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胜也知道跟随苏征西从马山一起收编过来的班长孟某顽习难改,纪律松弛,还常下乡敲诈群众,最后企图叛逃,于一九四一年四月底在许舍庵西村被镇压。五月份一个叫许明甫的顾复兴旧部收税员竟在石塘镇杀人越货,将商民四人坠河致死,也被镇压,但其与苏征西臭味相投,所以苏征西原班人马的那个第一连常离开队伍行动,针插不下,水也泼不进。司令部派顾肇基、詹厚安、顾永乐、张伯根等去第一连充任连排干部后,情况略有好转。
王胜觉得这些问题确实值得忧虑,八月份已经公布他为团长,他忐忑不安,觉得势力单薄。政委罗福佑原是独立二团政治处主任,副团长顾复兴为无锡本地人,参谋长胡品三与政治处主任张鏖都是东路的,在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实在有点儿危险。从革命起自己和闽地的人战斗在一起,一切都很熟悉,一切得心应手。进入苏南抗战后,环境变了,身边及周围的人几乎没变,让自己带两个警卫独自去一个复杂的环境,这总不是一个好办法,人生地不熟,现在语言又不通,那儿的队伍又复杂。
在罗、廖的再三开导下,自己成行了。漂过太湖,进入锡南后,更强化了自己的判断。
锡南虽有些山,但不高,要以此作为根据地,万万不能,与敌作战没有回旋余地,河汊纵横、溪湖密布,运动总不如闽西山地自由,也不及两溧地区从容……
下午一到杨树园,罗福佑与顾复兴便赶来汇报工作。
在王胜原先的想象中,顾复兴在锡南威名远扬,是有名的抗日“司令”,该是一个腰圆膀粗的满脸杀气的汉子,不料想是一个瘦弱的甚至有点儿秀气的男子,脸上长着的一双眼睛放射着一丝忧郁的光芒,一口吴侬软语,更显出一丝水乡特有的柔性来。王胜笑了,无锡山水秀,连男人也秀。
这顾复兴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一下太湖支队的情况,说得前景一片光明。这罗福佑更是个乐观派,有条有理地介绍了太湖地区党组织、军队情况,描绘了一幅太湖军民抗日的壮美画图,这王胜的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原先的忧虑一扫而光。对于坚持锡南斗争、迎接反清乡的战斗骤然间充满了信心。
他与牟桂芳来到了村前的两棵粗大的桑树下,恰逢雨过天晴,他的心境明朗极了,光亮一片。
牟桂芳从没有见到如此粗大的桑树,那桑树的树干竟一人合抱,树皮都出奇的光滑,并没有出现空洞衰朽的症状来。树干高约三米,枝丫呈伞状分开,那撑开的树冠遮住了半个天空。树叶硕大,虽近中秋,却还是那样的翠绿。叶脉清清,叶尖上的水珠在雨后斜阳的朗照下发出晶莹的光亮来。她突然看到树叶间还有几个黑黑的桑葚,便尖叫起来:“看!桑葚!”
王胜笑了,他觉得女人永远是那么天真,那么单纯。
“当当当!”一阵锣响后,那位报幕的女战士走出帷幕,“下面的节目是评弹《夸夸我们的罗、廖司令》,表演者塘马群众代表刘翠翠。”
罗、廖一怔,乐时鸣忙站起来说:“这是茶馆女老板自编的,演奏的是她的养女。”
帷幕拉开,只见一年轻女子手抱琵琶端坐于太师椅上。
头发绾于脑后,眉毛细长,薄嘴唇,瓜子脸型,一副耳坠轻坠于耳根下,上身穿一件花色对襟衣服,下着一双小巧的绣花鞋,只见她猛一挥手狂扫了一下弦,那激昂的音调倏地飞扬而出,忽地她停下纤手,轻拨弦儿,其指法灵活,轻拢慢捻,十分娴熟,行家一看便知是一个弹唱高手。
只见她启朱唇,边弹边唱起来:
刘翠翠唱腔柔软,委婉细腻,软糯流畅,一下子抓住了听众,罗忠毅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意。来到苏南后,他曾在宜兴和桥听过一次,当时觉得特别好听。音色清丽、旋律婉约,与家乡的清戏和花鼓戏迥然不同。家乡的清戏腔调高,充满了高亢与激扬,唱起来荡气回肠,而这评弹的弹词开篇曲调虽高却清丽柔软,充满了水性,怪不得人家说苏南鱼米之乡是水文化,轻灵有余、柔软有余。
他转过头望望坐在侧面的乐时鸣,“乐时鸣,这是不是我们上次在宜兴听的那个叫什么评弹的?”
