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洞主”谢童素日里是倚靠两脚行动的,唯有在打斗时,会如同猿猴般四肢落地而行,这样既可使他的行动更神速,亦可使背上厚厚的畸肉和软锯成为他的厚甲和兵刃,往日里这两样兵刃往往会令他出其不意地伤敌制胜,只是今日里来的杀手太冷厉太专业了,两次从自己猝然发动的攻击中闪脱,如今他不得不倚靠其最后一招来制敌,而这一招,最忌讳的就是风,是故他远远离开自己的同伴,蹿进林子深处,这里风比较小,而且空间也更狭匝,是用他这最后一招的绝妙场所。
花翎儿眼看即将扑近谢童,蓦觉眼前一黑,一团迷雾兜头而来,此女的反应绝对灵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折身旁移,同时摒住呼吸,全身毛孔同时紧闭,展开龟息大法,立时把全身的信息完全屏蔽,处在一种近乎假死的状态中。这就是一名高级的专业刺客技巧,当处在在绝对的黑暗中,眼睛已经起不到作用时,耳朵、鼻子、皮肤成了感觉外部世界的利器,对于一个喜好于在黑暗中行动的高手来说,对手身体上的气味、呼吸的声音、甚或是脉搏和心跳声都是自己判断对方方位的绝好利器,可惜花翎儿把这些谢童倚以感应的因素,全部用龟息大法给屏蔽了,就如同一名死人,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心跳。
无法感应到对方的声息,“黑雾洞主”谢童施放出的黑雾便失去了其实际应用价值,可是对于专业的刺客来说,黑暗是最好的掩护,因为花翎儿还有一样谢童所没有具备的刺客技能,第六感应术,凭意念和臆想来感应周围的事物。这种感应法不仅得经过刻苦的训练,还必须有天赋方行,“云雀高歌”家族之所以能成为大陆上首屈一指的杀手世家,跟这种天赋特质大有关联,先天拥有的特质永远比后天刻苦锻炼出来的更占据优势。
是故,在沉沉黑雾中,同样是保持隐秘状态中的两个杀手,花翎儿更早地发现了谢童的方位并痛下杀手,这次,“黑雾洞主”连自己的人头是如何掉的都没有搞清。
八
花翎儿拎着谢童的人头掠出树林时,林边的激斗已经结束,除了夏虫的喧叫声,就是渐渐微弱的风声,天边微露晨曦,周遭罩在空蒙的微微蓝光中。
在“黄龙盟”大当家吕畅与“盘丝洞主”朱成钢的激斗场中,躺着两具尸体,站在尸体边上的两人,却不是朱成钢和佘全功,而是赵清云和一身青布直裰,腰挎朴刀的名捕张盛。
“谁!”蹲在地上察看尸首的张盛抬首望向林中,冷声喝道,右手已经搭在腰间的朴刀上。
“是自己人。”赵清云说道。
花翎儿踏着清晨的薄雾走出林子,红色衣袂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手边晃荡的谢童首级狰恶可怖。她闪开那名身材高大的中年捕快灼灼的眼神,不太乐意与这种人打交道,毕竟刺客和捕快是黑白两道上水火难容的两个极端。张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绝代美人,从她昨天中午来到“摘星楼”,他就已经对她颇感兴趣,不仅因为她的靓丽容貌,更是她身上那种气质,沉静自然,毫无所羁,老练世故,与她那个年纪毫不相符,虽然从她的眼里看不出丝毫有内力的迹象,但他是老江湖,知道江湖中有些人极善于隐蔽伪装自己。从眼下的迹象更证明了他当初的判断,一个女子敢在令人闻风丧胆的“云空岛五毒”面前来去自如,并取其中之一的首级,其本身就是不简单的事情,张盛自忖自己若在没有外援的状况下,是万万不敢轻易在三毒面前逞强的。
地上的尸首是“黄龙盟”大当家吕畅和四当家陆叙的。吕畅的身上裹满了白色的丝状物,这是“盘丝洞主”朱成钢留下的标记,头颅已经被砍去。陆叙头顶心上一个血窟窿,流出的血液已呈黑色。
“他们人呢?”花翎儿问赵清云。
“我们来时就见两个黑影在林中一闪而逝。”赵清云道,后面一句话没好意思说出来,显然是遵循“逢林莫入”的古训。
张盛的目光又回到地上两具尸体上,他盯着陆叙的尸首嘀咕道,“这人又是谁?看样子似曾相识。”
“张捕头认不出他吗?”花翎儿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他就是‘黄龙盟’的四当家陆叙。”
“看着象,可是前几天陆叙的尸首不是倒吊在‘摘星楼’的飞檐上了吗?”张盛皱着眉头,这句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在两个江湖小辈面前说这种幼稚的话,只怕会让他们笑话。
果然,花翎儿毫不客气地笑话他道,“那具不过是具被酸液腐烂的尸体,这种李代桃僵的江湖伎俩张捕头也会上当?”
