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悄悄地钻进那件银灰色褂子,衣裳里,少女身上的那种淡淡的幽香和汗臭味混杂在一起,味道有点刺鼻,想必是这个少女这些天来一直穿着这件衣裳,已经开始发臭的缘故。黑猫惊奇地发现,这件褂子的内夹里居然贴着一层咒符,最起码有二十几张,他心里“怦怦”直跳,菩萨爷呀,几天前搜她身时,怎就没发现她的衣裳里还另有乾坤呢?黑猫反过身来瞪着那些黄纸的咒符开始傻眼了,每张咒符都不一样,倒底是哪一张能解除他身上的诅咒呢?
杏月儿坐在水温甚热的浴桶中,依照素馨所教的法门,使劲搓揉着她身上那些伤痛的部位,热水把她的肌肤寒毛泡开,催促血液运行,以便药性更快地发挥效用。忽然,一丝冷风飘到她的脖子上,这丝冷风来得十分轻微,若在平时,以她的感应能力,根本不可能感觉到,可是,此刻她是泡在浴水里,脖子上是潮湿的,便能清晰地感应到这丝冷风了。
别看她平日里举动毛糙,却也有心思纤密的时候,特别是知道这是家黑客栈后,一举一动便开始小心起来,也知道动点心机了。她在心里快速地响应着这丝凉风的方向,确定凉风绝不是那扇开着的窗户方向飘来的,是头顶上飘来的,这时,她没有抬头打量,而是停下动作,让浴桶里的水静止下来,这样,这桶茶色的水便成了一面镜子,从这面镜子里,她看出这丝凉风的来路了——头顶上那扇原本关着的天窗此时无声地被掀开一条缝!
杏月儿在肚里冷笑一声,暗道这偷窥的贼厮也忒小看她了,好歹自己也是仙霞洞里出来的人。她伸出右手玉指,轻轻地在水面上顺时针方向绕动起来,随着手指的转动,水面出现了一个小的涡漩,倏然,从涡漩中上升出一丝细如钓鱼线的水柱,水柱冉冉上升,直穿向那条微微推开的天窗窗缝。
颜如春是到那条细如绣花针的水柱离自己鼻梁约两尺时方才发现的,她心中暗懔,手腕微微用力,天窗无声地阖上了,哪知还未待她喘过气来,那丝水柱居然钻穿天窗厚厚的木板,直刺向她的双目间,好个反应灵敏的蜀中巨盗颜如春,她臻首猛地一晃,水柱擦着她的左脸颊掠过,再挑散了她那一头盘卷得漂亮细致的盘形发髻,险些在她的脑壳上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仅仅这一回合,杏月儿却不知道已经暴露了自己。
颜如春心下有了计较,正待直起娇躯走人,心中突生警兆:背后有东西!
她的身体形同狸猫般,倏然卷身向前翻滚两圈,左右两手连续点了两点,第一滚时从她玉指间向身后打出四枚柳叶镖,到第二滚时,玉指间又飞出十二枚,银辉皎洁的月光下,两波柳叶镖如同炸开的银星,滑着十分优美,而且完全不同的轨迹,看似极慢,其实准头丝毫不差地罩向身后之物。
