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章与小洪回到张家村后,便在倪大龙家里打床铺,门板搁好,稻草铺好,搭开单薄的被子,然后站立一旁。
这几天,罗福佑总是很晚才从塘马的祠堂返回,出出进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全没了往日的那份喜气、骄气和傲气,有时长吁短叹,偶尔在三更半夜里哭泣惊醒,惶恐中从床头掏出香烟,抽上几口,然后双眼发直,在思考着什么。
陆云章不知罗福佑为何一会儿出现这样的状况,一会儿出现那样的状况。他不好问,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结果,这罗福佑对警卫是不会轻易说什么的。这不由不引起陆的疑心,难道部队训练遇到什么麻烦抑或对日作战形势有了新的变化……不对呀!在锡南形势够严峻的,也没见过他这样垂头丧气,现在到了旅部,一切都有旅首长顶着,不应该有这样的事呀!嗳,这罗福佑每当到塘马祠堂前都会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好像那祠堂对他有什么威压,看样子祠堂倒像是法庭,他是被告一样。另外这罗福佑,好像别人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就说罗、廖司令吧,远不像初次见面时对他的那份热情了。嗳,这罗小妹也不见了,原先天天和罗政委在一起,到塘马后除了开始的两三天偶然露一脸外,现在好像在人间蒸发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云章觉得很疲乏了,便倒头就睡。这床单、床垫虽然很薄,但稻草松软,还有几分弹性,睡上去沙沙作响,全身的筋骨为之一松,倒有几分惬意。
外面风声疾呼,发出尖厉的叫声,能听到树枝拍击的叭叭声、竹叶吹动的瑟瑟声、门窗抖动的哐当声,偶尔传来一阵狗叫声,在风中夹有几分凄凉。
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家中的亲人,想起了往昔的岁月。
他原是无锡洛社人,后到上海读书,寓住在亲戚家,抗战爆发后辍学在家,准备做学徒解决生计。上海抗日的风暴深深地感染着他,上海许多人醉生梦死甘当亡国奴的嘴脸又深深地刺痛了他。十六岁的他不知如何是好,总觉得前途渺茫没有出路,常常在上海的小木楼里闲坐着。
一日亲戚家来了几个人,聚在一起打麻将,其中有一个年轻人说起了苏南抗日战争中的新四军。“你怎么清楚新四军?”陆云章瞪大了眼问起那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神色有些诡秘,“那你就不用问了,新四军神出鬼没打得小鬼子没了招了,此前虹桥机场被袭就是他们干的,阳澄湖也有他们的人,他们在芦塘中神出鬼没,把小鬼子耍得团团转,阿拉看到的小鬼子和上海大街上跑的一样。”
“在哪里看到的?”陆云章穿着长裤凑了上来,那心情之迫切像要把对方的话一下子掏出来。
“在阳澄湖呀!阿拉在芦荡中拿着枪,扣了扳机,啪一声响!”他刚抓起一只麻将牌便“啪”一下拍了一下桌子,“一个小鬼子跌倒水里,见阎王去了。”
“吹什么牛,出你的牌吧。”其他人不耐烦了。
“吹牛,你以为我吃素的,说白了吧,阿拉就是新四军。”他见众人瞪大了眼,眼中是疑虑的神色,便冷笑了一下,“让你们看看我的手掌吧,”他双手张开,做了一个托球的姿势,众人见他的手上全是老茧,信了几分,他有几分得意,“我是受了伤,暂时回家歇歇,要不受伤留在部队,我呀,早弄个官当当了!”他叹了口气,双手在牌桌上翻弄起已经倒塌的麻将牌来。
“你什么时候再回部队?”陆云章有点按捺不住了。
“回部队?”他眼皮翻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有天无日子。”
陆云章一听,觉得有些奇怪,如果这位仁兄能返回部队,自己跟着一道去打鬼子总比躲在阁楼里要强吧,但他一时不回去,这可怎么办?
他紧锁眉毛,一时无计起来,突然他拍了一下脑袋,“何必仰仗别人,只要问清楚新四军在哪里,自己可以找呀。”他怕那位仁兄不肯讲出新四军的确切所在,便装着有意无意的样子问起来。“阿哥,你怎么会去参军的,谁介绍的呀?”
那位仁兄点了一支烟,嘴一张,烟喷了出来,手却丝毫不受影响地摸着牌,“介绍,用不着,参军太容易了,只要到江阴,他们在城里招兵,一上街就能看到,他们会接待的。”
“到了江阴就行?”
“对对对,上了岸会有人主动介绍,容易得很。”他摸到一张百搭,眼睛一亮,高叫一声,“容易得很,和了!”双手把胸前的牌一推,点起番数来。
“江阴有人接待?”陆云章心里翻腾起来,一腔热血奔涌而生,他找到也按捺不住寂寞的张永芳商量开了。
“听那大阿哥讲,新四军神出鬼没打鬼子,而且官兵一致,我们何不投军杀敌,报效祖国。”
“是呀,”张永芳拍了一下长褂,“老待在这鬼地方,闷死人了,我们马上就走。”
两人一商量,拿上自己挣来的钱,因怕家人阻拦,悄悄地在十六铺上了码头,乘船直奔江阴城。船至吴淞口,两人穿着长褂刚走到轮机房,一人拦住了他们,问他们乘船到什么地方,“去江阴。”两人响亮地回答着。那人一惊,忙把他们拖到一角,“小声点,船上有日本人,你们穿着长褂到处跑,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他看着他们俩亲切地问道:“你们去江阴做生意?”
