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思寂寥,行客关山路遥。琼窗时听语娇莺,柳丝牵恨一条条。休晕绣,罢吹箫,貌逐残花暗调。同心犹结旧裙腰,忍辜风月度良宵。
——《望远行》·李
从佛光寺回来之后,穆青丝完全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般,这种变化让一直服侍在旁的云丽觉得惊讶,她为此感到欣慰,但也无由地为此感到担忧。
她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主子有了如此之大的改变,但是,无论她如何苦苦探寻,都得不到一个真正的答案。
兴许一切只有穆青丝心中明了。
今夜,她是如此的美丽,经过了精心的打扮,修长的身段用雪般洁白的纱衣包裹着,清丽的脸上抹了淡淡的粉妆,没有过多的修饰,却正好将她的娇艳衬托得恰到好处。她将长长的发丝挽起,插上了一支梅花状的发簪,黑发飘飘间巧笑嫣然,如仙子一般白衣飘飘、步履轻盈地出现在寒煦的面前。
“臣妾见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微笑着,俯身行礼,翩然而至的令正在批阅奏章的寒煦大感惊讶。
他连忙起身,迎接美人的到来。看着她怒放的娇艳,不觉让他感到心神荡漾。他将她拥在怀中,细细品味着她的美丽。谁知,正在此时,她的眼光中忽然蒙上了一层泪意。
正是这层突然而至的朦胧,让寒煦大感惊讶。他急切地询问他的美人,到底是怎么了,是什么事情让她心生悲戚?这些天来,他发现她已经渐渐脱离了原先的悲戚哀怨,他为此感到兴慰,他并不知道她心中的盘算,只道是荣华与权力让他的美人终于能展开绚丽的笑颜,而今朝的泪意,究竟又是所谓何事?
他沉下脸来,急切地追问,却始终没能得到答案,这让他更加地盛怒。
而他不知道的是,他此时的盛怒,更是穆青丝精心等待着的。
穆青丝突然挣脱出寒煦的怀抱,跪在地上。她将头深深地低下,然后细声地请求。她请求皇上饶了她一命,她说自己福薄缘浅,实在没有资格安坐这皇后的宝座,她请皇上及早将自己废除,以安人心,以免招人口舌。她还道,如今朝野之中,早有闲言在偷偷流传,说她作为一个旧时废太子的妃子,摇身一变,成为自己小叔子的皇后,实在有违伦常,她的存在迟早势必祸国殃民、红颜祸水……
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对皇后如此无礼,甚至谣言诽谤!果然,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寒煦早已暴跳如雷。他气愤地双手一扬,将桌案上的奏折尽数推落地上。
他扶起青丝,口口声声追问着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在朝野之中说出如此大不敬之话。可是,青丝却依旧声声啜泣着,久久不肯回答。
寒煦不耐烦了,他的双眼一斜,看到了陪着青丝跪在一旁的云丽。
看见云丽,寒煦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阵凶光。他怎能忘记这个女子?是她,用一顿迷香,催眠了他的心神,盗走了他最爱的夜明珠。是她,唯一能逃过自己和何柱儿的追杀,保住了性命。也是她,唯一知道他当初虐杀女子的凶残嗜好,她知道他的事情如此之多,他恨不得杀她而后快。谁知道,冥冥之间,阴差阳错,她竟然成为自己最爱的女人穆青丝的贴身婢女!
“说,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朝中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无端造谣生事?”
他忍住心头的怒火,向云丽发问。
“皇上恕罪,皇后娘娘之事,做奴婢的实在不敢多言。”
云丽说着,尽量让自己不去看寒煦的眼睛。那双眼睛她见过,却也格外的尴尬,尽管自己与他无情,但一想到先前之事,她的心头难免有些介意。
“可恶!大胆婢女,朕要你说什么,你就要说什么,道什么不敢多言?”
寒煦不耐烦,向云丽吼了起来。
“万岁息怒,云丽自当从实说来,娘娘其实也是有苦难言,难道万岁不知道吗?”
云丽吓得脸色发白,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云丽……休要多言……”
青丝在一旁见状,连忙想要制止,却不料被寒煦挥手止住。
“皇后,有话尽管说出来,有什么难处自有朕与你做主。”
于是,青丝不再出声了。只听见云丽缓缓而言。
“难道皇上您不知道娘娘于宫中的出身吗?”
云丽反问寒煦。这一问,突然让寒煦哑口无言。
“不错,娘娘当初的确不是殿下您的妃子,如今却备受皇上恩宠,成为六宫之首,难免有旧日闲人,本来就处处与娘娘为敌、势不两立的,今时今日,这个人就更是格外不服气的了。而皇上亦知,为人者一旦心头恨气难平,就难免要在后宫之中制造些话题让娘娘蒙羞……”
云丽的话语刚出口,寒煦的眉头突然皱成了一团。随着云丽的讲述,他想起了一个人。是的,一定是这个人——梅缳儿!他有些气愤自己,怎么百忙之中,就把这个眼中之钉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他转头望着青丝一脸的悲戚,心疼不已。
“皇后放心,朕知道是谁了,这件事,朕不会轻饶于她的!”
