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声响,外间的门被推了开来,我听见心慧有些结巴的声音:“少……少主……”
片刻的寂静之后,她推门进来,脸上还有被惊吓过后的余悸。
我原本在梳着头发的手顿了顿,幽幽叹息。明明吵得那么厉害,好像要彻底绝交了一样,可他偏偏还是睡在外间,而我也……
“小姐,今天身子好些了吗?”心慧把背在肩上的药箱放下,浅浅一笑道,“我来给你换纱布吧。”外间传来门开了又合上的声音。
我抿了抿唇,扎上头发,心里苦涩无味,脸上却勉强笑了笑,“好。”
“小姐,你的脸色真不好。”心慧一边解开缠在我身上的纱布,一边蹙眉道,“你和少主怎么会搞成这样?”
我盯着自己已经开始慢慢愈合的伤口,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我也想知道啊!”
心慧取过药膏轻柔地涂在我伤口上,忽然风牛马不相及地冒出一句:“小姐,你的皮肤真好,像初生婴儿一样。”
我愣了下,低头看了看,好像……的确如此。“严格说起来,我的身体的确是在一年前脱胎换骨过,自愈能力也加强了。”像是初生婴儿也不奇怪。
心慧上完药,开始绑绷带,脸上是淡淡的落寞和温柔:“小姐,你知道吗?这一年的时间,我天天和你在一起,你虽然时常在笑,笑容却总是传不到眼底。喜也好,悲也好,都是淡淡的,就好像你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刻意跟每个人都保持了距离。”
“是吗?”我看着心慧用一只手,动作不甚灵敏地一圈圈细细绕着绷带,心里慢慢泛起凄凉却温馨的感觉,“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以前我总是想不明白,直到这几天。”心慧微微一笑,松开了手,由我自己绑上一个不松不紧的结,她轻柔带着温暖的声音响在耳侧,“小姐,我好开心。因为你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真正让你开心,让你难过,让你生气的人了。”
“我说心慧……”我好整以暇地穿上衣服,掸了掸衣袖,凉凉地道,“想劝我和好,用得着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吗?”
心慧的一张脸马上垮了下来,苦声道:“可是小姐,我每天端药给少主,他的脸色都好恐怖啊!反正你们都吵架了,要不就别管他的胃……当……当我没说!”
天气真好,四处鸟语花香,景色宜人的。我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微微浮起笑容,屋里屋外,心情还真是差了很多!
这个伤,拖拖拉拉地缠了我近半个月,日日跟个废人似的动不得,坐不得,站不得,走不得,我估摸着,这日子再过下去,我一个正常人也能被闷出神经病来。
远处隐隐传来吵闹声,明明是两人在吵,听起来却像是一个人的声音。
“……笨!你要再不加把劲,怎么可能赶上我!”
“可……可是,你是我哥……哥,我又……不想杀你。”
“笨……笨蛋——”小迟略显结巴的声音猛地一停,仿佛是本能的杀气掠遍全身,往我和心慧的方向看过来,见是我们才放松下来。
“小姐——”心洛高兴地冲过来扑进我怀里,不过这次小心了没再碰到我的伤口。
“喂,小鬼!”我摸了摸心洛的头,好笑地问,“被人叫哥哥的感觉怎么样啊?”
“要……要你管!”小迟凶巴巴地朝我喊,脸却红了半边。
我笑了笑,回头看到心慧有些黯然的面色,不由叹了口气,低头道:“心洛,还怪你姐姐吗?”
心洛仰起清秀的小脸看看我,又望了眼心慧,一脸的委屈:“那天,少主逼心洛杀人,心洛好怕……一直,一直喊姐姐,可是姐姐都不管洛儿……”
祈然……
我换上轻松的口气:“那怎么办?心洛要怎么样才能出气呢?不如打你姐姐一顿?”
“打?!”心洛惊呼一声,回头看我。
“是啊!”我笑笑,“反正你姐姐现在武功尽失,手脚也受了伤,肯定不是你对……”
“姐姐!!”心洛猛地放开我冲到心慧身边,扯着她的手脚看个不停。当终于发现心慧的右手完全不听使唤时,他抽了抽鼻子,猛地抱住心慧大哭起来,“姐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姐姐……心洛不要你受伤!心洛不生气了,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呜……”
心慧紧紧抱住心洛,语带哽咽,“洛儿,对不起!对不起!姐姐不是有意让你受苦的,我只是不想……真的不想你死啊!”
祈然啊祈然,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总不是因为孝顺你那个变态老爸吧?我抓抓有些疼的脑袋,为什么我忽然觉得现在的祈然比卫聆风更难摸透呢?
