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部分战士到棚上去收割稻谷,我们的任务是掼稻,这活儿我们都干过。昔日在大岭下,家里种了好几亩水稻,农忙时,哪有不干活的,读中学以及在石铭小学教书时,我也回来干过几次。
掼稻有意味。那戽桶,四四方方的,形似一个大斗,底下装有两根道轨,可以在泥田中推行。不过苏南的戽桶又大又厚重,需四个壮汉肩顶肩扛,不及闽西的小巧、轻便,这也合情理,闽西多为山地,稻田在谷底,戽桶大了沉了,无法运送。另一点,苏南人掼稻常四人同时进行,不像闽西一人即可。再者,闽西人掼稻在戽桶的三边罩上竹席子,以防稻谷飞溅而出,造成浪费。苏南则不然,我曾向句容的民众提过建议,可惜没人采纳。
我喜欢戽桶,倒过来的戽桶可以当戏台,小孩爬上去,可跳舞唱歌。我们客家人的山歌用童稚的声音唱出,伴随着清清谷音,传达于溪水沟、松竹中、瓦舍里,和着炊烟,伴着晚霞之光,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如果月明星稀,可以躲在戽桶里捉迷藏。那时男顽童光着头,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爬上爬下,惊喜声、打闹声,伴随着狗吠声,那是一幅多么动情的生活图景呀!可惜这些都是遥远的事了……等打完鬼子,我要回到家乡,重温一下昔日的生活。
我掼稻的动作很熟练,挥手而下,稻穗重重地摔在戽桶板上,稻谷飞溅而出,在三面围绕的桶板上来回激荡,三两下稻穗便变成光光的稻草了。
稻田的主人刘洪保佩服极了,他由衷地赞叹道:“廖司令,我原以为当兵的只会扛枪打猎,没想到你们都是种田能手。你廖司令,拿毛笔的手,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没想到也能掼一手漂亮的稻。”
“这不算什么,新四军绝大部分都是苦出身,你还不知道,我们插秧又快又好,不用拉线,一天最多时,一人可插二亩秧!”
“是吗?”洪保瞪大了眼,他的神色不是将信将疑,而是一种惊叹、惊喜、钦佩!
掼稻是费力的活儿,劳作太苦,农夫常以唱歌解闷。闽西山歌,田间劳作时常能听到,这吴地呢,在宜兴经常听到渔民在船中唱歌,那是为了减轻摇橹的疲劳,在句容也听到过农夫在种田时哼唱歌曲,调子挺美的……
果然,歌声传来了,好动听!噢,那好像是十只台子,在宜兴闽口时,我听盲人唱过,当时独二团的一位和桥战士曾记录下来,许多句子我都会背诵。
“是唱十只台子吗?”我把稻把举在空中没有往下掼。
“对,对对对,是新店村的管小狗在唱,他嗓子好,能唱许多山歌。”刘洪保不知是因为掼累了,还是因为看到我想听山歌,建议歇一会儿再掼。
这一说我倒真觉得有些累,手也有些酸了,另两个同志也说累了,歇一歇也好。
我接过刘洪保递来的大麦茶,喝了两口,耳边听到了那熟悉的曲子。“第四只台子四角平,吕蒙正落难破窑洞,朱买臣落难上山砍柴卖,何文秀落难唱道情。”
这歌声配合掼稻的动作,有着特有的节律。
“第六只台子荷花放,王婆药死武大郎,潘金莲结识西门庆,武松杀嫂嫂心慌。”歌声婉转清越,糯米般甜美,这和苏南的清秀十分和谐呀。
“第九只台子菊花黄,阎婆惜活捉张三郎,宋公明投奔梁山上,沙滩救驾肖秦王。”这歌声不似闽西的悠扬,闽西多山,往往是两面对唱。由于沟壑相阻,无法相会,有时森林遮蔽,不见人儿,所以歌调高远而悠长,真是地不同则调不同。
“第十只台唱完成,唐僧西天去取经,孙行者领路前头走,后来全是人番妖怪精……”有人接唱了,嗓子虽然粗糙,却出奇的响亮。声波振动着耳膜,大约那人也想通过歌唱来驱尽劳动的疲劳……
生活真美,刹那间我忘记了这是战火纷飞的年代,如果不是放哨的战士,如果不是架在田埂边的枪支……
如果抗战胜利了,我真想回上杭半耕半读,“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但我马上打消了心中的念头,抗战胜利,作为共产党员还应建设好自己的祖国。那时恐怕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和任务等待自己,自己的一切早已交给了党,交给了祖国,交给了人民了……奋斗奋斗。
