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最后,究竟是得也,还是失也。
心岸师兄不在了,夙白什么都没了……她朝露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心……空了。
这是为什么?
朝露看着身前那件帝后服,华冠锦袍,摸过的纹理依旧是那般熟悉。
借阖溪的手,唤回娆天的记忆神通,也顺势让他二人归位。皆大欢喜了么?她一点也不高兴。师尊还是那个师尊,神情未变,人未变,情未变。但是她却知道,有些东西,自从那些事情发生后,就再也不可能回首。
心岸师兄不在了,夙白什么都没了……她朝露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三米高的基台上,坐落着一座广阔雄伟的宫殿,殿前有三条龙尾道,龙尾道分三层,两边是青石扶栏,上层扶栏镂刻螭头团,中下二层分别镂刻着莲花图案。殿上一地是三层阶,层层错落,最上一层阶梯,是宝蝠形状,上有大木整雕出的台床。高堂金顶,十六根朱红大柱,粗得四五个人也围拢不过来,柱上阴刻了云纹,又描入了细细的金线去。不见梁椽,只见镂刻雕出的金凤流云,上下错落,连在一起,悬在顶下。又挂下重重帘拢,并三十二盏八面琉璃错金花儿,走马仙娥的宫灯来,常常的流苏是宝石磨成珠子串出来的,盈盈地发出雨滴一般的宝光。
她就这般信步走着,却未料会遇见几趟熟人。
当先是那南溪天姑云浮姐妹,这二人一前一后见到她时候,几乎同时选择了慌不择路立地转身便跑,连让她说句话的余地也没有,好生忧郁。
然则刚一回头,却看见台阶之上,立着的却是她那曾经共同奋战过的姐妹,兰若。
她微微一笑。
兰若缓缓走下,“见过昭华帝妃。”
“兰若姐姐别这样,朝露不敢当。”朝露赶忙扶起她,满眼的歉疚。
“应该是恭喜你,这番天地皆动的造化,不但铲除了妖界余孽,还能让你二人还归记忆,素琴与天界众神当真是算无遗漏。”
“你也是这般想的么?”朝露反问了一句。
那夙白呢……心岸呢……他们是什么……当真连蝼蚁也不如了么?
兰若的目光微微一闪,那张精致的面容终于是松动了下,微微吐了口气,“当年我对夙白公子,也的确是机关算尽,戏中戏做久了,也当了真。却在看见小朱雀从你手中出现的时候,还是失去了理智。原想……等天界这劫难过去了,我就将他迎回天上……”
“他不会回来的。”朝露自言自语了句,“他在等我去。”
“你?”
“没事。”朝露苦笑了下,明明梦想得真了,却有些难过是为什么?
“师尊今日没什么事,我去寻他下盘棋。”
这正是天宫中最引人注目的宫殿。长明灯火丝丝扣扣的,一个仅拿银色丝带绑住黑色长发,身着紫色长袍的男人负手而立,面对着眼前冒着烟气的长明灯,久久不动。
她身着玄红色绣金凤锦缎曳地长袍,发髻高高挽起,以兰膏抹发,光亮不留碎发,长眉弯弯,红唇若瓷,如玉雕般完美无瑕的面容上,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经世经年,时光倒转,一切如前,这是昭华。
娆天——也可以说是莫沉,缓缓回身,看着朝露。
“师尊,陪我下盘棋如何?”
“恩,也好。”莫沉应了,与她坐下在棋盘之前。
黑子落下,朝露托着腮,看对面的师尊。依旧若往日般,毫无变化。
“师尊……天香你打算如何处置?”
莫沉微微一愣。
是呢,如今他已经是娆天帝君,而对面坐着的,是前世里他屡屡忽视的昭华帝后。
那么……凤瑶要如何处置?
摘去莫沉那被围住的白子,她觉着头顶那厚重的装饰有些沉,伸手去取,却不小心碰着了那小朱雀的簪子,心口被扎得有些疼。
见莫沉正自发愣中,不觉轻声唤了声,“师尊……?”
师尊,是师尊喔。莫沉微微松了口气,百年人事知几变,如今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娆天了,而对面坐着的,却是自己最喜爱的徒儿朝露啊。
“天香她犯了些错,为师已经将其锁在那山洞之中。”
这是朝露第一次在围棋上占了先机,她看着蚕食半片江山的黑棋,幽幽的问:“师尊,能告诉我,你是如何逃过天香那一局的么?”
所有的线一条一条,她都想明白了,唯有山洞前后,始终想不明白。
莫沉喔了一声,倒也毫不隐瞒,在他心里,只要朝露想要的,他都会给。
“你还记得我有那把长琴么?”
“自然记得,弹的也尤其好。”
“天地大阵困住你之时,便是长琴化作我的模样闯进了大阵之中。而山洞之中的那个人……”
棋子赫然落地,砸出一声脆响,恰如此刻心碎。
朝露豁然起身。
不是他……那个让自己还了万颗玄鱼泪,让自己说尽心中所想的,却不是他?
