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王胜挥了一下手,“这样吧,明天正式传达和实施组建四十八团的命令,顺便把一、二连拉到苏西,马上重编,顾复兴的态度怎么样?”
“顾复兴问题不大,主要是苏征西、罗春亮。”詹厚安放下茶缸。
“行,今晚大家要小心。”王胜双眉紧锁,“要小心,以防不测。”王胜谢绝了顾复兴的好意,没有住在司令部,到司令部旁边不远的地方、在一带有院子的青砖瓦房里住下了。
现在他心事重重地坐在八仙桌旁,半晌不语。
…………
翠翠的左手抱着琵琶,右手拨着弦,“新四军为国家,黄金山三战三捷威名扬,军民共庆中秋节,共创苏南根据地。”随着右手手指一划,歌声、琵琶声戛然而止,一阵短暂的寂静后,想起了猛烈的掌声。
谢幕,稍顷,报幕的女战士走出帷幕,“下面的节目是女生独唱《我们是战无不胜的铁军》,演唱者陆容。”她在报演唱者时露出了一丝羞涩。
她走进帷幕,台下叽叽喳喳一片议论。“她自己演唱,她自己演唱!”
廖海涛盯着帷幕,微风吹皱了帷幕,许久不见启开。
廖海涛对此位女战士十分了解,她叫陆容,是去年才到西旸参加战地服务团的。那时候新四军刚好成立三周年,二支队政治部成立了战地服务团,把那些从上海等城市下来的青年学生和当地的青年编在一起。作为政治部主任的廖海涛十分关心服务团的工作,他在检查服务团的工作时对服务团成员作了长篇报告,并在会上让文化教员教唱了《我们是战无不胜的铁军》。
中秋时令,正值蟹肥稻熟,月桂飘香的季节,可是日寇的铁蹄使这江南锦绣之地的农家乐早已不在。满目疮痍下,有的是破旧、荒凉与寂寞,只有在新四军聚集的地方才能看到那种蓬勃的生机、旺盛的生命力,才能体味秋之实的真正意蕴。
廖与那些服务团的成员一一见了面,他见上海来的女青年满脸学生气,甚至不时露出一些顽皮的神色,但严酷的环境和军营生活使她们多少有些不适应,脸上略显些愁思。
廖笑了,这很正常,这些女娃娃还刚刚走出大都市,还没有经过正规训练,如果进女生八队学习几个月很快就会适应新的环境,但眼下不可能去皖南,只能靠部队的政治干部在战斗中自己去培养了。
凭以往的经验,廖知道这些女学生有些娇气,但战争会告诉她们该做些什么,一支队有许多女青年,不也是这样吗?现在不都战斗在第一线吗?
六个女青年站立在廖的面前,有五个女孩拿着笠帽卷着衣袖,神色腼腆,陪同的芮军一一作着介绍。
廖看到排在最后的一位女子,眼睛一亮,只见此女肤色白皙,眉目清秀,脸色纯净,头发乌黑发亮,那薄薄的嘴唇,优美的唇线,尤其那双眼中放射的朦胧而又幽迷的光芒,表明这是一个有着良好背景,在优裕生活里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她拿着笠帽,双眼由幽迷化做几分怯意,继而又透出几分羞涩,手不由自主地拨弄起那个笠帽。
“小同志,叫什么名字?”廖海涛跨前一步。
“陆容。”
“陆容?”
“大陆的陆、容易的容,廖司令,她是上海女中来的,陈洪同志介绍的。你别看她人小,她可是校学生会主席呢!”一人介绍道。
“噢。”廖海涛微微一笑,露出了赞许的眼光。
…………
茅山脚下,大草棚里,服务团的战士们在文化教员的指挥下,高唱起《我们是战无不胜的铁军》来,歌声从草棚中飞出,飞出四野,震荡在山渠间,飞扬在水面上。
现在陆容要唱这支去年他叫文化教员给服务团同志们所教的歌曲了,这不由得勾起了廖海涛的回忆。
“廖司令,这小陆容比以前成熟多了。”王直朝廖说着。
“是呀!学生气少了,血与火能锻炼人呀!”后排的许彧青凑了上来,“谢镇军特别关心她,上次来信还专门向我打听她的情况。”
“是吗?”廖海涛眨了眨眼睛,与王直相互看了看,不由得都笑起来,“下次他来十六旅,得好好问问他!”