“吕畅弄出这种花样来又是为何?”张盛不解道。
“不是吕畅,而是五毒。”花翎儿说道,“陆叙和另一名‘百步箭’李汶都被五毒中的‘青竹洞主’佘全功控制了。”
“对了,佘全功会巫术。”赵清云点头道,“可是事先必须得用药物控制他们才行。”
“‘云空岛五毒’中个个都会用毒,毒翻个把人,对佘全功来说并不是难事。”张盛说道。
“只有两具尸体。”花翎儿嘀咕道,“若是我猜得不错的话,里面应该还有一具。”说罢她反身向林中走去,她现在还记得“百步箭”李汶射箭的方位,果然没走多久,在一排矮灌木前发现了李汶的尸首,同样是头顶一个血窟窿,流着黑血。
“头顶的血窟窿,这是佘全功的杰作。”张盛说道。
“无戒呢?”花翎儿环顾四周,却没见最爱凑热闹的小和尚的身影。
“不知道。”赵清云耸耸肩道,“我在三楼东厢房里碰上张捕头,过了一会儿听见吕畅发出的长啸声,跑出东厢房时方才发现整个楼里都弥散着迷魂香,楼子里的男男女女全被迷魂香弄得神魂颠倒,我们俩从楼里跑出来,跟着你留的记号追踪至此,楼子里的事情我们就不清楚了,我猜那家伙大概中了迷魂香。”在这里他还隐瞒了一件事,那就是在东厢房里,他曾与早已隐蔽在那里的张盛大打了一场,直待张盛弄清赵清云正在勘察“云空岛五毒”的下落,方才知道这几天摘星楼里出现的诡异现象是五毒弄出的,待到两人冰释前嫌,此时的吕畅等人早已走远了。
“你们现在赶快回去。”张盛道,“摘星楼里现在混乱一片,朱成钢等人回去恐会对他们不利。我现在先回衙门里去,叫人来此收尸。”说罢,展开身形,向城东方向的府衙跑去。
花翎儿并没有急着赶回“摘星楼”,而是把吕畅与江小柳在“碧瑶厅”中的对话,以及朱成钢与吕畅在林子边上的对话讲于赵清云听,他们一致推断,五毒此行必与当年杜星娘仓皇逃离“摘星楼”,留下无数财宝的传说有关。
“摘星楼”里此时混乱一片,五毒之一“百手如来”吴泾撒下的迷魂香虽然已经散开,药效却没有过去,只见楼里男男女女挤作数堆,表情各不相同,有些相拥而泣、有些开怀大笑、有些悠悠怅惘、有些失魂落魄。
“这不是迷魂香,”花翎儿柳眉微蹙,对赵清云说道,“你和张盛从房中出来时,这个楼里是否弥漫着一层象雾一样的青雾,还带着一种梅花的暗香?”
