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吗?我当然发现得更早,他吗,第一是没有什么能耐,第二是不会挣钱,整个一位梁山泊智多星——吴(无)用,说不好听点儿,当今最清贫的人——工人阶级。”任致远没有想到,一个大一的学生,能道出这样刺激的话语,这番话,却使他不再发笑,更不觉得好玩。
他陷入一种无边的愧疚和懊丧中。灰色的记忆不能不闪跳出来,任宝高中毕业那年,若是参加高考,进个一般性大本是没问题的,毕竟自己有辅导儿子高考的能耐。谁叫那时候国有企业那么红火呢,待遇又那么好,天天高唱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是国家主人。也是为儿子好,也是有那机缘,就进了全省最好的棉纺织厂……怨自己吗?不怨自己又能怨谁呢,任致远不敢再想,也不敢再深思,那都没用,没用的事,就别多虑。若是以往,谁敢说工人阶级无用,说工人没有能耐,他会立马大动肝火,大骂讲话人是满嘴喷粪,胡说八道,可是,今天,不了,这是真的啊,能不正视,不承认吗,跟人家讲真话,道实情的人较什么劲儿。
任致远沉默了,任宁也不再说话,他们似乎都被个十九岁的大学生的发现打蒙啦,屋子凝固一般,空气都结冰了,是的,任宁的心灵冻结的不只是侄女珍珠的发现,他在这种发现中又发现了新的发现,一种令他十二分沮丧和失望的发现。
如今什么能耐都有,就是不会挣钱的人愈来愈少,他们在减少,纷纷向另一个行列挤去。
如今什么能耐都没有,就是会挣钱的人愈来愈多,不,应该说想挣钱的人多起来了,本来那些“安分”的人们,也坚守不住“安分”啦……任宁当然能发现这种变化的态势,公司里那些会挣钱的主们都坐上了主任、经理、总××师的宝座,一个个开着名车,住着豪宅,吆五喝六,指点江山,过着人上人的风光生活,而那些技艺精湛,兢兢业业,安分守己,埋头业务的工程师们,再高级也只是人上人的工具,只能靠那点透明的工薪生活,哪里撵得上时代的消费步履……更使任宁悲哀的是,公司里的职称评定,这本是靠真才实学的专业技术定夺的技术职务,却也充溢着另外的成分,那是权力、金钱和关系吗?他亲眼目睹过活生生的事例……人们似乎有一种反常的“觉醒”,有点儿能耐的知识分子知道抓权了,一旦捞得了一官半职,就脱掉职称衣衫,戴上官员小帽,知识分子立马蜕变为国家干部,或叫公务员,没有人再说专业对口不对口的傻话。毕竟当上了官不仅有权,也不缺钱。看着这般故事,任宁能不动心吗?他虽然还没放下业务,去跑关系,可是,先前的理想已淡淡远去,靠专心致志搞专业赢得报酬的信念和热情渐渐凉了,特别是房价又继续蹿升,更使他对什么都失去信任了。
还是任致远打破沉寂的气氛,他少气无力地接着孙女已断了线的话道:“工人没能耐,能怨你爸吗?”
“当然不怨呀,我还替老爸抱不平呢,凭啥一个月只给爸爸发那点儿生活费啊,还说是下岗职工,那不叫失业,公平吗?合理吗?”
“珍珠,爷爷不是那个意思,企业要破产,咱管得了吗?你爸爸有啥法子,遇上这事。你是学生,只管好好学习,别议论这事。”
“爷爷说得对啊,珍珠,进了大学,又是你钟爱的专业,就得学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业务书。”任宁接着父亲的话劝侄女,他依然认为,学生就是专心学习,学好了本领,才是正事。
“好了——好了,我懂,爷爷,小叔,咱们别提学习好不好,小叔,我可是说话算数的,今天,就在今天,咱们去天外天,你也叫侄女我表现表现嘛,给个报答的机会嘛。对,把灵灵姐也请来。”灵灵应是她的准嫂嫂,她却称姐,珍珠一边暗示德志打手机订台去。她知道,去天外天吃鲍鱼或鱼翅,对德志家,就像喝小米粥那样随意。
“不啦——不啦,珍珠,我得赶紧找个资料,马上要回单位赶任务哩,真的。”任宁说着,站起身就往他的书房兼卧室里去。
“好啊,小叔真是的,连这个机会都不给,那好,这笔债我欠着,迟早得叫我还。小叔,你认不认?”