这一招猝然而发的“回马枪”不仅十分犯险,而且歹毒无比,身后的东西要是稍无防备,立时就被这些薄如纸片的柳叶镖扎个遍体银叶。可惜身后的是昆仑女剑客素馨,那把弯月形的寒山明月剑在身前一绞,便绞碎了这遽然飘来的“柳叶”,那素馨女侠以脾性刚烈,出手霹雳而闻名江湖,她冷哼一声,腕间轻翻,以牙还牙,寒山明月剑映着月光,划着半弧漂亮的弧线,飘着一缕滑音削向颜如春。
直到此时,颜如春也没有时机回头,仅从那近体的轻啸声中,已经知道出手的是自己的老冤家对头,对于那把弯月形的奇门兵器,她多少了解一点,知道这东西一旦出手,威力甚猛,不使出她十分的本事来,恐怕是很难全身而退的。她口中轻叱一声,双腿遽然叉开,娇躯直折,紧贴在自己右腿上,这招“一线穿针”把自己身体的范围缩小到最薄,寒山明月剑贴着她的右肋削过,她甚至感觉到那剑身上泛起的寒气。这女贼与素馨交手数次,知道那把宝剑还有后着,而且比前着更凶险,如此趴在地上肯定是等死,她两手猛拍地面,身体竟维持着原状飘然升起,一招“天马行空”,在空中如陀螺般快速地翻滚起来,姿势极为怪异,飘折而回的寒山明月剑再次贴着她的胯部飞过。
素馨口中轻嘿一声,身体如箭矢般直撞向颜如春,左手在空中接住旋回的明月剑,贴肘收好,右手玉指直戳向颜如春背后“大椎穴”,立意一招间让她瘫痪,颜如春恰在此时落实地面,根本无视身后之人的方位,听风辨位,反脚就踢,认得极准,迫使素馨的身形缓了一缓,这才让颜如春找到喘气的机会,侧转过身,“旋风腿”辗转而踢,犹如风轮,素馨双脚立定原位不动,娇躯如同风中残烛,摇摆不定,每一摆动便躲过颜如春的一脚,待她连续九腿踢下,动作微慢时,立刻还以颜色,指尖犹如兰花绽放,点点戳戳直袭向她腰肋要穴,颜如春不得不翻身后跃,再次落了下风。
蓦然,天窗下发出杏月儿的一声尖叫:“妈呀——这是什么呀?”
稳操胜券的素馨闻声心中一懔,飘身后翻,来到天窗边,一脚踢开天窗,闪跃而下,颜如春也跟着从天窗纵下去。
杏月儿使了一个“水针”的法术,眼瞅着头顶上的天窗关上,也不知那屋顶之人是否着了自己的道儿,她迅速从浴桶里跳出来,草草擦干身体,快捷地穿上亵衣,然后抓起她那件银灰色的“雪鲛衫”,哪知从这件衣裳里倏然蹿出一只黑乎乎、毛绒绒的东西来,吓得她尖声骇叫:“妈呀——这是什么呀?”
定睛一看,居然是只黑猫,口中还叼着一张她的咒符。那杏月儿最恼恨、最害怕的就是这种毛茸茸的猫儿,她跳着脚儿,口中尖叫着:“臭猫、烂猫、王八蛋……”边咒骂着边毫不客气地赏它一贴咒符,“呼”地一声,数枚火球砸向黑猫,饶是他拼命躲闪,尾巴上还是冒出了火苗,黑猫“哇——”地一声惨叫,纵身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是故,接踵从天窗里跃进来的素馨和颜如春并没有看见什么黑猫,而是看见炕头和木质地板上数处冒出了火焰。
素馨掀开被子扑灭炕上的火焰,颜如春一脚踢翻浴桶,把地板上燃烧的火焰浇熄,她柳眉倒竖,开口嗔骂道:“你这个死妮子疯了还是咋地,想烧了我这客栈么?!”