“这么软弱以后怎么在冰凌立足……”耳边传来小迟低低的赌咒声。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人小鬼大,虽然跟心洛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格却是天差地别。恶劣是恶劣了点,却也意外的坚忍。
“小鬼,过来聊聊?”我拍了拍他的肩,他一个条件反射,差点举起手中的“军刺”向我劈过来。
这么小就不让人近身,他从前过得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啊?我在心底暗叹了口气。
小迟跟着我退到一边,白了我一眼,不耐烦地道:“笨女人,要说什么还不快说?”
我皱眉思索了半晌,决定不跟他拐弯抹角,认真地道:“小迟,以后就由你来保护心洛吧!”
“什么?!”小迟大叫了起来,差点惊动一旁来回出动的侍卫。
我翻了翻白眼,哂道:“干吗这么大惊小怪?你不是他哥哥吗?难道,是他先出生的?你是弟弟?”
“混蛋!我才是哥哥!”小迟冲着我大吼,几乎要把我的耳朵震聋。
心慧和心洛紧张地向我们这边张望了一眼,又被小迟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我忍不住笑到弯腰,胸口的伤都隐隐作痛,良久才缓住气,“那么,做哥哥的保护弟弟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更何况你又强到如此变态。”
小迟微微动容,扬眉震惊地道:“可是……可是,我们以后是要……”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才不相信祈然会真的让他们两个相残至死,微微一笑,“可是现在,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如果说,血真的浓于水。那么心洛,他可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而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
“喂,笨女人!”良久的沉默后,小迟有些别扭的声音响了起来。
“啊?”我愕然回过神来。
“如果是你的话……”小迟顿了顿,撇开眼去,脸竟然还有点红,“如果是你的话,我……可以把然哥哥让给你!”
“咳……”我一个趔趄,差点扑跌在地。真是……真是满头黑线!这小屁孩讲的什么话?
我正郁闷着,小迟忽然警觉地抬起头来,然后我也跟着望去,竟然是——白胜衣。
我忍不住打了个抖,转身待走,却听他低沉却又矛盾地妖娆的声音响起,“你好像从一开始就很怕我啊!”
我脚步顿了顿,回过身来,蹙眉看着他。
“这就怪了。步杀、若彬你都不怕,卫聆风和傅君漠你也敢惹,为什么独独怕在下呢?”
小迟手握“军刺”,踏前一步,走在了我身侧。
我闭了闭眼,冷冷道:“白丞相不知道,有时候对一个人厌恶过头了,就会产生恐惧心理吗?”唉!果然还是仗着有小迟在,我才敢这么嚣张。
白胜衣双唇殷红,脸却有些渗白,想是那天被祈然一掌打的。
“你不用一副如此厌恶的样子。我也不想见你,不过倒不是怕你,而是……”白胜衣拂了拂衣角,笑得邪魅,“怕我自己会一个控制不住就把你杀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颤,他的脸上在笑,可眼中却是刻骨到渗入血液的恨意,比那日他看着步杀时的恨更深、更绝。
也许他真的很爱祈然,只是这爱,太自私,太毁天灭地,谁都无法去承受。
那么,祈然的爱呢?我的爱呢?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批评别人的感情?
我叹了口气,淡淡道:“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白胜衣嘴角的笑容多了几分兴味,悠然道:“水莲月,蓝小姐总该知道是谁吧?”
我一惊,下意识地抓住小迟的手,只觉自己手心都是冷汗,润湿了他的。
“她让在下请蓝小姐过去一趟,有事相叙。”
他擦着我身边,即将掠过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在我耳边冷笑道:“不要怪我没提醒你,想当冰凌的皇后,没有卑鄙无耻的觉悟,就只有死路一条。”
冰凌的皇后?我缓缓抽回手,一时只觉可笑到胸口发痛。
唉!还有更头疼的呢!水莲月,不!应该说是蓝莹若,看来……是时候去见见了。
我踌躇地走到水莲月房门前,正待敲门进去,却听里面传来师父的声音:“少主,水姑娘的气喘早早落下病根,此刻也只能用药物压着,想根治恐怕……”
祈然温润悦耳,却异常清冷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进来。”
我叹了口气,推门进去。吵了五天,还是第一次跟祈然面对面碰上,没想到竟然是在这种情景下。
“师父。”我向师父笑了笑,然后转身、低头,恭敬地道,“少主。”眼光却没有落在他脸上。
垂下的眼角余光看到祈然握紧的拳头,心里一时堵涩得厉害。他缓缓站起身来,紧挨着我,用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淡淡道:“别管她说什么,也不要轻易相信她的话,她……不简单。”
我一惊,抬起头来,对上那双澄澈天蓝的瞳仁。那里面,清清楚楚倒映出我纤瘦、单薄的身形。仿佛被那汪清泉包容着,宠溺着,一生一世。
祈然蹙眉看着我略显苍白憔悴的脸色,缓缓抬起手……
我抿了抿唇,正待说话,却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一道熟悉却虚弱的声音生生插入我们之间,“少主,可以让我跟小若姑娘单独说句话吗?”
