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丰城位于中原地区的西南边缘地带,是方圆五百里内的大邑,过了韶丰地界就进入了高山连绵的高原地区,是故,凡是要入山的,或是由山内出来的,都会到韶丰城中来打尖,添置行旅装备,于是,这个繁华的大镇就成了高原和平原交汇贸易的中心地区。客来商往,铺肆连片,帛旌争辉,车辇穿梭,人流如织。山里与山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就造成了不同的习俗、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衣着、不同的语言,但有一点总是相通的,那就是人们寻欢作乐的心。
与别的大邑都城一样,韶丰城里也有风月街,可是著名的“摘星楼”并不在那条风月街上,而是位于城中最繁华的闹市中央。
摘星楼,与柳阳城的“四季楼”、十幻城的“西厢园”并称中原地区的三大风月场所,虽然几易其主,它的知名度却丝毫未减。
只是,最近连续出现的几桩怪事,却让那些喜好来此玩乐的男人们惶恐不安起来:
七月七日夜初更时分,“摘星楼”里,住在三楼东厢房间的一名闲极无聊的娼妓,与楼内两名偷腥的保镖突然赤身裸体、失魂落魄地从房间里奔逃出来,在整个楼里大呼小叫地逃窜着,声言自己看见了二十多年前死于那个房间的名妓胡小楼的鬼魂,致使整个楼里沸腾了起来,胆小的纷纷逃离“摘星楼”。
七月八日夜,摘星楼三楼飞檐下倒挂着一人,次日晨,当人们把那人解下来时,发现他的身躯被一种奇怪的黏丝缠裹得严严实实,尸体已经被酸液融解去一半的肌肤,酸臭难闻,形容极为可怖,“黄龙盟”中一名头目从腐尸身上找到一枚黑玉戒,凭此判断出此具尸身是他们的四当家陆叙。
七月九日晚生意最兴隆时,楼内寻欢客忽然集体中毒,腹泻不止,有的甚至七窍出血,虽然没有闹出人命来,但令人怪异的是,楼内侍女仆从娼妓乐师无一出现中毒现象。
七月十日午夜时分,闻名中原的“星楼三姬”之一筝姬丁盼盼忽然装若痴狂,精神失常地从摘星楼顶层一跃而下,坠楼而亡。
这一连串事件使得名楼声誉一落千丈,除了不明所以,从外地慕名而来的狎客过旅,本地人已不敢来此,而是另觅寻欢处,这倒便宜了那条平日里被“摘星楼”压得抬不起头的风月街。
七月十一日,“黄龙盟”四大当家里剩下的三当家全部进驻“摘星楼”,当地官府亦派驻名捕张盛入住,也就在当晚,楼里传出一阵飘忽不定的琵琶声,纵令是张盛,“黄龙盟”的大当家吕畅这等身手,亦无法捉摸出琵琶的发声处,也就在当晚,三当家李汶失神发疯,同样一句话带给如今的“摘星楼”楼主江小柳,胡小楼的鬼魂再次出现。
七月十二日,刚过中午,时值盛夏,天际挂着厚厚的灰色云帷,时而刮起一两阵带着湿气的猎猎西南风,“摘星楼”前门可罗雀,寂寂寥寥,几盏失却颜色的宫灯随风飘摆着,大门洞开,此时正该是楼内诸女休息的时刻,偏偏这时,从楼内跑出三名做平民打扮的女子,青布衣,头包青巾,胳膊上各吊一只小布包。三人张惶地向楼里看了一眼,确认无人看见她们,方才长吁一口气,向街边一条小弄堂里穿去,在拐角处,她们遇见一名红色裙衫,极为亮眼的少女拦住了她们,“请问各位姐姐,可知去‘摘星楼’怎么走?”
“噢,出了这条弄堂,走到大街中央,看见一幢最高的楼,那就是‘摘星楼’了。”
红衣少女道了谢,正待向前行去,其中一女忽然问道,“这位姑娘到‘摘星楼’找人?”
