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年的大年来得早,正月初一是公历2006年元月29日,这是一年中最金贵的时光,这一天孩子们要看望父母,平日难得同儿孙团聚,这时间,则能享受天伦之乐。六十六岁的任致远虽然与三个儿子都居住在平原市,平时却少有谋面,大儿子任宝,居住在西郊的厂区家属院,虽然早已下岗,没什么事可干,可是由于距离遥远,交通不便,很少过来。也是老大个性使然,自企业不景气之日,就滋生一种莫名的自卑感,虽然排行老大,生活质量却倒数第一,也就不想与外人接触寒暄,只是与下岗的妻子相依为命,打发清贫平淡的日子。孙女任珍珠,却时不时的风风火火地跑到爷爷奶奶家改善生活,有时还领来中学同窗,一道在爷爷这里热闹。
老三任宇,是个为赚钱不要命的主,平日为生意忙得要死,即便有了空闲时间,不是酒友相聚划拳碰盏,就是玩友结伴出游,要么,就是为了生意去请某有权人桑拿按摩,哪里有看老爹老娘的空儿,除非出了事儿,不得不去时方才过去。
只有老四任宁,与父母住在一起,见面说话如家常便饭,不过近来情况变了,任宁搬了出去,自己租了个两室一厅,也是心烦,不想听爸妈催办婚事的话语,就去寻觅安静了。
至于老二任宜,由于在政界做官,公事繁忙,身不由己,虽然时有电话问候,却回家照看不多,即使大年初一,任宜也不会回来,这一天她要跟丈夫安明一道去婆婆家。
任致远的儿女,还是有出息的,若论经济收入,人均应该在当今社会中等偏上,可谓“中产阶级”。即使老人任致远夫妇,虽达不到中产阶级,但收入稳定,够吃够花还略有盈余。这样的家庭却没有让一对父母安然自若,慰藉舒适。面对常人看似幸福的生活,一对老夫老妻时有忧虑,怨言不断。任致远的妻子并非小肚鸡肠、不通情理的糊涂女人,她也是人民教师,只是一辈子在一所小学任教,那是一所普普通通的学校,不属名校范畴,妻子是一个平凡的教师,不属名师之列,一辈子也没当过什么先进和优秀,可以断定,这是一位与世无争又心安理得的女人。
然,如今,一辈子都能任劳任怨的女人坚持不住了,她最爱与老伴发泄的怨言是:“致远啊,年轻时,那生活虽清贫拮据,可心里总是热乎乎的,有希望啊!记得吧,直到咱添了老三小宇,你们学校出面,为咱增加一间房子,原先全家四口挤在一间十三平方米的蜗居,那年咱住上两间房子时,觉得跟上天堂一样,如今住三房两厅,还有两卫,什么感觉都没了,致远,这是咋回事呀?”
“咋回事儿,怨你太操心、太挂念孩子。”男人随口回答女人。“你不也时不时地抱不平嘛,能只是我一个人操心。”女人不服男人的结论。其实俩人是同病相怜。前些年,他们牵挂老大任宝,为他一家抱不平,常常抱怨说,怎么会这个样子,好端端的一个纺织厂,早先在全平原省出了名的先进企业,产品获得过国家金奖,纺织部银奖,怎么说垮台就垮了,说破产就破了。任宝夫妇,一对工人说下岗就下岗了,工资说不发就不发了,两口子一个月才拿千把元,近几年说是涨了,涨了,有什么最低工资保障线,一个人就是七八百元,还不能如数如时发到手里,真可怜啊!如今老大两口子都盼着快点老了,老到六十岁,能推到社会发钱,就好多了。
怎么成这个样子。人本来都想年轻,可儿子却想老。任致远与妻子说起这事,气不打一处来,他们以为,任宝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不论是爸妈,还是老师,都夸他老实忠厚。长大进了工厂,经常戴上大红花,被评上劳动模范,这么好的人,日子怎么一天不如一天呢,组织呢,以往都是组织在关心着大宝这孩子,组织就是社会的权威,在任致远夫妇心中,任何人的命运都该由组织掌握,怎么能叫芸芸众生乱扑腾瞎蹦跶呢,谁个该干啥,谁个该拿多少薪金报酬,谁个该……这些事得由组织说了算,至于一个个的人,只要把自己的事做好。可是,组织呢?哪里去了?老教师发出疑问。
近几年,对老大任宝一家的忧虑淡化了,也是任宝们适应了清贫生活,不再像早先,有那么多的积怨和不平了,既然孩子都能忍,当爹娘的还唠叨个啥。不过,这种变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是老四任宁的事,任宁的婚事发展成了家中的主要矛盾,自然,对老大的牵挂降格为次要矛盾。
