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过淡淡扫了一眼,便从容跟韩天遥道别而去。
韩天遥也不在意,顾自跨过月洞门,便见路过迎面行来,向他轻笑道:“侯爷怎么还没进去?郡主正等着呢!”
路过被囚多日,虽未用刑,也被逼服了好些绵软筋骨的药物,此时尚未复原,虽不改温厚气度,脸色却着实不好。
韩天遥深知十一、齐小观很敬重这位师兄,遂道:“正要过去。路兄气色不佳,只怕还需服药调理。”
路过笑道:“一直服着药。只是卧床太久,有些闷,所以出来走走。”
他伴着韩天遥走到一座假山之畔,抬手向上一指,“郡主就在上面凉亭里。”
进。入十一月,更是万物萧杀的时节。连拒傲清霜的菊。花、芙蓉等都已落尽,凭它碧玉之堂,琼华之室,都未免萧索无趣。
假山上爬了些藤萝,在衰草枯木间随风瑟瑟,仅余的翠色便显得愈发苍凉黯淡。
山顶凉亭将一“凉”字诠释得淋漓尽致。北风全无阳光的暖意,卷着落叶拍过来,连韩天遥都觉脸上被刮得生疼。
这地儿应该适合夏夜纳凉,绝不适合冬日喝酒。
而他已闻到了酒香。
狸花猫亦竖起了耳朵,然听到女子一声叹息后,立刻挣脱韩天遥攥着的绳索,飞快窜了过去。
韩天遥便空着双手走了上去,叹道:“这个没良心的,白白对它好了!急着奔上来喝冷风,也不怕着了凉,到时亲者痛,仇者快,你便开心了?”
他抱怨着,却在看到卧于栏杆边的女子时禁不住眉眼柔和起来。
十一面庞浮着微醺的红晕,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正去抚。摸狸花猫蹭过来的脑袋。
她穿着绛色小袄,玉青色长裙柔。软地垂落,和腰间所系的环佩一起被风吹拂开去,发出清而轻的丁当碰撞声,愈发显得身段修长玲珑,韵致妍媚可人。
她的长发依然如从前那般简单绾着,只是换了一枝镏金银簪,簪上镶的一枚明珠足有拇指大小,哪怕此刻被半散的黑发掩了半边,仍流转着温润华贵的莹亮珠辉。
见韩天遥过来,十一笑了笑,坐起身来,头上那珠簪便“丁”地跌落地上,如瀑黑发散落,被风吹得如丝缎般扬起。
韩天遥取过她手中的酒壶,放置到亭中石案上,捡了那簪坐到她身侧替她绾发,口中已责备道:“瞧瞧你这是什么模样!方才也就这么见客的吗?”
十一懒懒笑道:“什么客?如薇吗?她不是客,是……一家人呢!”
韩天遥指间握过她的长发细心缠绕,已在脑后绾了一个清清爽爽的发髻,用珠簪固定住,才问:“一家人?她姓尹,你姓云,你们是一家人?”
十一抬手摸那整齐的髻,点头以示满意,才道:“是父皇和母后从小告诉我,如薇在他们跟前长大,和我、与询、与泓都是一家人。”
“听闻济王妃也是在皇后跟前长大的,也许……在皇后眼里,的确是一家人吧!”
十一笑了笑,“其实从小到大,我也没把她当过外人。只是她一直认为我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伸手去拿酒壶,韩天遥已抢先一步取在手中,挑了挑眉,“说完再喝。”
十一道:“韩天遥,当初我应下的十日之约,早就过了吧?我喝不喝酒,你可管不了!”
“知道。”韩天遥不以为意地答道,“但吊我胃口,总得也容我吊一吊你的胃口吧?”
十一“噗”地一笑,“其实也没什么,真的是她错怪我了!”
“错怪你?”
“嗯。我根本不是没把她放在眼里,而是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韩天遥听得一怔,十一已自他手中夺过酒壶,晃了一晃,才向他嫣然而笑,“放心,我也不会多喝了!”
“自然不是因为我阻拦,而是因为……你昨天已经喝得太多?”
“是啊,到现在头还在疼……”
韩天遥道:“那是因为你一直坐在风口里,吹得头疼!”
十一没有立刻反驳,捏着酒壶坐了片刻,忽笑道:“八年前,就在这个亭子里,宋与询忽然跟我说,待我长大,他要娶我。”
“宁献太子?八年前?”
八年前,宋与询多大?那时的朝颜郡主又是多大?
十一眺着天际一抹流云如絮,目光已然悠远。
“那一年,我才十二岁,询哥哥也才十七岁。”
春已过,秋萧索,罗袖舞落叶,绣裙掩苍苔。何处细雨蒙蒙,打湿流光,悄然揭开那氤氲着重重雾气的悠悠岁月,展露出曾经的少年和少女们飞扬如舞的美好韶光。
少年温润雅秀,美好面庞稚气未脱,却已举止沉稳,进退有度。
但这个备受长辈赞誉的尊贵少年,却在同龄少年已开始谈婚论嫁时,跑琼华园跟他尚未长大的小妹妹说话。
“朝颜,你不懂……”
十二岁的朝颜已经倔强得出奇,而且绝对是个不知进退的坏脾气女孩。
她是师父郦清江最钟爱的弟子,她是云皇后视若亲生的义女。
楚帝对她倒是淡淡的,寻常看来并不十分亲密,可每次她被师父或云皇后斥责时,他必是第一个站出来加以维护的。
有他们宠爱,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又有谁敢与朝颜争锋?