我一震,退开一步,祈然的手也僵硬地收了回去。
我低着头,听到师父的叹息声,脚步声,还有门开合的声音。
“咳咳……你过来坐吧。小环,倒水。”
“是,小姐。”从屋里走出一个其貌不扬的丫环。
我忙笑笑,示意不用,在她床前坐了下来,她咳得很厉害,脸色还有些不健康的红。她患的应该只是普通的肺炎吧?按理来说,祈然不可能治不好啊!唉,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蓝莹若费力地撑起孱弱的身子,我忙上前帮她垫好枕垫,只听她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
我无奈地笑笑:“我姓水。”
“水……?”蓝莹若愣了半晌,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到流出眼泪,笑到声声咳嗽,“真是个好姓氏啊!”
我叹了口气,觉得当真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淡淡道:“蓝家,还有汀国都已经灭亡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什么?!”蓝莹若猛地直起身子,震惊地看着我,“你……你再说一遍。”
我露出一个苦笑,心中千万般的滋味,却还是凝神回答:“半年前,卫聆风,也就是祁国的皇上,发兵汀国,三个月后,原汀国灭亡,改名邺城。”
“那么,我……我家人呢?”
“你姐姐蓝莹玉,嫁给了钥国的太子傅君漠,其他人,应该都还安好。除了……”
蓝莹若大声催促:“除了谁?!咳咳……你快说啊!”
我勉强咧了咧嘴:“蓝君清,被卫聆风处死了。”
“我爹?!”蓝莹若猛地抓住我衣服,尖声叫道,“你说我爹死了?!”
我点点头,忽略胸口被牵扯到的痛,淡淡道:“是的。”
蓝莹若仿佛全身力气全被抽光了一般,缓缓松开了手,躺倒在床上,晶莹的泪珠从她眼眶中一滴滴落下。
对不起!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虽然我觉得蓝君清根本不配做她父亲,虽然,我对蓝君清的死根本不觉得有什么愧疚,可是,对于蓝莹若,我……
“你为什么不救他?”
“啊?”我猛地回过神,看到她空洞悲凉的眼神,心里凉得发慌,“我不想救他,也救不了他。”
蓝莹若的目光还是没落在我身上,低低垂着,嘴角溢出一丝极度凄惨的冷笑,“我听白丞相说,蓝莹若,不!水姑娘这一年,宠冠祁国后宫,却无法从祁王手中救下一个无足轻重的老人。哈哈……咳咳……咳咳……”
蓝莹若仿佛要生生将血淋淋的心咳出来摆在我面前一般,嘴角慢慢溢出血丝。
我心中一惊,慌忙扶住她,从怀中取出银针,轻轻扎入她肩井穴。
半晌之后,她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淡漠地将我推开,“谢谢!”
“你的病……”再不治,就要变成肺癌了。
“水姑娘,你知道,在你顶着我的名成为皇后,受尽宠爱的时候,我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
我又是一叹,扶她躺好,轻轻摇了摇头。
“开始的时候,我被凌衍那个畜生卖到了妓院,想逃逃不掉,想死死不了,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这个病,就是当时落下的。”
“后来,有个姓木的男子接走了我,说是会让我过最好最富裕的生活,会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来疼我爱我。我以为,我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可是……”
蓝莹若忽然露出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脸上的刀疤扭在了一块,让人看着忍不住心酸。
“他却划花了我的脸,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说是只有这样,才能得到那个男人的爱。现在想来,这另外一个人想必就是水姑娘你吧?”
“我的确遇到了一个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可是,你看看我现在这副鬼样子,还有谁会正眼瞧上一眼?”
我站起身来,淡淡道:“要说的话我都说完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手上忽然有冰凉粘腻的触感,身体被一股不大,却坚决的力道扯了回去。
蓝莹若睁大了那双泛着琥珀色光泽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那双瞳仁中有希冀,有乞求,还有许多我不想去深究的复杂感情。
“水姑娘,身份,皇后的地位,我都可以让给你;甚至爹的死,我也不跟你计较。可是,我求求你,求求你把少主还给我,好不好?”
“现在,除了他,根本没有人愿意正眼瞧我一下。也只有他,还会认真地看着我的脸,温柔细心的照顾我。你……你是皇后,祁王那么宠爱你,你根本就不需要来跟我抢少主的爱。我求求你,把他让给我好不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扶她躺好,又扯下她拽住我的小手,最后长叹了一口,吐出两个字:“不——好。”便再没有回头,转身走出了房间。
吱呀一声,门关了起来。蓝莹若犹带血丝和泪痕的嘴角缓缓勾了起来,吐出口的声音一如她唇角的笑容,冰冷、诡异:“蓝家……汀国……少主……算什么东西,哼——”
“怎么样?”她的头忽然轻轻仰了个弧度,对垂首立在她身旁的丫环微笑道,“愿意跟我们教主合作了吗?尹国——七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