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碧罗衣拂地垂,美人初着更相宜,宛风如舞透香肌。独坐含颦吹凤竹,园中缓步折花枝,有情无力泥人时。
——《浣溪纱》·欧阳炯
箫振很快被带到毓秀殿中。只一眼,他便望见了梅缳儿。
她瘦了,箫振远远地望着,心中忽然疼痛不已。他轻轻走上前去,将她揽入怀中,然后发现她的一滴泪正好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之上。
这是他极少见到的一幕。她为什么落泪?他在片刻之间感觉到自己的心都被她这滴泪混乱了。
“为什么哭?”他将她揽得更紧,轻声地问。他很想知道她哭的原因。在他的印象中,梅缳儿不是一个容易落泪的角色。
就要死了吗?靠在箫振的怀中,梅缳儿突然有些失落。终于在今天,她才意识到箫振的怀抱是这般的温暖。终于在今天,她才骤然发觉,爱她的人、真正爱着她的人,其实只有箫振。
她无奈地笑了。都道黄金万两容易得,人间真情最难求。而她,一直爱着自己、珍惜着自己的人儿就在身边,却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
也许,就要死了。她轻轻地在他耳畔告诉他这个很坏的消息。是的,她就要死了,一个知道得太多事情的人存在,对于寒煦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威胁。更何况如今还有一个穆青丝,有意无意地挑拨着,将矛头直直地朝她指来。
岂料,箫振竟然淡然地回答梅缳儿,他是知道这件事的。自从梅缳儿深夜叩开寒煦的王府之门时,他就已经预见着今日的来临。他知道,她执迷不悟,迟早只有死路一条。如今他已无能为力为她做点什么,但是,他却默默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振,往后的日子,你要好好珍重。”
这是梅缳儿发自内心的一句告白。这么久以来,她知道自己欠箫振的太多太多了。她知道他用心地爱着自己,只可惜她总因为无上的权力而迷失了自己,她甚至连自己身边这段毫无可能却又真实执着的情感都不曾用心地在意过。
然而今天,一切都太迟了,她想起他的好,却无法再拥有了。所以,她只有祝福,祝福他的后半生能过得好点。
“缳儿你真傻,你以为,你走了,萧某人还会在世上独活吗?”
谁知,箫振竟然给了她一个意外的答案。
她转过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久久地无法开口说一句话。
难道他想死?难道他不想在这个世上独活?她的心几乎就要停止了一般。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话吗?”
她有些愠怒,柳眉横竖。
“难道你以为,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
箫振笑笑地为她整理好头上的发髻。原来,骄横不可一世的梅缳儿,也有如此傻的一刻。
他苦笑着。原来她不知道的是,他箫振本来已不知世间情为何物,直至遇上了她,才让他知道,这个世上,他苦苦追求的,除了功名利禄,还有更多更多。
他将她拥得更紧、更紧。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不动声色地,却字字铿锵:
“你死了,我箫振会跟着你一起走,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孤单下去了。”
“振……”
梅缳儿被箫振的一句话震撼着,抬头,望着他那双坚定的眼睛。
这是真的吗?她这是在做梦吗?她有些恍惚,不敢肯定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她梅缳儿还能有这样的下场吗?自从入宫以来,为了那个原本虚幻的宝座,她费劲了心机,用尽了奸计,却没有想到,一个如此卑鄙的女人的下场,竟然还有一个如此真心的男人愿意用生命与之相许!
原来费尽心机的一切,竟然成了这样的结局。梅缳儿突然笑了起来。
“既然这样,那么……”
她微笑着,摊开手掌,将何柱儿给她的那粒名为“鹤顶红”的红色药丸儿展现在箫振的面前。
药丸儿的颜色更加的鲜艳了。在箫振的眼中,这种艳丽的红,便犹如梅缳儿一般,艳丽的、决绝的、带着一丝媚惑,在剧烈地焚烧着,直至走向死亡。他微笑着,接过梅缳儿手中的药丸,准备送往口中。
“不!等等!”
梅缳儿惊呼,阻止了箫振的举动。她从胸口贴身之处掏出了“紫血古玉”。
“振,还记得吗?这块古玉,是平阳当年赐给我的,是我最最贴身的东西,如今,我要让它和你的‘锦玉麒麟’永生永世地在一起。”
说着,她又拿出了先前收着的箫振的传家之宝“锦玉麒麟”将两个丝线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打了一个同心结。转眼之间,“紫血古玉”和“锦玉麒麟”便死死地缠绕在一起。
“真好看。”
梅缳儿微笑着,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两块本来不相同的玉佩、两颗本来不相称的心灵,却在阴差阳错间走在了一起,纵然是死又有何妨呢?死只不过是一种解脱,梅缳儿忽然发现上天其实待她已是不薄了,在自己死的一刻,有箫振这个有情郎相随,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呢?