当然,宋与泓还是会和她打架。
朝颜十二岁前,宋与泓同样年少,许多事尚不能自己做主,朝颜没在京中时,他便常趁着宋与询的东风,不时寄去书信和各式各样的小礼物;朝颜偶尔回京,他照样和她打得不亦乐乎……随着朝颜武艺越来越高,后来常是宋与泓被揍得鼻青脸肿。
宋与询性情温和,跟朝颜很亲近,却也不宠她,若觉得她言行太张扬便会出言劝阻,甚至于背人处细细教导。
他比朝颜大了五六岁,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时也是和颜悦色,因利势导。
年少的朝颜天不怕地不怕,独对这个兄长敬慕异常,往往能听入耳中,记在心间。
没有人知道宋与询什么时候不仅仅将朝颜当作妹妹。但这事儿问题不大,帝后甚至乐见其成。
一个是在身边长大的聪慧太子,还有一个是皇后义女,罕见的文武双全,才识过人,背后又有凤卫的支持。
除了朝颜年幼,可能要太子多等几年,这桩亲事看来无可挑剔。
当时太后健在,虽万般赞成二人亲事,却一直为皇家子嗣单薄忧心,特地先送了几名家世清白的宫女去东宫服侍,盼着能早抱孙儿。
后来太后当然没抱上孙儿。
她薨逝后,那几名宫女便被宋与询遣嫁,听闻嫁时守宫砂尚在,竟都还是完璧之身。
宋与询一心一意地等候他的朝颜妹妹长大,而旁人再不知,朝颜在她十二岁时便已拒绝过他。
朝颜的师父郦清江能谋善断,却出身江湖,清刚孤傲,满腔热血,早因楚国对魏国卑躬屈膝十分不满,虽安排凤卫守护宫城,自己却借口教导弟子、训练凤卫卫,常年不回杭都。
朝颜十二岁那年,郦清江染疾,不时带弟子们回京暂住,方便太医延医诊治。
云皇后和郦清江。青梅竹马,相识于寒微之时,云皇后得登中宫之位亦多得郦清江和凤卫之助,见他们回京,遂和楚帝商议了,将琼华园赐给朝颜郡主。琼华园乃是皇家苑囿,独立于宫城之外,且距宫城不远,方便太医随时调治,也方便朝颜入宫请安。
自然,更方便了宋与询、宋与泓兄弟时时造访。
朝颜耳濡目染,对帝后的谨小慎微同样不以为然,见宋与询也常把百姓疾苦挂在嘴边,不肯轻言战事,更是心中不悦。
而宋与询见她小小年纪指着舆图谈论天下局势,一腔的豪情壮志,却全然不切实际,亦是苦笑摇头。
但除此之外,二人相处如鱼得水,亲近异常;每次郦清江病势好转离京,朝颜虽年少不解情事,却也开始有了淡淡愁意。
郦清江的故乡尚有魏人铁骑之下,惟恐弟子忘却故国之耻,病重前又带诸弟子到北境一游,朝颜亲见百姓被侵辱糟践种种情状,越发决心要劝服养父母整顿军政,伺机光复中原。
当然,她第一个想劝服的,是宋与询。
十五岁那年,郦清江病逝。临终前,他将纯钧宝剑交给朝颜。
“纯钧乃天子之剑,古时越王兵败被俘,数年卧薪尝胆,一举收复故国,用的正是这把纯钧宝剑。朝颜,把它送给你未来的夫婿吧!配得起这把剑的人,才配做你的夫婿!”
朝颜不知道宋与询配不配得起这把剑,但她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宋与询,完全不懂武艺、还时常不满她小小年纪妄言国事的宋与询。
安葬郦清江后,朝颜便将宝剑送给了宋与询,并将师父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过去。
宋与询握着纯钧剑,向来安静的眸光似燎了火,跳跃了许久,将他的朝颜妹妹抱在了怀中。
他道:“你放心……”
朝颜不知该不该放心,但宋与询的怀抱里,她似乎很安心。
虽长年随郦清江在京外居住,但她一直知道,帝后和太子是她的亲人,杭都是她的故乡,皇宫则是她的家。
在这里和宋与询相守一生一世,想着就是件极美好的事。
那夜的月光也很好,平静下来的宋与询面庞像浮着虚幻梦影的美好玉雕,也如月光般安谧地流泻到朝颜的瞳人里。朝颜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那美好,一遍又一遍。
宋与询眼睛也只有她,只有她星光般璀璨明灿的双眸,一低头便亲住她。
很多很多年后,朝颜都记得那天地颠倒变幻,只余了两人在温柔月光里紧紧相依相偎的情状。
那时她的心思懵懂却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