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柳放开门锁,迳自走到东墙那幅紫檀木壁屏前,伸手抚摸着壁屏,口中嘀咕道,“奇怪,二十年来我几乎天天都要面对这幅壁屏,从来没有看出其后会有什么暗门。”
吕畅手扳紫檀木壁屏边缘,腕间暗蕴劲力,却丝毫撼不动丝毫,他停下手问道,“你凭什么判断这幅壁屏有暗门?”
“就凭丁盼盼之死和后来出现的琵琶声。”江小柳习惯性的捋着她一丝不乱的云鬓道,“筝姬是楼里著名的才女,眼高于顶,据我所知还没哪个客人落入她的眼,怎可能为情而死?再说按常理,象她那样娴雅的女子,真要自杀也不会挑如此惨烈难看的自杀方法,她跳楼那会儿我正在门外,听见她痴疯般乱叫着,然后就坠楼了,所以我猜想她必是正巧发现了此间一个秘密,而被人灭口的。也许就是杜星娘那贱人。”
“我看你太神经质了,杜星娘现在即使活着,也近六旬,再说就凭她的武功,怎么可能从这么高的楼跃下逃逸?”吕畅摇了摇手,不信道。
“你可别忘了,杜星娘是有后代的,而且,她还有那么多武林名宿为相好。”江小柳把宫灯放桌上,坐在一张草蒲团上说道,“当年‘一平剑’西门狂溯怒挑‘红枪堂’时,我特别注意着杜星娘的动静,未见她从楼门中出逃,就这样突然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当时我还以为她是施展轻功逃掉的,事后细想,不对呀,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再怎么厉害也不敢从楼上跳下。此事过了数天,楼子里渐渐平静下来后,照顾杜星娘的三个丫鬟也突然失踪了,这时我才想起,兴许那天杜星娘并没有逃出摘星楼,而是躲在某个地方,虽然你带着帮众们仔细搜索过,但这座摘星楼杜星娘苦心经营了二十年,必有某些隐秘的地方是咱们不知道的。直到你们完全撤出后,她才由三个丫鬟照应着,趁夜深人静时逃出摘星楼。”
“经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吕畅拂着他的花白胡须道,“昨夜楼里出现的神秘琵琶声四处飘忽,捉摸不定,我到处寻此声的源头,始终不得要领,莫非这幢摘星楼真有一个咱们不知道的隐秘所在?”
“据传昔年杜星娘积蓄着价值数百万的金银珠宝,当年她仓促出逃,不可能带走那么多东西,说不定就藏在那个秘密的地方。我猜这次肯定是杜星娘挟仇而回,带着她那些面首。”江小柳感觉不寒而栗,昔年倾慕杜星娘的武林高手可不少,更何况二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些血气方刚的倾慕者如今都是羽毛丰满的人物,若真是这样的话,一个“黄龙盟”又岂挡得住……
楼外适逢一道闪电而过,江小柳秀容蓦然惨变,指着南面窗户吃吃的说不出话来,吕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见另一道闪电亮起,窗外影影绰绰地映出一道黑影,他双掌护身,虎躯猛地飞跃而起,“砰”地撞碎窗户,哪知他挟着八成功力的“双龙夺珠”居然落空,黑影翻身倒掠上琉璃飞檐,身形微闪,跳下檐去。
“贼子往哪里逃?”吕畅暴喝一声,翻过窗棂,跟着跳檐而下,江小柳惊鸿般跑至窗前,只见两道黑影一前一后掠着屋顶瓦梁,兎起鹘落地向城南方向奔去,追在后面的吕畅发出一连串的长啸,显然以此召唤“黄龙盟”的部下驰援。
突然,门口传出一阵轻响,江小柳吓得缩紧脖子,只觉得耳边微风轻飒,一条若有若无的黑影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在檐边闪了两下便即不见,如此匪夷所思的情景让她瞋目结舌,过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浑身抖栗地捡起宫灯,此时她只想快快逃回屋去,拿着被子蒙住头,只求今晚所见不过是场梦。