他信誓旦旦地说道,向一旁的何柱儿低语了几句。何柱儿马上领旨而去。
望着何柱儿远去的背影,青丝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笑。
她悄悄地转头,盯着一旁的云丽,微微地点了点头以示赞许。
一切就要开始了,她在心里轻声地告诫自己。一路以来,太多的风雨,一路以来太多的血腥,某些人为了将她从“平阳太子妃”的位子上扳倒,不惜用尽了计谋,何曾料到阴差阳错之间,却让她登上了六宫之首。如今的她已今非昔比,也许她是该将某些恩怨与某些人做个了结了。
她冷冷地望着寒煦,心中突然升腾起一阵厌恶。她暗自铁下心来,当这些恩怨统统了结之时……
穆青丝在漫长的黑夜中细细地想着,轻轻抬头望着寒煦头上那顶象征权力的九龙珠盘出神……
多久了?究竟过了多久了?梅缳儿已经忘了。早知道一切成为今日如此的结果,早知道心机费尽之后一切竟不是自己所想,当初真不该用错计谋!
梅缳儿的心彻底地冷了。
她在毓秀殿的回廊之中徘徊着,望着满院的雕栏玉砌依旧如昨,可是一切却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她痴痴地笑了。
毓秀殿?她静静地望着龙飞凤舞的牌匾,疑问丛生。
这个华丽依然却已冷清寂寥的地方还能被称为宫殿吗?这是曾几何时的事情了?
是的,如今毓秀殿仍在,但已不是当时的繁华。
梅缳儿想起,当初平阳还在的日子。当初,毓秀殿是平阳王府之中一个热闹非凡的场所。除了穆青丝的紫宸殿,王府之中,谁人敢将她梅妃娘娘的毓秀殿不当回事儿的?而如今呢?江山易主,平阳已成庶民一个,谁又能记得她梅缳儿究竟是谁呢?
江山易主?如今的江山已是寒煦的天下。
想起寒煦,梅缳儿恨得咬牙切齿。
是他!全是他!全是他当初言而无信,利用了自己,才导致她今日的可悲下场。更甚的是,他竟然在利用过她之后,还将她的死敌——穆青丝纳为妃子,册封为皇后!
皇后!皇后啊!想起如今当上皇后的穆青丝,梅缳儿恨得更甚了。
她不信,她偏偏不信!她不信穆青丝怎么会幸运如此?当年的平阳对她情有独钟,宠爱异常。如今江山易主之后,皇帝寒煦居然也对她宠爱备至!
时至今日,梅缳儿才完全明了,原来寒煦一早就对穆青丝心生暗恋,而自己还傻得主动前去寒煦那里献借刀杀人之计,向寒煦出卖了自己的丈夫平阳!
梅缳儿终于落泪了,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不已。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如今她知道自己所犯的过错有多么的惨烈,但一切已成定局,她已经成为最彻底的失败者了。
“梅妃娘娘……”
就在这时,梅缳儿忽然听见自己的背后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叫唤声。
赫然回头,却看见何柱儿一脸怪笑地站在自己的身后。
“何柱儿……”
见到何柱儿的到来,梅缳儿心头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终于,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了……
她冷笑着,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当日寒煦将平阳贬为庶人,逐出宫外,驱走了昔日平阳王府的所有人等,却单单将梅缳儿留在了王府之中,整日里重兵把守,实质上与“软禁”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从那时起,她就意识到寒煦已将她视为眼中之钉般地防备着。梅缳儿因此以为自己的一生从此都将在这座门庭冷落的毓秀殿中度过了,却没有想到,今日里何柱儿突然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嘿嘿……嘿嘿……娘娘您果然好记性,还记得何柱儿我!”
何柱儿慢慢地走近梅缳儿。这时,梅缳儿才看清楚何柱儿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颗红色的药丸。
何柱儿一直以来都是寒煦的心腹,如今寒煦登上了皇位,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新皇帝身边的红人。何柱儿是何许人,梅缳儿心里比谁都清楚,如今见他突然而至,手中又紧紧地攥着那颗红色的药丸,一脸怪笑地看着自己,梅缳儿突然觉得凶多吉少。
“何公公这话就差远了。如今,何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之人,梅缳儿又怎会有眼不识泰山呢?”