“对呀,对呀,是评弹!”乐时鸣应着,一双眼却盯着舞台上。
王直紧挨着廖海涛,一边听一边评着。廖海涛想起了家乡客家人的山歌和山歌戏,他第一次听到这评弹是一九三八年随四团初进江南,在溧阳上兴镇茶馆里。他觉得这清丽的旋律和家乡的山歌旋律有些类似。只是更典雅些,它不如山歌质朴、富有乡土气息,另外表演形式上不如家乡的山歌戏有许多舞蹈,那载歌载舞、热闹非凡,像家乡的《三月三》《茶花娶新郎》真是热闹极了,而苏南评弹常为两人说唱,过于清幽。
…………
牟桂芳哼了一声,其实她倒不是单纯与天真,她早已是一位坚强的新四军女兵了,不是那个跑出家门的女学生,也不是初次听到枪声双腿发软的女护士。她此时的惊喜源于在长荡湖的艰苦作战中,在久乏粮食的情况下,任何可供充饥的东西都会引起人极度的冲动,如今这红红的果子、小时候常常引以为美品的桑葚怎能不引起她的欣喜。
来锡南,她在太湖上漂浮时,看到了茫茫的水域,波浪微荡,浑无际涯,水在心中荡漾,在眼前翻滚。看到了微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那点点帆帆的渔船,那悲凉凄怆的渔歌,使她即刻滑入去年冬到今年春,在长荡湖中奋战的画面中。
一九四零年,陈、粟率军北上,作为医务人员的她,因工作需要,在过沪宁铁路时,突然通知留下,到长荡湖去护理伤员。
她随游柏村同志在暮色中乘着小船划入长荡湖,那湖中安置着好几十个伤病员。刚入湖中,游柏村同志病倒了,所有的重担压在她这样一位娇弱的女子身上,好在战火的淬炼已使她成长为一个坚强的战士了。
为了躲避敌人,她和伤病员们白天躲在芦苇荡的深处,不轻易上岸。
时值隆冬季节,医疗条件实在简陋,没有镊子,用芦苇制作;没有药棉,把棉袄中的棉絮抽出煮一煮;没有消炎的药水,战士们伤口化了脓,只能用棉絮清洗。
这位娇弱的浙江黄岩女子,如不参加革命,很难想象看到这些现象会产生什么样的心理。昔日在富裕的家庭中连杀鸡、杀鸭都怕的她,在战火中慢慢地挺立起来,在水西村见到战士们流血她哭过,战士们伤口化脓结痂,在撕裂时,她比战士们还要疼痛,听到日军的枪声,她会瘫倒在地,在别人死拉硬拖下才脱离险境,一条新裤被磨损得千疮百孔。
她坚强地站立船头,看着茫茫的长荡湖湖水,这颗柔弱慈爱的心还不时隐隐作痛,伤病员的伤痛仿佛痛在自己身上,医疗条件的简陋,无法使伤病员的伤痛迅速好转起来。
船头的破瓮上架起铁锅,但铁锅里没有可煮可烧的东西,米少了,盐少了,菜肴更是一种奢侈,看着战士们那一张张清瘦的脸,这位清秀的女战士眉毛紧锁,愁云密布于脸面。
一天,她趴在船上,用手戏弄着水,她突然发现当她那热热的手停在水中时,鱼儿紧贴着,似乎要取暖。蓦然,一个念头在心中涌起,双脚淹没水中,鱼儿贴上时,捞上它不就是佳肴吗?伤病员的营养不就解决了!