“不是。”
“莫非姑娘想去卖笑?”另一女又问道。
红衣少女笑而未答,不言自明。
“我劝姑娘还是速速打消这个念头为好。”
“为何?”红衣少女奇道。
“最近‘摘星楼’不太平,有不干净的东西出现,已经连死二人,疯了好几个。”三女原本想劝那红衣少女悬崖勒马,与她们同去风月街上找营生,哪知她不惊反喜,没理她们的劝告,红影闪了几闪,跑出弄堂,毅然向“摘星楼”方向走去。
无戒和赵清云是傍晚时分来到“摘星楼”的,两人仰起脖子看着有五层楼高的塔状建筑,在低层厚密的乌云下愈发显得黑黝而阴森,虽然楼檐飞角挂着宫灯,只是如今的“摘星楼”已经今非昔比,成了韶丰城里有名的鬼楼,门前人稀马疏,虽在闹市中心,人们也是远远绕门而行,不复往日踏破门槛的繁闹景致。
一名脸上抹着厚脂,手执绣花绢扇的中年老鸨迎上走进大门的白衣少年和小沙弥,此老眼光锐利,阅人甚多,一看这两人就是外乡人,还是两个雏子,白衣少年白皙丰润,神采飞扬,小和尚天庭饱满,眼神清亮。
“哟——二位小爷面生得紧,是头次来‘摘星楼’吧?”老鸨堆颜笑道,脸上数道皱褶子打起了结,厚厚的胭脂如同干裂的墙粉露出了数道裂纹,赵清云浓眉微蹙,暗道这还算中原地带有名的风月场呀,连个像样点的老鸨都没有,他哪知楼子里拉得出场面的老鸨都逃了,这个是临时从厨房里拉来的。
“怎么没有妹妹?”无戒瓮声瓮气地问道,歪头四处张望着,楼道清寂,客殿空落,除了几朵残花败柳倚栏看着他们。
“呃……那是因为客官们来得早了点,现在还没到时辰哩。”老鸨用扇子捂着自己的嘴巴笑道,无戒眼尖,看出她牙口里没剩几颗牙了。
“来妓院狎妓还得算准时辰么?”小和尚口无遮拦地嘀咕道。
“那当然喽!”老鸨嘎嘎笑道,“来早了,姑娘们刚吃饱,不精神;来晚了,好姑娘都被别人给拣了,爷们只落下喝汤的份儿……”
“行了。”赵清云阻止她继续唠叨下去,取出一锭银子塞在她手里,佯作淫笑道,“但求嬷嬷帮个忙,弄个新鲜的小雏儿让我这位兄弟见个红。”
“哎呀,两位小爷真是赶巧了。”老鸨收下银两,咯咯笑道,“今儿里正好来了个极品美女,还是个雏子,不过她的红包可不便宜哟……”
赵清云潇洒地从兜里取出一叠银票,抽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递给老鸨,“这个够了么?侍候得爷们爽了,还另有打赏。”
“这个……”老鸨郁闷地接下银票,肚里憋闷,到摘星楼里寻欢的男人哪个不是一掷千金的豪客,象他这样小鸡肚肠的客人,按照往例只能待下面两层楼里挑那些姿色偏次,没有艺技的一般卖笑女玩玩,象今天中午收到的那名红衣女子,一进楼便排进了第四层,那一层楼面的花费一晚上就是五千两,还不算别的开销,这小子恐怕还轮不上这一档次,她正待把二楼上那几朵残花败柳随便叫一个下来打发他们,哪知身后忽然有人说道,“叶娘,让小红来侍候他们。”
老鸨和无戒、赵清云向身后望去,只见一名面容清秀,身穿紫色华服的中年美妇半倚在一名年约五十,强干精悍,颌下一副花白长须的锦衣人身边。
“是,楼主。”老鸨答道,她虽然感觉心下诧异,还是带着两人向三楼走去。
“摘星楼”楼主江小柳直待三人的脚步声在楼道上消逝,方才低声问身旁的锦衣人,“畅哥,你对这两人有何见解?”
锦衣人即为“黄龙盟”的大当家吕畅,他沉吟半晌,低哼道,“这两人中午已经进了韶丰城,一直到处溜达,没见他们与任何人接触,看不出有什么意图。”
“看得出他们的出身吗?”
“两人都有很精深的内功,特别是那名小和尚,精光内敛,特质超常,甚至看不出他的深浅。”
“你看他们会不会对咱们不利?”
