的责任吗?”
“我从来没真正弄懂过他,现在当然更没有好奇想去研究。我只知道,我们分开很久了,就算对彼此有看法,也很可能是一种错觉。”
“医生的职责是听到尽可能多无意识的想法,做出分析,不做价值判断。”
她呵呵一笑,拉开话题,“那你应该分析他,而不是我。我早已经被你分析成透明人了,白医生。”
很快,任苒的生活有了规律。
在她的坚持下,住家的保姆换成了按时上去的钟点工,她恢复了独居。她每周准时开车去接受一次心理咨询;除了去超市购物,多半时候她都闭门不出,在家里看书。偶尔,她会开车到城外,漫无目的地转上大半天再回来。隔个上十天,她会乘出租车去后海,在云上专门给她保留的位置喝到微带醉意,不理任何人搭讪,一直坐到打烊时间,阿邦过来送她回家。
除了深居简出,不与其他人交往,她看上去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然而,每一个人都做不到完全脱离他人存在。
这年冬天临近新年时,任苒结束当天的心理咨询,从医院出来,走到路虎边,刚取出遥控钥匙,便一眼看到一辆惹眼的红色玛莎拉蒂正停到她对面车位,贺静宜拉开车门走下来叫她的名字,她几乎想装没有听到,但马上意识到这个念头很可笑,只能逼迫自己转身点个头。
贺静宜穿着合体的深色套装,卷曲的长发披在肩头,显得干练而不乏妩媚,迅速上下打量一下她,再打量一下刚锁上的那辆路虎,眼中一闪而过的品评之意很明显,语气却十分客气,“任小姐,听说你出过一场车祸,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还好,谢谢。”任苒没心情与她继续寒喧,一边伸手去拉车门,一边说,“再见,贺小姐。”
“请等一下。”贺静宜和颜悦色地拦住她,“我今天刚升职了,任小姐。”
任苒淡淡地说:“祝贺你,不过我想这与我无关,不必特意过来候在这边通知我吧。”
贺静宜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恳切地说:“别误会,任小姐。我不是来示威,更不是炫耀。我想说的只是,这个职位是我顶住所有人的不信任,努力工作换来的,你肯定想象不到,我在工作上倾注了多少心血。现在我跟陈总除了老板与雇员这一层关系,再没任何私人性质的联系。我不会挡你的道,碍你的事,对你构成任何威胁,请记住我以前的那个请求,千万别跟陈总提起我们早就认识,好吗?”
“请不要跟我再提这件事了,”任苒很难压抑她的不耐烦了,“如果我曾经答应过你什么事,那我的话是算数的。”
“对不起,别嫌我啰嗦,任小姐。公司里对我还是有些闲言碎语,我其实根本不必理他们讲什么。可是我怕这些话传到你这里来,陈总对你的重视程度出乎所有人意料,我只是想尽力保住我卖命工作得到的一切。”
任苒扭开了头,“贺小姐,我只好再说一次,我们以后再见面不用打招呼,全当根本不认识。这样总可以了吧,再见。”
任苒一眼就能看出,贺静宜这个举动有些笨拙、多余,暴露了光鲜自信外表下的高度紧张。
她并不生气,甚至完全能理解对方的心境。她清楚知道,她刚才的表现在贺静宜看来,大概说得上是冷漠无礼,甚至嚣张,很符合一个被宠坏的现任女友对待前任的态度。
她只是无力做出雍容得体的胜利者姿态去安慰对方,更无力去解释什么。
而且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她确实正承受着陈华接近无微不至的照顾。
按照任苒的要求,陈华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可是他却似乎无处不在,安排她生活的每一个方面:从就医、住处,直至安排她喝的酒。如果她能提起精神,也许该选择掉头走开,可是药物与心理咨询只不过缓解了她的抑郁,并没能让她彻底告别内心的症结,她仍有深重的倦怠感,仍然缺乏足够的力量去愤怒、去改变,也不打算去挑战陈华的安排会周密到什么地步。
慢慢白瑞礼与任苒的谈话越来越深入。
对任苒来讲,与白瑞礼的谈话,是她目前唯一能接受的与外界的交流。
白瑞礼并不认为任苒已经完全对他敞开了心扉,但他看到了任苒确实是在努力让生活恢复正常状态。她看了大量心理学方面的书籍,试着进行自我调适,有时还会与他探讨。当他问到她以前不大愿意提及的问题时,她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敷衍。
她告诉白瑞礼,她声称会外出度假,拒绝了父亲叫她回Z市过农历新年的要求,也拒绝他利用假期过来看她。
“你仍然下意识恨他吗?”
她摇摇头,“我不恨他,我们只是很陌生了。”
“寻常的亲缘关系中,总会包含有爱、误解、敌视与原谅、接受。你从来没表述过对他的原谅。”
“我没法代我妈妈原谅。”
“那一种原谅的确是存在于他们俩人之间的事,不过你和你父亲的关系一样需要修补。任何一种关系中没处理好的丧失与创伤,都会影响到你对世界的认识,影响到你对其他关系的处理。”
任苒认真思索着,良久苦笑了,“我真的不恨他——作为证明,我向你坦白,上次他到北京来开会,我们一起吃饭,他以前是个根本不显年龄的男人,那天看上去老了很多,我为他难过。我看得出,他的这段婚姻好象有问题,可我既没有欣慰,也不为他难过,更不打算去试着理解、帮他。吃完饭我就送他回酒店了。我回不到18岁以前那样对他信任、依赖的状态里,也做不到像一个有理智、有孝顺心的成年女儿那样去关心他的幸福。”
“你的确想过帮他,对吗?不然你不会考虑这么多。”
“他这段婚姻的问题多少与我有关,我介入的话,只会让事情更复杂,而且我不认为我现在能帮到任何人,我不给他再添心病,可能他就要暗暗谢天谢地了。”
“你把各种可能都想到了,唯一忽略的是你和你父亲的心理需求。”
“于是这个就是我心理问题的症结所在吗?”
“当然不是,心理学会用归因理论分析非理性行为,但你的所有行为都很理性,你只是不肯投入感情。站在临床治疗的角度,我更愿意关注你内心存在的改变的动力。”
隔了几天,任苒给父亲打了电话,可是她发现,她仍然没法去以正常的态度关注父亲的生活,而父亲对她说话同样小心翼翼。最终他们只能泛泛地闲扯了几句,她保证自己的生活没问题,请他注意身体,然后挂断。
与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之间尚且有这样的交流困难,她当然也没什么余力像白瑞礼建议的那样与其他人多多交流。
治疗就这样继续着,生活也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