“是呀,”赵清云道,“所以我们才判断这是令人产生迷幻的迷魂香,当时我们两用了半盏茶功夫把进入体内的香毒逼出方才来找你,所以晚了一刻,让那两个家伙逃了。”
“这种青雾有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叫‘含春子’,是种瘴毒,是白银溪流峡‘珍宝礁’的独门迷药。”花翎儿说道,“相传闻到这种瘴毒后,会在脑子里产生一种幻觉,这种幻觉就是你最近所思所想的东西,你看他们,表情不一,说明他们心里所想的东西也不一样。不过这种‘含春子’是种十分珍贵的迷药,‘百手如来’吴泾竟把它用在摘星楼里,不知是何用意?”花翎儿不解道。
“这个……”赵清云低头沉吟半晌,突然道,“我们出东厢房时,曾听五楼发出江小柳的哭喊声,说什么:‘小楼姐,当初咱们姐妹情比金坚,我和吕畅当真没有害你之心。’接着又有一阵阴恻恻的声音说道,‘即使不是你亲手杀我,也跟你脱不了关系,若不是你有杀杜星娘之心,嫁祸于红枪堂和杜星娘身上,我岂会遭此杀身之祸。’接着就听江小柳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我和张捕头已经吸进一些瘴毒,当时急着跑出楼逼毒,所以没有上楼去观看。”
花翎儿低头想了想,说道,“我现在有点明白过来了,所有这一切恐怕都是杜星娘之女杜小月搞出来的名堂。”
赵清云是聪明人,当即明白她的推断,杜小月定是对其母被嫁祸,最终赶出“摘星楼”怀有不满,这次带着五毒挟私仇回来报复的,她先在前几天里搞出‘胡小楼冤魂再现’假象来,在江小柳心中造成阴影,然后利用这种能让人产生幻觉的‘含春子’瘴毒,使江小柳产生胡小楼鬼魂的幻觉,把所有的阴谋和盘托出,而那个阴恻恻逼问江小柳的声音,必是杜小月本人。
“可是,五毒既然是绑架杜小月之人,怎么会又跟她合作了呢?”赵清云不解道。
“这个应该很容易解释。”花翎儿一边把谢童的首级放在一个方盒子里,然后用布包扎起来,一边说道,“‘云空岛五毒’历来只干大买卖,怎可能找上杜星娘这种早已过气的老妓娘,解释只有一个,是杜小月自己找上他们的,以杜星娘当年藏在摘星楼里的那些珠宝为代价,换取陷害杜星娘的主凶江小柳和吕畅的性命。”
“若换作我是杜小月,直接找上五毒就是了,为何还要袭击她娘住的那幢木屋,并杀了木屋里除了杜星娘以外的所有人呢?”赵清云心中还是有点迷惑。
花翎儿吃吃笑道,“世事如棋,人就象是棋盘上的黑白子。而今咱们三人、‘云空岛五毒’、摘星楼里所有的人,还有‘黄龙盟’,只怕都是杜氏母女摆上棋盘的棋子。”
赵清云听她如此一说,心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连环计。
两人是在二楼一间大屋子里找到小和尚无戒的,眼前的情景令两人瞠目结舌,只见满地滚着八、九个赤身裸体,年纪大小不一的妓女,而无戒则一丝不挂地趴在那堆肉山上,逍遥乐哉,浑然忘我。
“菩萨保佑他吧!”花翎儿缩回臻首,拍着胸脯恶心道,“这个小沙弥不管老的少的,大小通吃,也不怕噎死。”
“看来他中的瘴毒还真不浅哩。”赵清云没有收回目光,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旖旎的美景,心中暗自懊恼着如此美事怎就让一个和尚抢在前面了。
“你以为他真的中了瘴毒?”花翎儿嗤道,“他的内力比你精纯得多,你尚且能把瘴毒逼出体外,他就更不要说了,再说,飞来峰的武学练至臻境就是金刚不坏之躯,百毒莫侵,方圆大师据说即已达到这一层次。无戒是他关门弟子,虽然没有达到,想来也不会差多远,这一点瘴毒根本就伤不到他,这小子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噢!”赵清云懊丧着呢喃了一声,他自忖比小和尚聪明,事实看来并非如此,这家伙在摘星楼里享尽人间美事,而自己则在外面劳命奔波,孰笨孰聪明?