“应该不会,把‘摘星楼’逼到现今这一地步的应该是那种老谋深算的高手所谋划。”吕畅分析道,“这两人今天刚进城,看上去该是那种初出江湖的雏子,出来找乐子的。”
老鸨把无戒和赵清云领到三楼东厢一间房前,敲门道,“小红姑娘,客人来了。”
“哎,来了。”房门打开,一张清秀的面孔探出房门,眼睛不大,却很清纯,琼鼻樱桃唇,娥眉如黛,青丝随意地披散在削肩上,身材窈窕,胸脯扁平,看上去更象未成熟的青涩果子,她用羞涩的目光打量了门外两个少年客,让开娇躯。
“小红姑娘刚来摘星楼十天,还是名新人,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二位小爷多多包涵。”老鸨打招呼道,赵清云略感失望,他原想联络到花翎儿,可是眼下的状况没有预想的那么顺利,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小和尚无戒居然已经迅速投入角色,开始对小红姑娘上下其手,老鸨咯咯怪笑两声,走了出去。
“和尚哥哥,你想要些什么,我去弄来。”小红从无戒手中挣脱出来,嗲声嗲气地问道。
“我想吃肉包子。”无戒一语双关地说。
“我想要一壶女儿红,再弄点时鲜。”赵清云客气的说道。
待小红出门后,赵清云脸色一板,对无戒道,“你看看你刚才的德行,哪象个佛门弟子。”
“我师父都没让我戒色,你急个什么劲?”无戒吃吃笑道,“咱们钱都花了,不玩白不玩,噢,我知道,你准是吃醋了,也是,钱是你出的,大不了待会儿我让你先上就是。”
赵清云望着天花板直翻白眼,方圆大师,天下正道人敬仰的武林大宗师,若是知道自己的关门弟子在外面是怎样一副德行,准保气得吐血。
今夜无月,楼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豪雨,雨打琉璃瓦,发出叮咚悦耳的声响。
“摘星楼”渐渐热闹了起来,虽然人流量不及原来的四分之一,但“摘星楼”的名声在外,大凡是过路的风流客,脑子里总念念不忘“摘星楼”里的如云美女,甘醇美酒。楼主江小柳的青春已经化逝,星楼三姬的名声却如日中天,方圆数百里,谁人不晓“摘星楼”的筝姬丁盼盼、笙姬薛雁、琶姬晓蕙彤的艳名。
“星楼三姬”就住在摘星楼的第四层,这几乎已经是“摘星楼”的最高位置,住在这一层的几可数中原地区身价最高的艳姬,花翎儿乍进“摘星楼”,即以其绝世的容貌和技惊四座的操琴技艺,让眼光历来挑剔的楼主江小柳容颜大动,马上让她顶替了刚刚死去的筝姬丁盼盼的位置,住进了第四层原丁盼盼的房间。
筝姬丁盼盼之死在“摘星楼”里是个忌讳的话题,她的房间也成了人们禁足的地方,此刻,差来侍候花翎儿的侍女琴儿,战战兢兢地靠紧屋门,一双泡肿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跟着她的新主子在房间里移动着。
花翎儿是名女杀手,即使睡在死人堆里眼皮子也不会跳一下,更何况她对丁盼盼之死正感兴趣呢?住在她的房间,正合心意,这是间布置得极为娴雅的房间,即使多日无人入住,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百合清香,家具都是考究的酸枝木家具,衾褥素色,房间的布局简单而清谧,看上去之前的主人是名儒雅知趣之人。
紧靠南窗有张榻榻米,一张琴台横具其上,还有一张古朴的古筝,花翎儿盘膝坐在古筝前,伸手轻抚琴身,光滑的漆面,漂亮的木纹。她那纤长的玉指在筝弦上滑拨了一圈,犹如山泉涓流,激洄清漾,意境高远,花翎儿从出世那天起,便注定成为“云雀高歌”家族嫡系传人,打从会走路那天起,就开始接受最严格的杀手训练,当然也包括一名女子所必须掌握的琴棋书画、绣工厨艺等训练,兼之其天赋极高,是故她的琴艺甚至超过了筝姬丁盼盼。
“琴儿,丁姑娘今年有多大年纪。”花翎儿纤指按住琴弦,妙音嘎然而止,她抬头问抱琴女道。
琴儿低声回答,“咳,回翎姑姑的话,丁姑姑今年二十有六。”
“噢,二十有六了,这个年纪有心上人也在情理之中。”花翎儿说道,秀目紧紧地看着琴儿的表情,果见她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于是把她心中所想的话儿引出来,“看丁姑娘房间的摆设,生前定是心气极高,能被她看中的男人绝非常人吧?”
“进‘摘星楼’寻欢作乐的男人才不会放进丁姑姑的眼里。”琴儿说道。
“可是我一进楼子,人们就告诉我丁姑娘是为情所困,方才跳楼自尽的,这话又做何解呢?”
“这个……”琴儿躲开她灼灼的目光,旁视着床衾道,“楼主不许谈论丁姑姑的事情。”
花翎儿打定主意要在她口中挖出点名堂,不弃不饶道,“是不是以讹传讹,丁姑娘之死另有原因呢?”