既然一切已被猜透,梅缳儿的心反而沉了下来。她优雅地转身,平静地说道。
“我这里,如今早已被人遗忘,落得个门庭冷落下场了。如今何公公突然来临,真的有种蓬荜增辉之感。”
“呵呵,娘娘您这是说哪里的话?就算别人忘了您,可是当今圣上可不这么认为。这不,陛下他着何柱儿前来这里探望您了!”
“寒煦?他还有脸想起我?”
谁知,梅缳儿突然勃然大怒。
“这个言而无信的卑鄙家伙,当初若不是梅缳儿我向他透露了平阳私养女子的丑闻,当初若不是梅缳儿我暗中助他将五百套兵器匿藏于平阳府中,他能有今日的风光吗?哼哼!他倒好,非但言而无信,不肯兑现当日答应我的诺言,还将我囚禁在这毓秀殿中,他是什么意思?”
“娘娘此话差矣。”
何柱儿听了梅缳儿的怒骂,却依旧嬉皮笑脸地答道。
“再说了,娘娘您本来就属于这毓秀殿的,陛下让娘娘您久居于此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娘娘您又怎可说这是皇上在囚禁您呢?难不成娘娘想走?娘娘您倒是跟何柱儿说说,您还想要搬到哪个宫殿里去呢?”
何柱儿说着,一步一步地靠近梅缳儿。
“难不成娘娘您还想搬到‘翊坤宫’去?那可不成,那是当今穆皇后的宫殿,还真不是娘娘您说去就能去的。”
“何柱儿,你这该死的奴才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在本王妃面前提起穆青丝那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果然,梅缳儿听到穆青丝的名字,即刻咬牙切齿地骂了起来。
“呵呵,王妃娘娘您责怪何柱儿没有问题。不过,我倒是要奉劝娘娘您一句,这辱骂皇后的罪名可才真是不好担待的。娘娘您这么辱骂当今皇后,传出去了,可是个欺君犯上的大罪名!”
何柱儿并不理睬梅缳儿的怒骂,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
“得了,娘娘您也不要再大不敬地辱骂圣上了,您该知道这就是命,咱们人啊,长得不一样,这命数也自然就不一样。奴才有奴才的命,主子有主子的命。像我啊,这辈子一成不变地照顾着你们各位主子,也就是这么着一条奴才命了。既然如此,娘娘您也就休要再埋怨什么了。依奴才看来,娘娘您这一辈子的命数,也就只能这样了。”
何柱儿说着,又向梅缳儿挪近了几步。
“其实啊,万岁爷他也并没有忘了娘娘您的。万岁爷说了,万岁爷有今日,真真多得娘娘当日里的鼎力相助。这不,娘娘您知道了这么多,万岁爷今儿个就特地着奴才我好好地来伺候娘娘您的!”
“伺候?为什么要伺候我?”
何柱儿显然地话中有话,梅缳儿越听越觉得忐忑不安。什么叫“知道得太多”?什么叫“这一辈子的命数也就只能这样了”?什么叫“万岁爷今儿个就特地着奴才好好地来伺候娘娘您”?何柱儿的话意之中,有太多太多玄机所在,梅缳儿心头拧成一处。
“当然是要伺候娘娘您上路啦!”
终于,何柱儿轻巧地说出了来意。
“娘娘您看,奴才手中这粒‘鹤顶红’……”
何柱儿说着,得意扬扬地扬了扬手中那粒殷红鲜艳的药丸。
“娘娘放心,何柱儿包管娘娘您会走得安安详详、毫无痛楚的!”
“什么!寒煦要你来杀我!”
梅缳儿愕然,望着何柱儿手中那粒药丸。日光正好照耀在何柱儿的手掌之中,可此刻药丸却正在温暖的日光下,闪烁着阴寒至极的光线。梅缳儿突然想到当初在紫竹林中下令让小蓝子逼死谭妃的那一幕。当初一心只想除去劲敌,以求有朝一日,能坐上太子妃的宝座,以图最终母仪天下,却没有想到,自己最终也落得和谭妃相差无几的下场。
难道这真的就是命?
梅缳儿突然凄厉地笑了起来。
是啊,这就是命,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然她怎么会进宫,怎么会和穆青丝成为劲敌,怎么会处处处心积虑不惜一切想要除却穆青丝而取而代之,最终却阴差阳错,让寒煦作为棋子利用,非但未能除掉穆青丝,还让她更快地当上了真正的皇后!这一切都是报应!
既然这一切都是命,梅缳儿突然意识到一切都该结束了。她累了,她实在没有力气再苦撑下去了。骤然之间,她心底的柔弱在慢慢生成。于是她开始热切地怀念着某一个人……
“寒煦要我死,我又怎么可能躲得过呢?但是在我死之前,我想要见一个人!”
她背转过身去,迎着一缕阳光,决绝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