“同志们,继续掼!”我猛喝了口茶,放下碗,又抓起了稻把。
我真想唱闽西山歌,但几个战士和稻田的主人都是苏南人,所以我们只能用“哼唷”这样大家都能哼的调子配合手上的动作来完成自己的劳作。
到教导大队授课,刘一鸿已请求几次了,我该去了,要提高部队的战斗力,光靠军事训练是不行的,还必须提高战士们的军事素质,因为我们的战士参加新四军抗日并不是都抱着正确的态度来的,有的是吵架出来的,有的是饥饿出来的,有的是捧场来的,也有的是为了报仇而来……
所以常常会发生逃亡,拖枪逃跑等现象,非战斗减员严重,如果不提高战士们的政治素质,提高战斗力将成为一句空话,而提高战士们的政治素质,必须选拔造就一大批干部充实到部队中去,让他们来进行宣传教育,使广大指挥员明白为什么要抗战,什么叫民族战争,什么叫反法西斯战争。
教导大队是培养干部的摇篮,想想一九三九年十月,自己进军部教导九队学习,里面的同学王直、王胜、乐时鸣、蓝荣玉、熊兆仁、黄玉庭、陈虹、刘一鸿都已成了新四军骨干,已担负起抗击日军的重任。
进教导大队学习使自己的政治素质提升到了一个新的起点,自己的理论修养得到了进一步的提高。从党史到世界革命史,从阶级斗争到民族斗争,从独立自主到统一战线,都有了全新的认识,视野开阔了,如神游八极,军事素质也随之提高,胸中平添千军万马,排兵布阵,胸有成竹,大有挥洒自如的感觉。回到苏南,组建新二支队后,便指挥了赤山之战,赤山之战的胜利应该和九队的学习大有联系。
大力加强教导大队的建设,显得十分迫切,尤其陈、粟北上、皖南事变后,敌顽夹击,形势严峻。部队建设显得十分迫切,我与罗忠毅、邓仲铭商量,在教导大队中设青年队、军事队、政治队,多头并进,培养干部,加速部队军政素质的提高。
教导大队的大队长首选人物是刘一鸿,这个“刘大炮”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首先自身的文化素质高,我们的部队中大都来自贫民阶层,受教育的程度普遍偏低。刘一鸿小学毕业后,考入上海天主教主办的徐汇公学就读,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是一个地道的“洋学生”,且看其诗吧,“倭虏压境也沉沉,东北关山隔暮云。三省大军几十万,为何撤出沈阳城?独夫民贼皆豚犬,祸国殃民媚于人,举国忠良皆拭泪,救亡济弱赖人民。”诗作颇有力度,他也读过许多名著,功力不凡。其二是军事素质高,他学习了一手好枪法,有较强的军事组织能力和指挥能力。
抗战爆发后,回到家乡马鞍山坝头村,变卖房产,组织抗日自卫队,抗击日寇,颇有胆识,在消灭朱永祥部、赶走余宗陈部、石塘阻击战、龙潭炸军车中都体现了其杰出的才干。至于政治素质那就更不用说,粟裕率先遣支队北上,他便接受我军抗日的主张,后与傅秋涛相会,便接受新四军的调遣,消灭朱永祥部时积极配合,武汉沦陷后,即率部到宣城狸头桥二支队司令部驻地,接受整训,成为党领导的革命队伍,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军部九队学习时,表现非常突出,他本人的成长历史就是教育官兵的最好教材,所以选拔他担任教导大队长,可以说是顺理成章,众望所归。
我、王直、刘一鸿三人向玉华村的祠堂走去,教导学习班的课堂设在祠堂内。江南的祠堂是重要的场所,无论是皖南还是苏南,祠堂是乡村最好的房子,也只有这样地方才能供多人集会使用。皖南的祠堂很讲究,当时的军队及许多部队机关设在祠堂内,苏南的祠堂也不少,大小不一,像塘马刘家祠堂这样气派的不多,这玉华山的祠堂也不小,但和刘家祠堂比还是少了那份气派,和闽西的祠堂比,凝重有余,轻灵不足。在闽西我们开会,也常常聚集在祠堂中,但祠堂少,有时聚集在庙宇中,闽西多天后宫,所以天后宫是聚会的常见之地,一九三五年与张鼎丞在永定汤湖的调吴开会,就是在天后宫召开的。