“不,我们想去参加新四军!”
“好,”那人点着头微笑着,“既然如此,这样吧,我叫陈挺,我介绍你们俩去,江阴有扩军小组正在招兵呢,你们两人来得正是时候。”
陆云章与张永芳随陈挺来到江阴,在一九四一年的二月份顺利地加入新四军,在十八旅五十二团二连当通讯员。
五十二团二营后归十六旅建制,成四十八团二营,陆云章成为四十八团的政委罗福佑的警卫,随罗福佑战斗在锡南……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听到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他仰起头,侧着耳听了听,瓦垄上传来了清晰的雨滴声,原来下雨了。
他又翻一下身,觉得来到塘马地区后,眼前的一切显得十分平静,但平静之中似乎蕴含着一种骚动,这骚动是什么,他说不清,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种感觉……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廖海涛怒气冲冲地来到了村东司令部,见到罗忠毅,就叫了起来:“罗司令呀,这罗福佑的事都证实了,他的错误太严重了。”
罗忠毅铁青着脸,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谎报军情,无信心动摇,给我们的工作造成了极大的被动。”
“他还是一个老红军呀,谎称敌人清乡,生活上又极其的腐败,若不严肃处理,将极大地影响我们部队的建设,为了纯洁我们的队伍,为了加强党的建设,我们必须……”说着说着廖海涛不由得叹起气来。
罗忠毅点了点头,“廖司令呀,我们十六旅现在的形势很严峻,”他顺手递给廖海涛一支烟,自己又掏出了一支烟猛抽了一口,从格窗里透露的亮光照着他那严肃的脸,“本来陈、粟率主力北上后,茅山地区就紧张,皖南事变后,敌人的夹击就更不用说了,好在东路有十八旅,相互还有个支援,十八旅北上后,我们的处境谁都知道,我们之所以要求四十八团坚持锡南、苏西,主要是战略上有个依托。王胜回来报告苏、罗叛变一事,我们就致电给罗福佑,要他克服困难,和太湖支队战士一道坚持到底。好啊!他说敌人要对锡南清乡,部队无法立足,我们只好同意他回来,谁知这全是谎言,轻易丢失太湖地区,这对茅山的抗日斗争将会产生很大的消极影响呀。”
“部队干部、地方干部对他非常不满,一到塘马就有人到旅部去检举他的错误,在生活上极度腐败,我们新四军是人民的军队,强调官兵一致,他偏离群众大吃大喝,还带着女人乱跑,产生了极坏的影响。四十八团的队伍本来就很复杂,这一来就更麻烦了,对犯错误的干部要严肃处理,决不姑息,对战士要严格要求,我们必须乘这相对平静的日子,加紧整训,绝不能让‘苏、罗事件’再度爆发!”廖海涛说话干脆,铿锵有力。
“‘苏、罗事件’一方面说明斗争复杂,另一方面说明我们的领导对已经露出端倪的事,没有采取果断的措施,酿成大患。老廖啊,塘马这一带我们待的时间太长了,四十六团、四十七团整训完毕,本来我们想喘口气,这四十八团一来,加之先前又转移来许多伤病员,我们部队活动的机动性就大大减弱了。如果他们坚持在苏西、锡南开展武装斗争,加上宜兴有独立二团,我们战略上的回旋余地就大大加强了。”罗忠毅连连叹气。
“眼下也没别的办法,黄玉庭、钟国楚西进溧水,江宁的局面已经打开,但形势依然严峻,没有整训的四十八团是断不能西进的,四十七团在茅山游击区活动,也已捉襟见肘,我们的空间太小,四十八团应抓住这有利的平静时机加速整训,再也不能错过这个时机了。”
“对,只能如此了,军事上我们仿照四十六团、四十七团的训练方法进行整训,政治上嘛,恐怕还要有针对性地加以宣传教育。”
“此事我找张鏖、廖堃金、潘浩等同志谈过,已制定好了详细的宣传教育计划,政治教育主要集中在下午或晚上,方式是讲课、讨论加谈心,要求党员做好带头作用,深入到队伍中去发现问题、即时解决。”
“好吧,军事训练方面也分三步,以实际训练为主,适当加上一些军事理论课,以前在军部训练队伍,也是采取这种方式。四十八团有些战士的意志力、战斗风貌有待加强,我看他们纪律不甚严明,有松散的感觉,身上有着过浓的游击习气,军事技术也成问题。”
在塘马刘家祠堂一进内侧的房间内,罗福佑面对着一脸严肃的罗、廖首长,不由得头冒冷汗,坐立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