琴儿缄默不语。
“告诉我,‘摘星楼’第五层是干什么用的?楼主住的么?”花翎儿问她。
“楼主住在三楼西厢房里。五楼的‘碧瑶厅’是专门用于接待出价上万的贵宾。”
“那么说,丁姑娘自尽那晚,是接待了什么贵客了吧?”
“这个你该去问楼主。”琴儿眼光闪烁道。
“我现在正在问你。”花翎儿语气咄咄,略带寒森,逼得琴儿心里砰砰乱跳,她感觉到对面那名比丁盼盼尚要美上几分的绝代美女身上透出一股莫名的邪气,这股邪气直逼她心口,生似只要自己回答错一个字,这股邪气就会毫不留情地取了她的性命。
“是……是二名自言从……西凉来的贵客。”琴儿吃吃地回答道。
“二名?不是四名!”花翎儿秀眉微蹙,支颐沉思,过了一会儿她抬头问道,“他们都长得啥模样?”
既然已经开了个头,琴儿就不准备隐瞒什么,把自己所知道的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一人又矮又瘦小,四肢却很长,走起路来仿佛是踮着脚一般,飘飘晃晃的;另一个长得好骇人,头又扁又窄,身躯却很高,脖子也很长,特别是一对眼睛,晚上看上去绿幽幽的,瞳眸深不可测,手中握着一根绿色竹棍。”
花翎儿把这二人的样貌与自己脑海中的资料一对,有了底,正主儿果然已经来过摘星楼。然后她又问琴儿,“丁姑娘就是在见他们之时坠楼身亡的吗?”
“这倒不是。”琴儿摇头道,“丁姑姑那晚是与笙姬薛姑姑同时会客的,一对时辰后她先告辞了客人回房,在临睡前忽然发现头上一根非常珍爱的‘云母钗’不见了,于是回‘碧瑶厅’去找,仅一柱香功夫,她就坠楼而亡了。”
花翎儿闻言微怔,“你是说她坠楼的时候五楼还有客人?”
“不,那二位客人已经走了,是薛姑姑亲自送下楼的。”琴儿说道,“丁姑姑跳楼时正值午夜时分,她忽然发出一阵刺耳的怪笑声,我们听到声音赶紧冲到五楼,可是大门反锁着,无法进去,只听她口中呢喃着一段词,说什么‘……三峰现蜃楼,东山朝霞间。第四桥下,一叶轻舟。今何问?龙凤缠绵云深处,惊见昔人楼影间。’尔后就跳楼了。据从楼下跑上来的薛姑姑说,那是一首情诗,于是人们就猜测丁姑姑是为情自殉的。”
花翎儿口中轻念着那首词,低眉凝思,琴儿也不去打扰她,房中一时陷入静溢。
“咚咚……”有人敲门,花翎儿拾掇精神,向琴儿使个眼色,使女省得,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雍容华贵的摘星楼楼主江小柳,站在其后的是一名身材健硕,相貌方正的中年壮汉,手中抱着一坛酒。江小柳带着中年壮汉走进房来,对端坐在琴台前的花翎儿笑道,“来来来,翎儿姑娘,今儿里给你介绍个贵客,”她指着身边的那名中年大汉说道,“这名就是咱韶丰城最大帮派‘黄龙盟’的二当家阿晴。”
花翎儿站起身来向阿晴欠身微福,中年大汉一对虎目热灼灼地在她身上扫睃着,眼前的少女出乎意料地美丽,此人阅人多矣,还从没有见过眼前那么诱人的女子,特别是一对略带异域风情的瞳眸,绝对的勾魂。
江小柳拉着花翎儿寒暄了几句,支近她耳朵坏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星楼三姬’各与‘黄龙盟’的一位当家的相好,笙姬和四当家陆叙,琶姬和三当家李汶,今晚你把二当家给侍候好了,搞定了他,以后‘摘星楼’里任你使风唤雨。”
花翎儿知这江小柳对自己不信任,请老江湖来试探自己,自己可是放眼天下的女杰,岂在乎你区区一个摘星楼,她肚里冷笑着,脸上佯作羞赧,对江小柳低声道:“楼主该知道我的破身费可不便宜。”
“这你放心。”江小柳指着挂在床头一方白绫道,“明日你拿那块落红巾来领赏,五千两银票马上付你。”
“楼主好像跟我说过是八千两?”花翎儿籍机抬价道,语声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