莫沉不解的看着她,“露儿你怎么了?”
一点点努力维系着的,终于把持不住的开始崩裂。她知道师尊还是那个师尊,他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入局,也知道他定是有把握救自己所以才迟迟不出现。然则……为何心痛的揪在一起,以至于下句话明明想说出口,却始终噎在了喉中。
莫沉跟着起身,温柔的抚着她的面庞,“长琴与我渊源已久,早前百日刑罚便是它替代了我,才能去寻了露儿你。”
明明梦圆,却见月缺。
她轻轻咳了声,上前狠狠拥住莫沉,感觉他的身子在自己的拥抱下渐渐僵硬,良久放松下来,在她耳畔轻声说:“这些日子总感觉你闷闷不乐,若不喜欢天宫住处,我们回榣山就是。”
朝露摇头,只问了一句:“师尊,你真的懂情么?”
前世昭华需要你的爱,今生的你……却还是不懂爱……
莫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如今,这还不是你想要的么?”
要他爱她,要他与她永远相伴,要他心心念念皆是她。
不知为何,又有了想哭的感觉,朝露狠狠的揉着眼睛,从他怀中退了开来,声音暗哑的说道:“对,你看着我,站在你面前的,不是那个傻子昭华,而是你的徒儿朝露……我问过你三句话,若露儿失踪了,师尊你会去找我么?若露儿不再喜欢你,师尊你会寻回我么?若露儿死了,师尊你会伤心么……?我知道我又在无理取闹,可是……天地大阵里,不是你;山洞之中与我同生共死的,也不是;你在最有把握的时候出现了,可是却不是我的师尊,不是我那个总是在第一时刻出现在我身边的师尊莫沉……”
声泪俱下,一粒粒珍珠滚落在地,“我知道在抉择的时候心怀天下斩草除根变得更加重要……但是……若师尊失踪了,我一定会找,直到找见为止;若师尊不喜欢我,我会继续喜欢,至死方休。若师尊死了,我绝不会活着。”
后退一步,褪去头上的冠,又脱去那身帝后外袍,留下一身莫沉当年为她点出的花笼裙,裙角泛旧,水灵灵的还回了那个天真无邪的徒弟。
“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肯为我这般做,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苟延残喘,但却不是师尊你……”
朝露知晓这般情绪激动不像自己,但这些日子每每思及心岸及夙白,就痛的喘不过气。天下人皆好,为何只有他们,得不到幸福?
“师尊,你终究是不懂情为何物,终究是不能去爱人……”
朝露最后却又缓了下来,看着沉默不语的莫沉,她缓缓上前,轻轻捧住莫沉的脸,那中间揪在一起的样子依旧是这般让自己心疼。
所以她温柔的笑了,轻声说:“也罢,九重宫阙,青山水长,且让你我二人相思为扣,各占一方。我的师尊,太上忘情、闲云野鹤惯了,怎么能为一人所从。”
“你终究……还是要选择走么?是去找夙白对么?”他问的话很平和,一如平日那般温柔。
朝露松开手,靠在他的心口,低喃着:“天不老,情难绝。”
轻轻的一个拥抱,莫沉将她束在怀中,低声说:“去吧。无妨。”
当真无妨么?为何明明在他眼里看见了一抹痛楚,却又不肯强留。
其实,别离,真的不是那么简单。
花前月下,正是隆冬季节,白雪纷飞,万物凋零。
夙白饮下一口热酒,妖身这东西吧,有个烦恼就是畏寒。他坐在屋顶上,看着崇山峻岭,皆在一片素白之中,分外宁静。
小小与小黑嬉戏在院落之中,分外亲密。
大雪蔓延的尽头,有一个着着江南衣裳的女子,颇为艰难的走着,直到近前,拂下兜帽,露出一张精致的面庞。
“你来了。”夙白桃花眼微微一弯,弯出万千风情。
“嗯,我来了呢。”朝露微微点足,飞上房梁,与他并肩而坐。
寒风刮过,夙白感觉有些冷,朝露则搓搓自己的手,将他冰凉的手握于掌心。
“我不过百年寿命……又是个妖怪,你这是何苦呢……”
“因为我知道你在等我。”挽起一个微笑,朝露自信的回答。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夙白没有应她,只是捂着心口咳了一声,然后念了句诗。
朝露凑着那酒,饮了一口,辣的够呛,蹭的一下就热了面颊。
“你看小小和小黑,仙妖百年,也是快哉。”
“是么……”
“伊人已从水中来,你真的不要么?”
“岂敢,就是只有十日生命,也想将你捆在身边。”夙白这回倒是回答的爽快至极,“只是你师尊呢……?”
从此九重宫阙,青山水长,相思为扣,各占一方。
榣山竹林之中,五十弦琴,声声醉人。他一头白发守着空山,它耗尽法力再不能言。
琴声歇后,他抬头看向青山一脉,那里的花前月下或许正繁花似锦。
“露儿,为师……似乎懂了。”
云卷天舒处,闲看白露晞。只是天不老,情终难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