方才跑至门前,一阵曼若酸涩的琵琶拨弦声已在耳边响起,声如梵音挽灵,虽然细如游丝,听在她耳中却如钟磬晨鼓,訇然巨响,楼梯前弥漫着一层怪异的青色薄雾,青雾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梅香味儿,她游目向楼梯口看去,却见一女缓缓拾阶而上,形容若隐若现,身上发着碧色的幽光,江小柳仔细端详那女子的艳容,倒吸一口冷气,浑身颤栗不已,“胡小楼……”
花翎儿从江小柳身边掠过,翻身跃下塔楼,追溯着吕畅发出的啸声向城南方向追去,此时她已经来不及向同伴们打招呼了,暗忖无戒和赵清云听见吕畅发出的长啸声,必会闻声赶来,但为了防止伙伴跑错方向,她还是沿途留下了记号。她的轻身功夫明显高于前面两人,追了没多久即已看见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穿城而出,前面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前面的身形穿林而进,追在后面的吕畅在林边停下了身影,“逢林莫进”,这是江湖中的古训。
吕畅正犹豫着是否要追进林子,蓦闻一声轻笑,林边一棵榆树的枝端荡着一个黑影,这个黑影忒怪,身形随风飘摆着,隐约间仿佛吊在枝头上,晃晃悠悠,似真如幻。
“你们是何人,敢到‘黄龙盟’的地界来撒野。”吕畅喝问道。
“‘黄龙盟’算什么东西,爷们想到哪里便去哪里,谁敢管?”那黑影说道,音丝如缕,尖细飘忽。
吕畅心中暗懔,此人语声诡谲,深浅难测,他不由得放软语气道,“阁下既然路过韶丰地界,就请留个名号,如果是朋友,吕某必当以礼相待。”
“非也,非也,我是专程来索你性命的。”黑影直接道明来意,语气森森,毫无商榷之罅。
“哼,想杀老夫,”吕畅寒声道,“那还得看你是否有这个份量。”
黑影格格怪笑起来,林中蓦地一声弦响,吕畅闻声身形倏向右侧闪出数尺,只见三枝白羽箭并排从林中射出,其中两枝擦身而过,而第三枝正当其胸奔来,好个“翻江龙”吕畅,口中沉喝一声,右脚支地,身形猛地后仰,左脚抬膝磕中箭杆,这枝白羽箭霍地反折九十度,飞旋着射向左近树上的黑影,去势虽缓,准头却精确,树端的黑影显然没想到“黄龙盟”大当家猝然遇袭中还能籍机反击,眼见白羽箭飞旋而来,尖叫一声,身形遽然下沉数尺,白羽箭擦着他的头皮射在树干上,而他的身形始终晃荡在枝间。
“三联箭?”吕畅冷喝一声,对林中喊道,“三弟,是你在里面么?”
林中风刮枝叶响,无人回声。吕畅心里暗急,照理说他已发出长啸,此时的二当家阿晴应该跟出来才是,怎么到现在还未见动静,更怪的是,“黄龙盟”中也没有帮众出来接应,他心中升出不妙的念头,此人心机极深,感到不妙马上暗萌退意,他暴喝一声,身躯猝然弹射向挂在树端的黑影,左掌右爪,一出手就是独门绝技“鹰龙掌”,爪端锐气嘶啸,掌沿罡气奔腾,气势恢猛,挂在树端的黑影不敢试其锋锐,身形换个姿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晃荡向主树干,然后沿着树干旋转起来,身影似近倏远,难以揣度。
吕畅无视黑影的怪异身法,双脚蹬点树干,身形怒然后射,意图逃跑,哪知一阵刺骨的寒霜迎在他的前方,刀影重重,杀气逼人,“翻江龙”吕畅瞳孔猛缩,双掌翻拍在地,身形仰折而上,一招“乳燕穿林”,间不容发地闪过迫面而来的刀气,在他过身处,两缕花白的胡须冉冉飘地,竟是被刀风削落的。
“斩雪刀!”吕畅骇然叫道,“你是四弟陆叙,你没有死?”
站在他身前的矮个子沉默不语,两把雪亮的缅刀收在肘后,低眉垂目,对他不理不睬。
“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儿?”吕畅向前踏上一步,矮个子手腕一翻,缅刀再次抡圆,雪光再现,吕畅翻手后退,那矮个子并没有追上,收势垂目。
“神智被人控制了!”吕畅是老江湖,凭此现象心里已经有数,并非是四当家陆叙背叛他,而是被人控制了神志,如同一个遭人操纵的傀儡,身不由己。
“阁下倒底对我三弟、四弟做了什么手脚?”吕畅扬目看着在树枝上荡悠的黑影问道。
树上的黑影咝咝怪笑,手腕略翻,矮小的身形无声地飘落在吕畅的身前,与垂目不响的陆叙并排而立,“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我们兄弟要在贵地讨点营生,当然得先把地头蛇给收束好了方行。吕当家的该懂这个道理吧?”