思量至此,她感觉自己再没有什么遗憾了,于是拿起那粒药丸,将它掰成两半,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递给了箫振。箫振洒脱地笑着,接过药丸,与梅缳儿手腕相交,轻轻地将药丸放入口中。
“真好,萧某人虽未能和缳儿同年同日生,却能与缳儿同年同日死,这一生,萧某人都没有什么遗憾了……”
药丸在口中散发着某种怪异的甜味,随着甜味的扩散,箫振感觉自己的四肢渐渐地麻木。他挣扎着向前,将梅缳儿拥入怀中,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才是最幸福的女人。”
梅缳儿的口中涌出了鲜血,仍挣扎着说道,“最终,我能与真心爱我之人死在一起,比起……比起穆青丝……我幸运得多了……穆青丝……我……我诅咒你……这一生真情难……”
一切平静了,梅缳儿在生命的最终仍不忘诅咒她今生的劲敌穆青丝,但是,话还没有说完,她的瞳孔已经扩散了,冰冷的身躯,最终依偎在箫振的怀中。
箫振挣扎着,在她的唇瓣上印上一吻,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毓秀殿的大门打开了,云丽在何柱儿的陪伴下,走近了梅缳儿与箫振的尸体。云丽俯身,拾起了遗落在地上的用同心结紧紧缠住的“紫血古玉”与“锦玉麒麟”。
“皇后娘娘的心头大患,就是何柱儿的心头大患,何柱儿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如今娘娘的大患已除,何柱儿还请云丽姑娘您在娘娘面前多多替何柱儿美言几句……”
何柱儿奴颜地弯腰,在云丽身旁满脸堆笑地说着。
他只感叹这人生变数实在是太大,想当初云丽是他一手安排进宫的,又只差分毫便能取走她性命的,可如今,她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当今皇后身边的红人。想想自己与云丽旧日的恩怨,何柱儿就觉得分外头疼,真恨不得能死命地巴结一番。
岂料,云丽并不答他的话,只是回头瞪了他一眼,收起两块玉佩,径直往穆青丝的寝宫飘然而去……
云丽回到了依然在寝宫中等待着自己的穆青丝的身边。在昏暗的灯光下,说出了梅缳儿已死的消息。
玉鸾一直就站立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穆青丝接过云丽递过来的两块玉佩:
“梅缳儿终于死了吗?”
“是的,死了,和箫振死在一起……”
云丽说。
青丝的脸上掠过一丝快意。
“哀家总算为玉鸾腹中的胎儿报了仇了。玉鸾,你说是吗?”
青丝转身,望着玉鸾。
她的话中似乎有话。
“托娘娘的洪福,往日之事,痛彻心扉,玉鸾不想再提了。”
玉鸾走上前来,在熏香炉里添了一片檀香,淡淡地说道。
青丝并不理会玉鸾的言语,只是微笑着,轻轻抚弄那块绛红色的“紫血古玉”。
“玉鸾,你还记得这块紫血古玉吗?”
青丝轻轻地问起。玉鸾的心中涌起了无限的感慨。她怎么会忘了这块古玉呢?想当初,梅缳儿正是用这块古玉嫁祸谭妃,夺走了谭妃的性命。这一切曾给玉鸾带来多大的震撼,她又怎能忘却呢?
她不能忘却,正如她不能忘却柳玉坤一次又一次带给自己的失望一般。
最近一段日子,玉鸾都尽量地不去回忆从前,她害怕那种触动记忆所带来的疼痛,她害怕想起很多很多的旧人旧事,她害怕想起自己在腹中无辜死去的孩子。
如今,梅缳儿已死在穆青丝的计谋之下,也算为孩子报了大仇,可是不知怎么地,玉鸾却觉得自己怎么样都快乐不起来。她的心中有更深的恨意在流转。
那股恨意来自自己日夜侍奉的主子穆青丝。尽管玉鸾尽力地克制着自己,但是在某些时候却仍然会不经意地自然流露。
“玉鸾,适才叫你送到太极殿去的西域檀香片你送过去了没有?”
青丝突然发问。
“送去了。”
玉鸾轻声地回答,用以掩饰自己混乱波动的内心。
“嗯,你要记住,每日都要定时将西域檀香片给皇上送过去,皇上喜欢这个,是千万不能忘了的。”
青丝叮嘱着,起身走近窗台,凝望着窗外的明月。
明月几时能复圆?她的心头有无限的感慨。一个俊朗的身影,仿佛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柳玉坤……
青丝在心底默默地呼唤着这个名字。
她祈求他千万要为了她、为了两人的明日而耐心地等待。这一路以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了,乃至于,她自己都无法相信这一路所做的一切。
今日里父亲的一封飞鸽传书,让青丝的心底更为踏实。30万精兵良将蓄势待发,假以时日,定能梦想成真。
“坤,是我变了吗?”