“认——认,以后,以后有机会……”随着话音,任宁已钻进他的屋子。
当珍珠关掉录放机,与德志就要离去时,任致远赶紧叫着孙女道,珍珠,把人家的东西掂走啊,咱不能无功受禄。孙女笑哈哈地回应,好,记着哩,不能无功受禄。然后就拎起了两个盒子,与德志走了。出了门,她方使了个鬼脸,与德志都放声笑了。爷爷哪里知道孙女拎的只是两个空包,那东西她早趁机放在了屋里的角落。当珍珠离开爷爷之后,任致远抓起电话,打给了大儿子任宝,告诉他,管管小珍珠,别叫她跟德志那孩子乱跑……二十二过了2008年仲夏,房价又往上蹿起来。那么多房地产公司,那么多楼盘,好像不谋而合,又似蓄谋已久,都一个口径,“买吧,快点买吧,别嫌贵,房价通没到位哩,上涨的空间大得很啊,早买早安心,早买早增值,只要买到手,就是赚……”然后,售楼人就将时下的一线城市,像首都啊、上海啊、杭州啊、深圳啊等等的房价告诉看房人,那价位直吓得看房人要死。可是,那是真的,不信,打开网站就一目了然。“买吧,咱平原市的房价在全国只属中等还偏下哩,下一步,正在一线城市炒房的大款就该来咱这了,到那时房价可要乘火箭了。眼下只是平稳上涨,合理的正常上涨。”售楼人的解说,令人疑惑,莫非是推销的惯用手段?可是又令人相信,看着首都和上海,房价真的蹿上天啦!还不信吗,啥时候平原市不是看着人家直辖市的脸色行事哩。买吧,不会错的。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买房队伍像滚雪球一样,滚大啦!滚远了!滚得离谱啦!滚成“气候”啦!滚得春夏秋冬都变味了,明明时节进入了立冬,售楼部的大厅却热得赛盛夏,叫卖的、应答的、发号的、交款的、办按揭的、查现钞的、开收据的、争吵的、怒骂的……好不热闹,满头大汗的一个个保安,拼足力气维持着涌动的队形,办妥购房手续者,笑眯眯地走出来,欲购房人崩着面孔使足劲儿地往里挤。当然不排除看热闹的,为房地产商做房托的,还有趁火打劫的。
不信?真有一对年轻夫妇,将首付的十多万元现金遗失了,俩人哭天喊地地吆喝,祈求保安赶紧“破案”,保安却说,这事归派出所民警,让他们打110,110很快来了,民警问了情况,瞅着这等场面,真是一筹莫展啊!什么踪迹都说不清道不明,也摸不住,这会儿那偷儿早溜得没影儿啦,破啥鸡巴案,就是把福尔摩斯请来,也没门。女人哭丧着责怪男人,说叫你存个卡,来刷卡,你非交现金……这故事发生在金秋公司的一个楼盘,也是营销工作做得到位,预热的节奏把握得恰到好处,开盘时,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掀开锅盖,那个热啊!火啊!爆啊!叫现场的德运老板从脸上笑到心里,从心里笑到浑身,突然听到一阵不和谐的刺耳声音,又见哭喊的男女,有些惊诧,助手告诉他实情,德运老板油然而生怜悯之心,想,他要的那套小户型首付不就是十几万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行就免了他的首付,也显得金秋公司仗义又人道。德运老板欲做这种义举,可是,又突地刹住了,是贴身的一个助手提醒德老板:如今这世道,啥样的骗子没有,今天真格免了他的首付,看吧,明个丢首付掉现金的主儿就又冒出来了,弄的售楼部不是售楼部,去协调这种破事啦……丢失现金的故事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激流勇进的购房潮流很快将它淹没了,售楼大厅显现着海纳百川的态势,拥挤又嘈杂的队伍有秩序地缓缓前行。德运老板做过调查,他知道今天房市的火爆与昔日有所不同,买房人的结构有了质的突破,不只是量的增加。看,平原市管辖的几个县市都有人来了,茅县的养猪大户,赤县养鸡发财的农民企业家,豁达市一中老校长,他退休后自己办学赚了大钱。乖乖,远在平原省北边平阳市那个盛二球也来了。对于大客户,德运老板心中是有数的,他手下有个市场调研部,也叫开发部,专门调查研究这事,盛二球这人,德运早就认识,早年也在省城做生意,只是做不成“景”,赚不得钱,同行们都笑话他头脑简单,不是跑生意的料,他依然野心勃勃,哪里听得进贬他的鬼话,生意做不好,只怨运气不好。也是沾了贵人的光,他还是成了气候,贵人是他的姨夫,平原市一家银行基层支行行长,大约五六年前,正当煤炭生意低迷,甚至滞销的那段时间,姨夫行长竟然贷给二球外甥一百八十万元人民币,到平原北部平阳抄底收购了七家小煤窑,注册了平北煤炭开发公司,盛二球当上董事长兼总经理,仅过两年,煤炭突地火了,价格上蹿得赛火箭,先前抄底二十余万元买到手的小煤窑,一出手卖了两千万元,盛二球赶紧卖了仨。又过一年,小煤窑飞涨至三千万元,盛二球把剩下的四个全抛售了,真个的赚足赚够了。如今,他把卖煤窑的钱投向房地产了。德运一直认为,盛二球只是个傀儡,行长姨夫才是掌舵的主,实际董事长兼总经理,盛二球真的不行,若没有行长姨夫幕后操作点拨,盛二球只能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可是,这会儿他真行了,揣着装满巨资的银行贵宾卡来到售楼部。
前不久,盛二球找过德运老板,说要成批量购置房产,想叫德老板优惠优惠,听到这话,德运却打起官腔,“优惠个啥,买房的业主,人人平等,俺金秋为的是庶民大众,不是为少数有钱人办的……”德运心中是这样想的,他盛二球的姨夫不是个省油的灯,还是离他远一点为好,说不准哪一天就出事啦!他那行长姨夫,坐着国家行长的交椅,干着自个儿赚钱的生意,这等吃里扒外的营生,当然好发财啦,无论是职业生意人,还是职业官长,哪个有他的优势,整整一个水陆两栖生灵啊,不得了——不得了!早晚得出事,不出事只是没人找事,只要一找事,立马倾家荡产还得进牢狱,何必与这号人亲近,对他,只能是公事公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