“你们就用这种方法?”吕畅目暴凶光,指着陆叙叱道。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你没感觉现在很孤立吗?”黑影吃吃笑道,此人头和身段短小,偏偏手脚奇长,眉细目短,沉黑的夜色中,牙齿雪白,泛着森森寒光。
“‘黄龙盟’与你们有何怨仇,要出此阴毒的手段来陷害我们?”
“嘿嘿……”黑影发出一长串夜枭般的笑声道,“我们是受人所托,了却一桩二十年前的恩怨。”
吕畅面色微怔,不知此人之话该做何解。他思忖这些人挟着凶念而来,难以善了,猝然挥掌向他胸前拍去,动作快逾闪电,哪知陆叙的缅刀比他更快,就在他的手掌即将贴上黑影胸口的时候,陆叙的快刀亦闪至他的手腕,迫使他缩手。吕畅是镜州城“无极门”的高手,以一手“无极云手”和“鹰龙掌”独步韶丰武林界,武功比快刀手陆叙更要高上一筹,只见他手腕翻转,贴着陆叙的刀势粘上他的左手臂,顺着他的动作移掌至其肘间,劲力乍吐,“嘿”地一声,把他的臂肘拉脱臼,这一招“无极云手”第六式打蛇随棍上极为取巧,对于一个神志受人控制反应迟钝却力道生猛的快刀手最为奏效不过,谁知陆叙丝毫不顾左手臂折断的剧痛,右手刀已至,“嗤”地一声划过吕畅的右肋,幸亏其见机得快,飞身后退数尺,缅刀仅在其右肋处留下一道血痕。黑影见机出手,右手并指点向吕畅右后背穴道,吕畅脚踏坤位闪开,黑影顺势以右手点地,头下脚上,左右脚轮踢向他的面门,吕畅连踏坎、离二位,险险躲开他这出人意表的两招,左掌成爪,飞扣黑影的右脚踝,黑影的身势极快,一招不着,又换回头上脚下,左手成掌刀之势,横削吕畅左爪,两厢里以快制快,掌爪相交,吕畅爪橇其腕,由“鹰龙掌”突变成“无极云手”,借力拗折其手腕,谁知黑影恍如无质量的影子,倏然翻身而起,顺着其力飘腾空中,两人皆是以力借力的打法,黑影显然更为诡异,更让人难以揣度,吕畅不得不放开其手,矮身后翻,差一点被他空中砸下的右拳给扇中耳门,即使如此,他感觉手腕突紧,一条白色丝状物已缠住其腕,黑影一击不中,手掌猛收,吕畅感觉手腕一阵刺痛,赶紧运劲抵御,险些被那白色丝状物勒断腕脉。
正在此时快刀手的缅刀再次劈向吕畅右肩胛,好个“翻江龙”,身形不退反进,冲入如雪的刀光中,一触即退,腕间的丝状物已被陆叙的快刀给割断。
“蛛丝掌!”吕畅后闪数步,怒瞪着黑影,惊问道,“魔宗‘葬花轩’的盘丝教主是你何人?”