“对,拷问拷问他!”许彧青也笑了起来。
陆容出场了,帷幕启开,下面出奇的静,塘马村的女青年大都认识她,因为她经常教她们唱歌识字,一个少妇指着小孩道:“别哭、别叫,听陆姐姐唱歌!”
手风琴的音箱在一个女战士的手中拉动了,庄严的歌声从陆容的嗓子里飞越而出,“我们是工农自己的队伍,我们在斗争中成长壮大……”
陆容穿着整齐的军装在两盏汽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有神。那宽大的皮腰带,那挺括的军服、那方形的N4A臂章,那紧紧的绑带,使得这位内有城市女子的柔美外加上一份战士才有的俊美,格外迷人。村民们、战士们齐目注视于她。
面对罗、廖的眼神,面对那些熟悉的战士、村民们的眼神,陆容还是自信中带有几分怯意,怯意中又有几分自信。“我们在斗争中成长壮大”,一年前的她还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十里洋场、大世界、有轨电车、烫发旗袍、旋转轮椅,还有慈祥的妈妈……可枪声炮声打破了上海的宁静、校园的宁静,中学吴校长被枪杀的鲜血洒淌在校园里……不能做亡国奴,要抗争,要抗战,去找新四军,新四军的队伍才是自己真正的家。在这个家里有自己亲爱的姐妹、兄长,和他们在一起才会体会到真正的平和与温暖。
陆容看着黑压压的一大群观众,一展歌喉,旋律更加高亢了。她的嗓音柔美而又嘹亮,有极强的穿透力和感染力,“千百次血战恶斗,锻炼成无限伟大的力量。”
她唱着唱着,眼前展现了一幅战斗的画面。
茅山某地,冷雨吹打,一场激烈的战斗,一位女战士被冲散了。
她背着背包,四下里张望着,冷雨飘打着她的脸面,秀发、额头上的雨水、汗珠滚滚而下。四面是黑魆魆的群山和看不见田埂的田野,村庄不见,灯火不见,偶尔传来一二阵狗叫声。
她迷路了,她找不到部队,她知道部队该在什么地方集结,也知道所在的方向,但没有路,找不到路。
她想起小时候在大世界门口被人群冲散了,她急得直哭,满眼是人,却不见一个熟人。心里只知道急,却认不得归去的路,也无法向眼前涌动着的不认识的人求助,她有的是恐慌与惊惧,拐卖和凶杀的画面不时在眼前浮现,虽然阳光灿烂,天空晴朗,但她却出奇地害怕,如今在茅山的旷野里,她同样不知回归的路,可这儿凄风苦雨,空无一人,且随时会有敌人出现,而不是大上海时想象中的虚拟中的凶手。
心头掠过一丝恐慌,面对黑色的虚空马上镇静下来,她抹了一下秀发,甩去了手上的雨珠,部队首长的豪言壮语在耳边回荡,“你们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个新四军战士,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宁死不当俘虏”,她想起了柳流宁死不屈的故事,冷静地走到了一棵树下,拿出挎包里的照片、信件、日记本,用油纸包好,埋在离树下不远处的田地里,并做好标记。
她把没有用完的仅有的一枚手榴弹藏在怀里,如果遇上日寇、伪军、敌人,她将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拉响怀中的手榴弹……
还好,行了数小时后,一位好心的老大爷遇到了她,把她送到了目的地,史毅一把搂住了她:“我的陆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可把我们吓坏了。”
“回来了,陆容。”芮军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脸,“你已成长为一个坚强的女战士了。”她笑了,笑得那么自信,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成熟了……
她笑了,脸上绽满了笑容,面对首长、战士们以及塘马一带的村民们,她笑了,歌声更加清脆嘹亮,“我们有共产党的坚强领导,我们有指战员奋勇杀敌的决心,我们是战无不胜的铁军,我们是无坚不摧的铁军……”
…………
王胜睡在老式的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拍着床边的栏杆,睁眼看着房顶,怎么也睡不着。