她试着站在浅水处,双腿的肌肤经冷水的浸润,刺骨的疼痛。她咬着牙,摇摆着,鱼儿过来了,亲吻着她的腿肚,她捧起这些取暖的小生灵,一条、一条、一条,起初她觉得小腿大腿处有东西碰撞,后来麻木一片,没有感觉。彻骨的寒冷使她的身子直打哆嗦,但看到被捧上来甩在船头的鱼儿,想到鱼儿能化做白色的汤汁进入战士们的口中,那些伤口以后便能痊愈,她的心头暖和了,整个身子有一种向上升腾的感觉。
她边捞着,边唱起了浙江的山歌来,“青丝鸟各自飞啰,飞来去娘家啰,大嫂看见姑娘回来啰,衣裳角里头揩眼泪。叫声姑娘格侬听啰,两样媳妇啰一样气。”
歌声在芦苇叶上飞扬,在水面上飘荡,在战士们的耳际间缭绕,那些嘴唇灰黑、面色蜡黄、神情憔悴的伤病员们眼中顿时放射出希望之光,轻轻地应和起来。在这水乡泽国芦苇的深处,在唯一的女性的歌声中,伤病员们个个跳动着那不屈的抗日之心。
火苗蹿起,火舌舔着瓦罐,白色的鱼汤终于熬成,盛于有缺口的破碗中,当破碗轮流递到战士们的面前时,她发现战士们焦黄的脸上那一双双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熬过了冬天,春天来了,粮食依然是个问题。由于敌人封锁得紧,她和战士们许久吃不上饭了,没办法吃芦根,吃芦笋,吃多了,眼发黑,胃翻腾,一呕吐只见船头水面上绿色点点,酸味钻鼻,日后一闻到芦苇的味儿,便有一种强烈的呕吐的感觉。
粮食没了,食盐没了,药品没了,地方党组织还没有联系上,尤其是没有盐,这鱼、芦根、芦笋都没法下咽了。
“指导员,今晚上岸,我弄点东西来。”她站在船头,主动向游柏村请示了。
“你?”游柏村摇了摇头,“你,你不行,你是个女的!”
“女的又怎么啦?”她刷地从怀中拔出一支手枪,那是从铁路边返回时,医务所领导赠送给她护身的,现在拔出来,平添了一股英雄之气,“我学会了撑船,又会说此地的方言,让我去吧!”
游柏村凝视牟桂芳许久,含笑地点点头,“好吧,一人太危险,再派一个同志协助你去吧!”
牟桂芳与一个战士假扮夫妻,摸黑上岸,终于找到了老乡,弄来了粮食,不久地方党组织也联系上了,这长荡湖芦苇深处的伤病员在她的精心护理下,又走上了抗日的战场。如今在锡南看到桑葚,其惊喜之情不亚于找到了食盐,女性的纯净并不能消解她在烈火中铸成的成熟,丈夫王胜反而对此熟视无睹了。
…………
“罗司令高大威武,指挥三军扫日寇……”翠翠弹着琵琶,音调提到高音处,歌声甜美而又清丽,且不断使用颤音、装饰音等花腔,吐字运气灵活自如,“廖司令,虎气雄风,赤山大捷震敌胆……”运腔圆,吐字清,气口藏、声音纯,翠翠一展其高超技艺,但她的神色不变,仍然是一副庄严之色,好像她并不是在卖弄弹词之艺,而是借此抒发自己内心对罗、廖的赞美之情,抒发众乡亲对新四军的赞美之情。
有些干部听不懂吴语,但略微知道其中的内容,加之乐时鸣不时地插入一些翻译之语,效果还是出奇的好,他们沉浸在吴侬软语、清越的琵琶声和甜美的嗓音汇成的氛围中。
王胜的心如鸽子放飞一般放飞起来,他觉得雨后的天比什么都蓝,比什么都纯净。
詹厚安与顾肇基来了,他们作了汇报,王胜的心又一下子收缩起来。
上级派詹厚安任一连副连长,顾肇基为一连指导员,但一连的改造甚为艰难。
詹厚安说:“今年春天,苏征西在落霞战斗时擅自杀死全部战俘,夏季攻打善人桥时,竟有人朝安天白放黑枪。八月份,顾指导员刚上任时,苏旧部有人摔饭碗以泄不满,有一位战士向我与顾指导员汇报工作,竟遭苏手下一名排长追打。最可惜的是一位从太滆地区过来的青年人被暗杀在太湖边,其状真惨呀!”他拿起茶缸猛地喝了一口水,抹了一下嘴,“顾指导员上课,苏一心腹排长,突然把子弹推上膛,胡说什么:‘咱们苏司令流血流汗弄来的人枪,现在新四军要把它拉出去。’气焰很嚣张,当夜就有人打顾指导员的通讯员的黑枪。”
“真的?”王胜的心收缩得更紧了。
顾肇基忙说:“真的,王团长,情况很严重,我们终于盼到你来了,部队得赶快整编,否则要出乱子。我们向黄烽提出了两条建议,一将太湖支队拉到苏西与五十二团二营四连、五连一起行动,以防不测;第二立即将苏旧部表现嚣张的少数骨干分子一网打尽。黄烽同志决定采取第二条,前两天我们看到忠救军焦部来人和苏密谈,张鏖主任请示师部,建议将该部缴械重编,可惜师部回电说地方党看法不同,未予批准,现在部队上升为主力,矛盾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