是任宁第一次将许灵灵领到家,向爸妈讲这就是自己的女朋友,一对老人高兴得合不拢嘴了,心里说,还是小四小宁有出息,不仅学习好,上的大学好,谈的对象也好啊!看着眼前水灵灵的姑娘,听着娓娓舒婉的话语,即使她的一举一动,都叫任致远夫妇心花怒放了。
在老人催促下,任宁终于决定买房结婚了,那一天,父母高兴得失了眠,接下来的故事却不顺理成章了,难道因为房子的事不顺,就不结婚,或是推迟婚期吗,“我们那时结婚,谁想过要有自己的房子,能买个凤凰牌自行车,红灯牌收音机就奢侈到家了。”女人嘟嚷着。“时代不同嘛,”男人说,“如今平原市,哪家孩子成婚,不弄套房子。”男人下边的话是,“何况咱们家,有女婿当市长的,有儿子当老板的,小宁又是名牌大学又是工程师,又……”这些优越感的玩意儿,任致远并没吐出口,但女人已心领神会,“是啊,致远,我的意思不是不买房,是房价太不像话,小宁又这么倔,他要是发句话,咱们家谁不能帮帮他,可他——唉!”“也不单单是钱的事,咱小宁是气不过,憋气啊!你知道,小宁自幼守规矩讲道理,又通情达理,遇上这事,他咋个也想不通,咋个也解脱不了,不应该发生的事发生了,他能容吗?能认吗?他要的是,应该的事一定打败不应该的事,他在等啊,等房价降下来。”父亲了解儿子,特别对小宁,他知晓他的思想、理想和追求。“那就多开导开导孩子,也不能太认死理了。”女人说。
其实,这些时他们老两口没少唠叨任宁的婚事、房子,以及婚事与房子的关系,总不能因为房子就不结婚吧……正是这种反复的持续的没完没了的唠叨,把任宁“逼”出了家门,在外边租房子过起来,爸妈叫都叫不回来,也是趁大年初一这天,儿子来看父母的良辰吉日,一对老教师策划好了,可谓蓄谋已久的心计吧,当阖家团聚时,为小宁的问题集体会诊一番。也许,小宁的脑袋瓜子会开窍吧。爸妈盼望着这个时辰。
第一个回家的是老大任宝三口,还没进屋门,任宝的女儿任珍珠就对着阳台的窗子喊道,爷爷、奶奶我们来给您拜年啦!任致远住的是一楼,阳台的窗子打开了,听到孙女的声音,奶奶赶紧去开门,任珍珠第一个踏进屋子,对视着奶奶爷爷道:“爷爷奶奶好,孙女任珍珠向您拜年了,祝爷爷奶奶狗年大吉、心宽体胖、健康快乐、万事如意。”道出这套例行的拜年词以后,大家都笑起来。奶奶赶紧把准备好的小红喜封送进珍珠手里,那是600元压岁钱,孙女珍珠将红喜封接到手,立马拆开抽出崭新的人民币,一数整整六张,就笑嘻嘻地说,“又涨了100元,爷爷奶奶真好,比物价上涨的指数还高哩,谢谢爷爷奶奶。”“这个珍珠,净跟爷爷奶奶耍贫嘴。”任宝边嘟囔着,边将带来的俩纸盒礼物放到客厅一隅,一盒是玉米、高粱、小米、黄豆磨制的面粉,另一盒是核桃和柿饼。任宝妻子说,人家都说老年人吃点粗粮好,我和任宝商量,就给你们买了这“粗粮宝”,还有核桃,吃了说能补钙健脑,柿饼配着核桃吃,味道可好了,赛过南糖。婆婆接着大媳妇的话道,好——好,都是好东西。我说过多少回了,你们回家就好,别买东西么,这里啥都不缺。是的,老人说的是心里话,她知道老大家生活拮据,平时遇上机会总要悄悄地塞些小钱给任宝,尽管老大总是推来搡去的不要。尽管他们带来的礼品很便宜,老人也有些于心不忍。其实,送这样的五谷杂粮和一点干货,也是图的便宜廉价,对一对下岗工人,能买得起什么名贵玩意儿。
“爸、妈,我们这点东西算啥,”儿子任宝说,“不是没钱嘛,要是有钱,我能只送上这点东西。”
“是啊,爸爸、妈妈,不怕别人笑话,我们厂的工人都穷疯了,原先说要发那几百元的生活保障费,都不能按月给呀,如今有钱的人都讨厌吃大鱼大肉什么的,我们工人大杂院里,家家户户都吃不起肉哩,只能是萝卜青菜打发三顿饭呀。”任宝妻子接着丈夫的话茬说道。
“烦不烦啊,到哪里一说话都是哭穷。”爸妈的话烦了在客厅正用遥控选台看电视的珍珠,“你们就不能说点儿高兴的事,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