“你这鬼店有野猫儿,吓死我了。”杏月儿叫道。
“你奶奶家才有野猫儿呢。”颜如春吼道。
素馨横身拦在杏月儿身前,沉着脸质问颜如春道,“黑灯瞎火的,你在屋顶上干嘛。”
“我么……晒月亮来着,”颜如春扯淡道,“这是我的店儿,我高兴怎么着,你管得着吗?”说着,她撩起裙裾,打开门,正见江南来的那对捕快贴在门前向里窥探着,她怒冲冲地挤过这两个怪人的身边,转身对素馨道,“你们今儿砸了我的桌椅不说,还烧我店,这些损失全记你账上,明天你若付不出来,就把身体押在这里,别想出这客栈的门。”说罢,气呼呼地走了。
黑猫拖着一条冒着青烟的尾巴直蹿进厨房,他知道烧伤用什么应付最好——麻油!他跳上那张厨桌,在瓶瓶罐罐间穿梭着,连连推翻三个油瓶,方才找到闻上去貌似的油,赶紧把尾巴伸进油罐里,“喵呜——”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一对线状的眼珠瞪着嘴里叼的那张咒符,这是他情急之下随机叼的一张,也不知这张咒符有什么用场,甚至不知该怎么用,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白跑一趟,“贼不空手”,这是道上的规矩,如今即使做了猫儿,却是积习难改,没治了。
黑猫把尾巴从油罐里拔出来,郁闷地看着这条秃了一簇毛的尾巴,暗忖这东西本不属于自己的,照例说不该心疼才对,可是,经过今晚一事,他开始感觉有点不妙了,错过今晚,这个终南山的女人明儿离开这家客栈,自己兴许要做上一辈子的黑猫了。
蓦然,他的心头升起警兆,来得那么突然,不由得他细察,猫身闪电般向旁滚了一圈,“啪”地一声,一把明晃晃的刮骨刀扎在他刚才站的地方。黑猫抬头看去,只见小回子圆睁着双眼,面容狰恶地从门口直向他冲过来,黑猫机警地纵身跳上旁边的橱架。
小回子见厨桌上打翻的油瓶,怒从心中冒,口中骂道,“哪来的野猫,敢到我的地盘上撒野。”他飞跳到刀架前,操起刀架上的各类刀具,如雨般掷向橱架上的黑猫。
好在黑猫做人时是手段极高的盗贼,如今即使做了猫,那超绝的反应能力却丝毫未减,再加上猫的身体本就小,而且身法和灵敏度也是兽类里出类拔萃的,纵使这个回回厨子飞刀的准头极准,却也无法沾上他一根猫毛,反倒把那些橱架上的锅碗瓢盆砸得唏哩哗啦,热闹非凡。
黑猫在厨房的几个橱架上跳上跃下,觑准机会穿入阴沟里,在小回子的咒骂声中蹿出厨房。他飞速逃进马厩,从几具僵尸脚边穿过,跳进畜栏,找到他放黑缎荷包的那个小洞,把那张符咒塞进荷包里,算是他的私有财产来保存了。
这马厩里虽然僵立着几具僵尸,却是这高手云集的客栈里最安全的地方了。黑猫趴在草堆里喘着粗气儿,静静地等着时机,准备第二次夜探“第八间房”。他正思忖着下一步该怎样行动时,隐隐约约听见说话声,一听那声音,便知是颜如春那一伙人。黑猫觉得好奇,循着声源寻找过去,在马厩最里角的屋梁边找到一个缺口,那说话声就是从这缺口处传出的。黑猫纵身跳上屋梁,跑到那个缺口处瞅了瞅,觉得自己身子钻过这个缺口没问题,于是悄无声音地钻过缺口。
缺口另一边居然就是厨房,黑猫趴在缺口处向下看去,正见那颜如春黑着一张俏脸蛋在训斥小回子,“该杀千刀的死回子,居然拿这些家当做靶子练飞刀,你以为这些东西是不要化钱买,从大街上捡来的么?”
“不是,老板,是有只野猫儿在厨房里偷食,我要追杀那只猫儿,所以才弄得这样的。”小回子辩解道。
“咦,咱这店里真有一只野猫么?”颜如春错愕道。
奚无常摇头道,“我没见过,也不可能,哪只猫儿能穿过半个大漠到咱们这地方,这猫就是神猫了。”
“可是刚才姓素的那女人带的丑丫头也说看见一只野猫来着,为此还险些把咱店给烧啰。”
“嘿,这就奇了。”奚无常愕然道,“难道是哪个客人带的宠物?”
“今儿来的几个客人我都看过,没见他们有谁带着一只猫儿的。”颜如春搔着一头乱发道,她那光整的盘式发髻是被杏月儿的法术弄乱的。
奚无常对猫啊狗的不感兴趣,他改了话题道,“你说那丫头险些烧了咱店,这是怎么回事儿?”