此时此刻,穆青丝多么想能依靠在柳玉坤的怀里,向他倾诉心中的无限思念。想起那日佛光寺匆匆一别,她牵挂更甚。她不知道他是否会为了她的离去而忧伤挂虑,她不知道他是否会为了她而日夜思念。但是,她此刻格外坚定,人生在世,若不孤注一掷,又怎有希望可言?
“云丽为我梳妆,我要亲自去太极殿看看皇上有没有用我送过去的西域檀香!”
青丝突然对云丽说道。这是她前所未有过的表现,跟原先的冷漠淡然相比,似乎换了另一个人一般。
十五日了,青丝暗自扳指而算,不知不觉间,寒煦已经用自己送过去的西域檀香熏香了十五日了。思量至此,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青丝来到了太极殿的时候,寒煦已被那种突然患上的不知名的怪病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有些愠怒,这到底是怎么了?想自己刚刚登上皇位不久,怎么就此患病呢?他请了无数御医诊治,却迟迟不见成效。不停的眩晕让他几乎睁不开双眼,头像撕裂般地疼痛,几乎让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皇上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
青丝走近寒煦,轻轻捧起他那张被怪病折磨得极度苍白的脸。
“皇上如此,青丝心疼……”
她呵气如兰,尽力掩饰自己的厌恶。
“可否让我为皇上分忧……”
她将自己柔软地紧贴着寒煦,款款柔情之间,有着难以让人抗拒的温婉。
眩晕再次袭来,这种身体上的苦痛折磨着寒煦的心灵,啃噬着他的精神。这段日子以来,他时时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体内的什么东西腐蚀着、蛀空着,正在日夜不停地衰败、空虚下去,并且慢慢地剩下一副皮囊。
寒煦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在这心爱的女人面前,他终于失去了往日冷静,在这个心爱的女人面前,他似乎已经变得格外地脆弱,再不是往时那个胸怀大志、不择手段的八王爷……
他不由自主地将青丝揽在了怀中……
从此往后的一段日子,新皇寒煦在被怪病折磨得万般无奈之中,无可奈何地将权杖暂时交给了皇后穆青丝,让她在他生病期间代理朝政。
这似乎是天意,穆青丝天性聪敏,才智过人。她的身上流淌着将军之女的热血,很快便在处理朝政之上显露才华。
由于她对事情判断准确,办事迅速果断,加上又有手握兵权的父亲一旁相助的缘故,穆青丝很快在朝廷中建立了威望。朝臣们对这个身份特殊的皇后,虽然暗中大有埋怨,但碍于她的威望,竟也不得不为之慑服。
很快,寒煦昔日门下那帮门客们,一个一个被穆青丝不动声色地连根拔起,一一铲除。当病中的寒煦有所察觉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整个朝廷已经物是人非,一切已经变得格外陌生。他发觉自己已是孤立无援。
这一日,他以一种孤寂的心情走出了太极殿。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走出这座象征皇权的太极殿了。他只知道自己极度地迷恋那里,等待了那么久,处心积虑地筹谋了那么久,他只觉分外地迷恋。他感觉自己几乎已经成为一个机器,每日每夜里围绕着堆积如山的奏折批阅,他几乎已经不知门外日月交替了,然后便是突然来袭的怪病。之后的一切,他只觉更为颓废了,他感觉自己成为一件摆设,然后穆青丝坐在他的前面,处理着他筹谋已久才得来的朝政。然后是他的心腹在不知不觉间被一个个地换走,再然后,便是无限的失落与空虚,纠缠着他……
这是为什么?
他走在太极殿外空旷的庭院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身边,只有何柱儿小心地伺候着。
“何柱儿……”
寒煦轻声地叫唤何柱儿的名字。何柱儿半弓着身子,上前答话。
只听见寒煦问他:“己是不是已经老了?”
“不,皇上龙颜永驻……”
何柱儿坚决地摇头,否定了寒煦的想法。
“龙颜永驻?”
不!寒煦失望地摇了摇头。龙颜永驻又怎会是这样的表现,龙颜永驻怎么会是无日无夜的头疼欲裂?龙颜永驻怎么会是日复一日的脆弱不堪?不,龙颜永驻不是这样的。
“何柱儿,你在欺骗朕,你跟了朕这么多年了,知道朕那么多的往事,你该知道朕是不容易让你这么欺骗的。”
寒煦的责怪,让何柱儿吓得赶紧跪了下来,正要开口,却闻得旁边一个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皇上所言差矣。何柱儿说的都是实话,皇上根本就没有老去,一切都只是表象。皇上只不过是一时不慎,中了某人的圈套!”
这句话让寒煦在骤然之间直冒冷汗。
谁!他回过头来,正望见玉鸾衣袂飘然地站在自己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