门口有两个警卫放着哨,室内亮着昏黄的灯光。
“桂芳,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他爬了起来,竖着耳朵听了听。
牟桂芳也爬了起来,耳朵竖着也听了听,可除了风声外没有任何声音,外面出奇地寂静。
“桂芳,顾复兴这人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的副手苏征西、罗春亮有点不对劲。”王胜皱着眉,“我有一种预感,可能要出事,四年前的七月十四日,红三团和独立营刚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抗日独立大队,在漳浦驻扎,何鸣却按照一五七师的吩咐通知各连队不准外出,我就觉得有点儿悬。”他从床上下来,踱着步,“今晚我突然心跳不已,也有这种感觉。”
经过闽西三年游击战争的王胜对环境异常地敏感,他来到床边的北墙上的窗户前,用手轻轻推开窗户,一股强烈水汽扑面而来,空气格外地新鲜,昏黄的灯光照着窗外的桑树叶上,朦朦胧胧的,叶子上泛着点点光亮。
牟桂芳翻身下床,从挂在墙上的枪套里取出手枪,这支心爱的手枪是战利品,是去年过铁路时,支队首长让她照顾伤病员时防身所用,今春在长荡湖,她就是带着这支手枪向游柏村请示去岸上找粮食的。丈夫一分析,她也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女人的眼光很敏锐,她总觉得苏征西的眼神不对劲,背后好像藏着什么秘密。
“唉……罗、廖首长硬让我当这个团长,当团长,我想带一些人来,他们不同意,万一出什么事,我身边也没人,怎么驾驭得了。”王胜叹了一口气。
“困难应该自己克服,这儿有五十二团二营三个连,应该不会有问题,万一不行,赶快实行整编,你这个团长,这点儿权利还是应该有的吧,得快一点,不能马虎。”牟桂芳把枪放在枕头边,又躺了下来。
“罗福佑却很乐观,明天再听听他的意见吧!”王胜嘀咕着,上了床,躺下来后,心绪还是那样的纷乱。
…………
“哗哗哗……”一片掌声,“再来一首,再来一首。”只见一个小战士鼓着掌叫着。
陆容犹豫了一下,罗忠毅挥了挥手,“再来一首,好不好?”
“好。”村民们与战士们一起叫喊了起来。
陆容抿了一下嘴,仰头想了想,然后朝大家浅浅一笑;“下面我为大家演唱一首《这是时候了》。”
王胜翻来覆去睡不着,没话找话地与牟桂芳闲聊着。
一片掌声后,帷幕又被小战士拉开了,忽然从祠堂大门边走出一个穿旗袍的女子来。
那女子一出现,众人眼睛一亮,她那身段外形轮廓,衣着的色彩,尤其脸上显现的高雅脱俗的气质,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战争使女性处在一个特殊的时空中,军人的内涵气质似乎压倒了一切,但女性还是女性,她们内在的东西,不是战争的浸染所能遮蔽的。此女子虽然在战火的烘烤下失却了琼楼玉宇中的那份娇嫩,但那青春妙龄的白中透红的肤色散发着蓬勃的朝气、旺盛的生命力,显示出其独到的丽质。这丽质绝非是平民所具有的,乌黑的头发,细长的眉毛,清秀的脸容,典雅与高贵,那浅浅一笑,抖动的睫毛,不经意间掠过的稍纵即逝的神情,折射着女子特有的文化内涵。
看那外形,一米六的身高,瘦削的身材,在旗袍高领、斜襟、大开衩、束腰、短袖的衬托下,尽显着女性的曲线美。旗袍的下摆半遮着脚踝,黑色的皮鞋发着亮光,给古老的砖、木、石增添了涌动的活力。那旗袍金黄的色彩、水墨花卉的图案、丝绸面料的质地和女人的美丽交融在一起,给人一种极大的审美愉悦。
乐时鸣一见那女子忙迎了上去,“若冰,这旗袍从哪儿来的?”
“向刘大婶借的,我想还是穿旗袍演好,这样生活味更浓些,也符合主人公的生活环境。”徐若冰仰着头。
“呀,若冰,没想到你穿了旗袍竟这么美丽。”乐时鸣眼中露出了热切而又迷恋的眼光。
徐若冰露出了些许矜持之色,“当然呀……你忘了,我不是给过你一张在上海做女教师时的照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