“无戒!”花翎儿对屋里喊道,“你再不给我穿好衣服出来,我就进去把她们这些贱女人的脖子全抹了,你信也不信。”
无戒一咕噜从众女的身上爬起来,草草穿好衣服跑了出来,他怕花大小姐真的恼了,进屋把他的心肝宝贝们杀个一干二净。
“你完了。”赵清云酸溜溜地对无戒道,“童子功破在一堆老女人身上,讲出去只怕会让江湖人笑掉大牙。”
“我没练童子功。”无戒一本正经道,“师父说我命犯桃花,所以从没教我练过童子功,他还教我欢喜禅来着。”
赵清云和花翎儿面面相觑,两人同时想道,这个方圆大师也是个老不正经。
三人会合后,接下来就是要想方设法找到剩下的三毒和杜小月,三人在各个房间里穿梭来往地跑着,除了那些还未从瘴毒中恢复过来的嫖客妓女,并未见到形貌与朱成钢和佘全功相似的人物。
在三楼东厢最顶端的房间里,花翎儿和赵清云又仔细搜索了一遍,这间就是传闻当年胡小楼殒命的地方,也是最近几天闹鬼最凶的房间,屋里,赵清云与张盛打斗的痕迹清晰可见,想来当时的搏斗激烈非常,除了一张床,一张梳妆台,别无他物,南墙一扇窗户紧靠着东墙,房间看上去很狭小,这令赵清云和花翎儿有点不解,暗忖当年杜星娘再怎么恨胡小楼,也不该让她住到这么小的房间里来,好歹胡小楼也算当年名妓之一了。
三人在此屋里查了半晌,丝毫无获,只好走出房,来到第四层。首先推开琶姬晓蕙彤的房间,却见琶姬与她的贴身丫鬟紧紧地抱在一起滚在床上,两人似乎还没从瘴毒中苏醒过来;紧接着推开笙姬薛雁之屋,仅见一个丫鬟抱着一只绣花枕头呆坐在梳妆台前,没见薛雁的身影;最后是花翎儿的房间,被她药翻的“二当家”阿晴仰卧在床上,喉管被割开,鲜血流了一床。
“别看我。”花翎儿对着两名伙伴摇手道,“这种毫无身价之人还不值得我取他性命。”
“我看不是五毒就是杜小月本人。”赵清云说道,“如此一来,昔年阴谋陷害杜星娘的凶手如今只剩下江小柳了。”
天色渐亮,一夜狂风吹散了浓浓的阴霾,晨阳燃彤了东边的几朵火烧云,街上行人渐炽,这时,突闻楼外有人叫喊道:“哎呀,死人啦!摘星楼主跳楼啦!”
九
“血泊的边缘已经干涸,血泊本身也已粘稠了,”花翎儿从摘星楼楼主江小柳的尸身边站起身来对两名伙伴道,“说明她已经死了一对时辰以上。”
“兴许在我和张捕头跑出摘星楼时她已经跌下来了。”身周都是围观的人,赵清云不敢大声说,支近花翎儿耳边耳语道,“我看杜小月逃不了干系。”
“如此一来杜星娘的大仇算彻底得报了。”花翎儿嘀咕道,“接下来就轮到咱们收拾残局。”
江小柳卧尸的地方位于摘星楼东侧一条小巷边上,三人退出围观人群,站在楼下抬头向上看去,天色已经放晴,晨曦映得天空微紫,几朵马尾状的薄云停驻在天际,摘星楼原本棕黑色的楼体被朝阳耀映得略辉金光。
赵清云和花翎儿的目光不期然地又落到三楼最靠东的那间房间的窗户上,赵清云忽然“咦”了一声,对两名同伴道,“你们看出没有,在楼外看,最靠东的那扇窗户距离东墙有六尺的距离,可是咱们在房间里看却是窗户紧靠着东墙。”
一向懵懂的无戒亦看出蹊跷来,说道,“总不会一堵墙厚六尺多吧,莫非当中还有夹层?”
赵清云和花翎儿同时白了他一眼,这么白痴的问题也亏得他问得出口。
“可是,”赵清云道,“我和张捕头曾推敲了那个房间每个角落,并没有发现机关之类的设置。”
“我知道机关在哪里。”花翎儿喜道,带着两名同伴跑入摘星楼,直望楼上奔去,在四楼的楼梯口,一名娇俏雍容的青衣女子斜倚在栏杆上,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此女虽然没有花翎儿那等韶华的青春,身材亦过于高挑丰腴,容貌之美却是惊世骇俗的,一头青丝瀑撒在肩头,古铜色的肌肤光滑如鉴。
“笙姬薛姑娘。”花翎儿停下脚步,向身后两名同伴使了个戒备的眼神,然后对薛雁娇笑道,“满楼的疯痴傻汉子,薛姑娘作何感想?”
“也不是满楼都是痴疯,”三名姬之一薛雁冷冷地打量着楼梯上的三人道,“至少你们和我都还清醒着。”
“是呀!”花翎儿向上踏了一级台阶道,“我正想去跟琶姬晓姑娘去报喜哩,如今江楼主已死,接下来的新楼主非她莫属了。”
“只怕未必吧。”薛雁用冷漠的目光看着她道,“好歹我也是三姬之一,论资排辈我还在晓蕙彤之上,你应该向我报喜才对。”
“薛姑娘志在江湖,区区一个摘星楼又岂会放在眼里?”花翎儿吃吃笑道,“摘星楼变成如今模样还不是拜薛姑娘所赐,这种烂摊子我想你本来就不想要了。”说罢她又踏上一级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