我们三人是老同学了,今天同在十六旅抗战,走在苏南的村庄上,脚踏青石板,耳听劳动号子声,鼻闻阵阵稻花香,眼望金黄色一片一片,秋风劲吹,重任在肩,感慨良多呀。祖国多锦绣,河山多壮美,人民多可爱,这样的世界怎能让法西斯横行,我们一定要在毛泽东领导下肩负起驱逐日寇的光荣重任,为苏南百姓而战,为世界上爱好和平的人而战。“有我们新四军在,绝不允许你们横行霸道。”我握紧了拳头。
我拿起粉笔,面对教导队的学员,又做起了老师。这一张张淳朴、坚毅的脸,使我想起了家乡石铭小学。双髻山松竹状似海水一般漫溢于山下,那厚重的土围墙,承托着轻灵似飞燕尾巴似的屋脊,或掩映于花丛中或掩映于树木下,缓缓的山坡上,坐落着我可爱的学校——石铭小学。一排正屋,两排辅屋,前一围墙,难忘啊,我可爱的学校。自那一刻起,我成为名副其实的先生,辅导起那莘莘学子来,成为一个传递文化薪火的火把,那当然是人生的一大快事,但比起我成长为一个共产主义的战士来,还算不了什么。一九二七年,在共产党员罗寿春宣传影响下,我才懂得了革命的道理,从黑暗中看到了希望,思想上有了质的飞跃。十二月加入共产党,使我走上了革命的路,生活有了全新的变化,人生进入了新的时期……所以面对学员,重新拿起粉笔,各种思绪涌来,各种画面浮现、叠加、晕化、似烟似雾,这不由得勾起我对家乡的思念来……
看到这批教导队学员,不由得令人想起在军部教导九队的学习生涯,可以说那是我人生的另一个起点。我的文化、军事、政治素质有了明显的提高,对抗战中的政治、军事问题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在九队不仅能听到高水平的教员的授课,更重要的是聚集了一大批军政素质特别高的学员,像王直、乐时鸣、王胜、黄玉庭、熊兆仁、刘一鸿等,如今都战斗在十六旅,成为并肩战斗的战友。我们这些人在教导九队的学习,时间虽短,受益匪浅,许多人的面貌有了全新的变化,在实际的战斗、生活中发挥了比昔日更为有效的作用。
所以在陈毅同志建议下,九队学习、训练提前结束,我即刻回到四团,不久担任新二支队的副司令。在实际斗争中更能体会到学习的重要,所以面对新的学员,我的感觉是那样的急迫……
噢,一个小学员,虽满脸稚气,但眼睛正透射着成熟的睿智。看,他听的多认真,很像石铭小学的那些孩子……
我继续讲着,这敞开的屋宇要比封闭的教室宽敞明亮。学员们坐在天井里,我们这些教员在祠堂的中厅讲解,内外一体。除了有限的几根木栓、头上一片屋顶、脚下台基较高、光线稍暗外,什么区别也没有。这正好吻合战时的环境,如果在封闭的教室,比方像石铭小学,窗外有芭蕉探头,鸟鸣声声,窗内学生朗诵“风声雨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事事关心”,但终究有一种阻隔,没有那种官兵一致,其乐融融、紧密团结的氛围。现在看着战士们手拿笔记,手持钢笔,或伏案书写,或竖耳倾听,那刚毅的表情和显示着军人气质的身姿,多么鼓舞人心呀!
思维和语言是同步进行的,但要比语言丰富得多。讲到党和军队的关系,我提高了嗓门:“军队在党领导之下……”
是呀,军队必须置于党领导之下,这样我们的军队才能真正成为无坚不摧的人民军队。事实也说明了这一点。当初,在井冈山,队伍是那么弱小,但经三湾改编、把支部建立在连上后,部队的战斗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红军由小变大、由弱变强,即使受到左倾影响,丢了苏区或被迫长征、或转战于南方山中,但我们的军队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显示出无穷的威力。
抗战了,我们的政治工作更为重要、更为复杂。一方面,我们搞统一战线,这就容易产生一切经过统一战线的思想,放弃和削弱党对军队的领导,放弃独立自主的原则。另一方面,由于敌我力量对比过大,使人产生对纯军事技术装备的依赖。至于南方原为国民党统治的中心,民众对我们缺乏了解,加之传统尚文薄武的思想影响,我们的工作更为艰难。我曾写过《四团的一年》,回顾了初到苏南,在溧阳上兴埠遇到民众的不解与冷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