一说到这个话题,颜如春立时来了兴趣,“这丫头会法术,看来出身玄门。”
奚无常眼睛一亮,惊声道,“你确定她会法术?”
“怎么不是,”颜如春确定道,“我难道连法术和武功还辨不出来么?这丫头险些用法术伤到我。”
奚无常“果然如此。”了一声,坐在厨房里的一张椅子上,手支着下巴沉吟起来。
颜如春吩咐小回子去收拾杏月儿的那间客房,待他走出去后,她凑近奚无常的眼睛,压低声音道,“看模样,你似乎早已猜出这个丫头的出身了?”
奚无常抬眼看向她轻“嘿”道,“你说说,这个昆仑山的素女侠经常路过咱们这店,她每次都是到哪里去?”
颜如春皱了皱鼻翼,嗤道,“还不是到贺兰山去看她的情郎江城子呗。”
“这江城子是怎样一个人物你知道吗?”奚无常又问道。
“不清楚,这家伙不太在江湖上走动,也没听说过他在江湖中有啥子事迹。”
“有。”奚无常肯定道。
“有?啥子?”
奚无常摇头晃脑道,“最近江湖中闹得纷纷扬扬的那颗‘七灵珠’不是跟江城子有关吗?”
颜如春嘴张得老大,半晌没有合下来。
“现在明白那丫头的出身了吧?”奚无常微笑道。
“终南山仙霞洞。”
“肯定没错,”奚无常颌首道,“说不定那颗‘七灵珠’就带在这丫头的身上,所以姓素的会那样尽心地保护她。”
颜如春展颜喜道,“若真在她身上,那简直就是老天赐给我们的……”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奚无常摇手说道,“你自忖着咱们这实力能从姓素的手里抢得那颗‘七灵珠’?只怕未必吧。”
“明着来,咱们确实没有这个实力,”颜如春手里捏着一把薄如宣纸的柳叶镖挑着指甲中的秽物,漫笑道,“可是如果来阴的,她就没啥子优势啰。”
奚无常苦笑着道,“若说玩阴的,恐怕咱们没那个时间了,我估摸着今儿晚上,那姓素的连眼皮都不会眨一眨,想靠近那丫头,只怕是痴人说梦,过了今晚,明儿一早他们离开这家客栈,咱们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既然如此,那就想法把她留下呗。”颜如春说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奚无常以手背敲着额头道,“她此刻去心似箭,恨不能马上飞到贺兰山,怎会听咱们的摆布?你在讲笑话给我听吧。”
“她当然不会听从咱们的摆布。”颜如春把手里的柳叶镖轻轻旋转着,“可是这沙漠里自然有东西能留住她。”
“这沙漠里除了‘黄风怪’能让她忌惮,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摆布她了。”奚无常道。
“那咱们就不妨把‘黄风怪’请出来,”颜如春用细细的声音道,“你没听过‘人不留客天留客’这句老话么,那狂沙鸥是在傍晚时分出现的,今晚后半夜准刮大风,这大风一刮,兴许就是‘黄风怪’出没的时机了,你想想看,来了‘黄风怪’,还怕留不住她?”
奚无常不停地摇着脑袋,苦笑道,“若想留住这素女侠,就不能放一个人出这客栈的门儿,如今咱这满屋子的高手,一个比一个厉害,都不是省油的灯。你想留住谁都不可能,除非……”奚无常那眯成一线的眼睛忽然爆出一抹异彩,他忽然明白颜如春的意思了,两人相视而笑,这笔买卖看来是做定了。
趴在屋角的黑猫的眼眸里同样爆出一抹异彩,那颜如春和奚无常两人若是在自己地盘上动起坏脑筋来,纵使你素馨武功盖世,只怕也要吃上一点亏了。黑猫把身子退回马厩里,站在屋梁柱上看着下面的畜生们,肚里唱起了情歌,只要能让那丫头留在这家客栈几天,他就还有机会变回人身来,此刻他对那颗“七灵珠”已经没胃口了,当然,如果能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得到,他也会收之不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