“哼哼,世人一见‘蛛丝掌’,第一个反应总是我师姐盘丝教主。”黑影怒吼一声,继续前扑而上。
吕畅怒拔身形后飘一丈,口中惊道:“莫非你是‘云空岛五毒’中的‘盘丝洞主’朱成钢?”正在他惊疑不定时,身后又是一阵弓弦轻响,这次他已踏入林中,距离他的三弟“百步箭”李汶又近了一些,虽然连变几式,还是被一枝白羽箭擦过右肩膊,留下一条深深的血槽。
“哈哈,交手这么久刚刚反应过来。”朱成钢飞身掠向他,口中森然道,“真是迟钝得可以,今天你就把命留在此地吧。”
“呸!”吕畅啐道,“只会搞阴谋诡计的奸险小人,想杀老夫,先留下你的命来。”这个“黄龙盟”的大当家如今成了孤家寡人,对敌三人中有两人是他的同伴,心中对五毒恼恨之极,出手倾尽全力,大开大阖,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朱成钢一时间却也奈何不了他。
花翎儿躲在远处看了许久,这几人中她的目标主要就是那名“盘丝洞主”朱成钢,五毒中属他的身价最高。同样,她已看出“快刀手”陆叙和躲在林中的“百步箭”李汶被人控制住了神智,心中暗忖这控人神智的必定是五毒中擅长巫术的“青竹洞主”佘全功,一般控人神智之人,精神力多半集中在被其控制的傀儡身上,此时若是找准此人的方位出手,定当手到擒来。
想罢,她施展身形,飘然掠近战场,收束精神凝神谛听,果然被她听到一缕细若游丝的异响,由于林中风紧树摇,不仔细听还真难听清这缕如同鸽哨般的微响,她绕开战场,娇躯飞快地在树丛间穿行,没多久,即已闪入丛林深处,渐步接近那缕声音的发源处。
在林子东侧一棵油桐树上,端坐着一个瘦高个子,长腿长身长脖子,唯独脑袋呈宽扁形,令人骇异的是他的眼睛,发出碧绿色的幽光,这使得他在幽暗的树林深处亦能清晰地视物,他的唇边竖着一根青竹棍,鸽哨般的声音就是从这根青竹棍中发出的。
花翎儿心中冷笑,这厮正凝神操控着不远处的两名“黄龙盟”傀儡,丝毫没有发现索命阎罗已经掩近他的身畔。
女杀手娇躯倏闪,身形化作一道淡淡的清影,形如鬼魅般飘近“青竹洞主”佘全功所坐的那棵油桐树下,劲力蕴上手指,正待出手取他首级,突感身侧草丛有动静,此女确也了得,身随心动,娇躯拔高两尺,身子横侧过来,只见脚底二寸处木屑纷飞,一棵半人合抱的树干竟被割出半尺深的锯齿印。
眼前寒光一闪即逝,花翎儿惊若翩鸿般闪掠上旁边一棵白杨树,凝神探视周围情形,身下草浪翻滚,枝摇叶晃,风声习习,丝毫感应不到杀气。她暗怪自己刚才太麻痹大意,杀敌心切,没对周围环境评估一番再下手。大凡使用巫术者,身边多半会有高手保护,出招偷袭她的必定是五毒中的“黑雾洞主”谢童。
佘全功似乎感应到身边有不妥,他放下唇边的青竹,回头扫睃了周围一圈,仅此稍一分神,快刀手陆叙的脖子已被吕畅给拧断,朱成钢发出一声怪啸,毫无所见的佘全功赶紧收束精神,凝神操控剩下的一个傀儡,“百步箭”李汶。
杀手的毅力和心理素质是取敌制胜的关键,花翎儿隐身树端,一动不动,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耳目凝神,第六感提至极致,周围的一草一木仿佛都有了生命力,每一个声息都为她提供对与错的信息。“云空岛五毒”中,“黑雾洞主”谢童专司暗袭、保护和接应这一角色,可以说也是近似于刺客这一职业,可惜他并不是专业的杀手,无论是精神力还是耐心始终无法与自幼受到严格训练的花翎儿相抗衡,待他最终耐不住性子露出马脚时,女杀手的杀人游戏也正式开始了。
花翎儿娇躯倏然从白杨树的树端消逝,一缕淡淡的清影飘向一丈外的银杏树,在银杏树的树下伏隐着一道黑影,此时黑影似乎也感觉到略许的不安,身形趴伏着移向树根的另一端,仅此一段极为微小的动作,已为花翎儿提供了进攻的极大便利,她蓦地俯身下掠,犹如猎鹰扑兔,闪电般地扑向树根处的黑影,指端杀气怒吐,“嗤”地一声,在那黑影的背上划下一尺长的血口来——
女杀手信心满满,原以为这一招必定穿透其心脉,取其性命,哪知她指尖的剑气仿佛碰到一层金属质的东西,发出“吱吱”刺耳的滑擦声,接着眼前雪光暴闪,一道虹影闪向其下盘,花翎儿临危不乱,轻叱一声,娇躯倒翻而起,光影在她的身下留下一圈晃目的光弧,黑影发出一声惨嘶,四肢着地敏捷地向前爬行,向树林深处飞逃而去,在他身后,留下一长串血滴。
“想逃,哪有那么容易?”花翎儿冷哼一声,紧紧追溯着黑影,此时她方才看清那名神秘的“黑雾洞主”谢童的身形模样,原来是驼背,怪不得刚才那一招没能取得他的性命,原来被他的驼背和背上那条形同软锯的雪亮兵器给挡开了大半的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