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遥微一阖眼,缓缓道:“青城之事,原是臣一时冲动,想弥补当年回马岭误害贵妃之憾,委实与贵妃无关;后来蒙贵妃相救,臣不胜感激,但贵妃清正自持,并未领情。待病体稍愈,她便昼夜兼程赶回杭都,并非有意对皇上失信,小皇子之事更是始料未及。请皇上别再怪罪贵妃!”
“在你跟前也清正自持?以为只有朕矫情,看来她也不比朕好到哪里去。”
宋昀自嘲般笑起来,“你要朕把她放出冷宫?”
韩天遥忍着胸中燎了多少时日的煎痛,声音却已忍不住有些发颤,“贵妃的病情,皇上当比臣更清楚。咯血之症,原需静心调养,经不起折腾。”
宋昀淡淡地盯着他,“冷宫清静得很,朕倒觉得正适宜她养病!”
韩天遥眸光愈暗,静默地立于原地,不再说话。
宋昀却取出一柄剑来,令内侍递过去,“听闻你的龙渊毁了,正好在她宫里捡了到这柄不要的剑,便送了你吧!”
韩天遥接过,一时不由屏住呼吸。
居然是流光剑,曾一度在他手上,却被他绝望之际掷回她身畔的流光剑。
宋昀懒懒道:“别看了,就是流光剑。话说贵妃对你可真不赖,若她死了,不如你就用这柄剑自尽吧!也免得她和维儿寂寞,一路无人陪伴照顾。”
韩天遥静默片刻,答道:“臣遵旨!”
宋昀便挥了挥手,“那你到兵部交接完兵权,便回花浓别院做你的风.流侯爷吧!兴许你回去了,朕卸了桩心事,便放了贵妃呢!”
韩天遥道:“是!”
他的神情从头至尾都是一贯的冷峻淡漠,看似与从前并无二致,偏偏给人的感觉,竟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待他离去后,宋昀细细回忆当年相见的情形,才想明白差异在哪里。
原来是玄衣裹着美玉,稍一留意,便觉宝光流彩,摄人心魄;此时却是官袍里裹着木雕,再无清灵宝光,仿若早已朽空,随意一把火便能将他焚作灰烬。
宋昀便往后一靠,懒懒地笑起来,“嗯,都走吧,走吧!而朕,朕会留在这里陪着……陪着这皇宫……”
陪着这皇宫,这大楚,这天下,哪里也去不了。
他再提起一盅酒饮尽,唤道:“画楼!”
画楼应声而来时,宋昀却许久不曾说话。
画楼犹豫着提醒,“皇……皇上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宋昀笑了笑,“没什么,贵妃离开这么久,该……该为她预备葬仪了吧?”
画楼打了个寒噤,低声应道:“是!”
转身奔出门槛时,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宋昀已站起身来,清瘦的身形孤伶伶地立于空阔的大殿里,环顾着他所拥有的一切,唇角微微地扬了扬,仿若在笑,清润的黑眸里却迅速有热泪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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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赠,浮世偷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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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天遥回到花浓别院时,便见宋昀的贴身侍卫小窗已在那里候着了。
他道:“皇上吩咐,让小人先带侯爷四处看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立刻让人重新修建。”
“哦!”
韩天遥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便随小窗慢慢行过院内各处屋宇道路。
负责修建的工匠显然研究过早先的地形和建筑,尽量在原来的位置重建亭台楼阁、培植花草树木,看着都有几分相像,却比先前精致许多。
原先刻着老祈王韩世诚题词的太湖石还在,字迹用朱砂重新刷过。韩天遥便站定,静静地看那词。
“冬日青山潇洒静,春来山暖花浓。少年衰老与花同。世间名利客,富贵与贫穷……”
脚边,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韩天遥低头看了一眼,几乎失叫出声:“花花!”
狸花猫不知是认出了这里,还是认出了他,将衔着的死老鼠放下,将脑袋在他的裤角上蹭了蹭,似有些歉疚地抬起碧荧荧的眼睛看他一眼,才低下头去,重新衔起老鼠,嗒嗒嗒地踩着小碎步向前跑去。
会报.恩的狸花猫,这回没打算把老鼠送给他。
韩天遥有些透不过气,却毫不犹豫地冲着狸花猫离开的方向疾步而去。
翠竹掩映里,一处白墙碧瓦的屋宇赫然在目,正中的匾额上端端正正刻了三个字:“缀琼轩”。
轩外有梅,梅畔有溪,看来有些眼熟;但这一处是以前的花浓别院决计不曾有过的。
可这轩名,这字迹,他并不陌生。
当年太古遗音、清风松韵双琴共奏,一曲《醉生梦死》,在午夜梦回时不知萦绕了多少遍。
他顿了顿,抬步踏入时,正听剧儿在惊呼:“花花,你怎么又衔老鼠回来了?”
小糖也在叫道:“不是吧?有鱼吃还天天往回衔老鼠?莫不是真如咱们猜的,是可怜郡主没鱼吃?”
仿若在应和小糖说话,狸花猫“喵”了一声,不胜骄傲地睥睨着两名侍儿,显然在鄙视她们太没用,不但没弄来鱼给主人吃,连老鼠都抓不了。
剧儿愤愤地用火钳夹住死老鼠,顺便在狸花猫头上敲了一记,说道:“笨猫!太医说郡主虽救过来了,可肠胃弱得很,暂时沾不得荤腥!”
狸花猫不服地弓起腰,冲剧儿愤怒地扬了扬肥爪子。
那厢床榻上向里而卧的女子低低咳了两声,轻声道:“别打它。知恩图报的猫,是只好猫。老鼠收起来,回头悄悄扔了便是。”
“是,郡主。”
剧儿应了,猛回头看到韩天遥,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糖也看到了,正在抓着药罐的手一歪,差点摔了。
韩天遥眼疾手快,竟将那滚荡的药罐接住,提起,慢慢地倒着药。
床.上的女子并未发觉异样,又咳了一声,说道:“今日似好了些。闻得有竹香和梅香,想来这处行馆景致不错。下午待我好些,便出去走走。”
韩天遥已坐到床边凳子上,一匙一匙慢慢地吹凉药。
剧儿站在旁边,想哭又想笑,只得胡乱抹着眼泪,说道:“皇上虽将郡主送出宫来,但随行所带的太医和药材都是最好的。”
女子沉默片刻,叹道:“实在没见过比他更懂得人心的人。若还在宫里,不论是清宸宫,还是永巷,大约……我已不在了吧?便是去了,其实也不妨。我的维儿……”
韩天遥忽道:“十一,吃药了!”
那女子脊背颤动了下,慢慢转过脸来。
清瘦白.皙的面庞,浓黑纤长的眼睫,还有已经恢复几分清莹的眸子,流转之际依然是往日的清逸懒散,——正是十一。
韩天遥嗓间已哽住,却已送过一匙药到她唇边,低柔地再次说道:“十一,吃药了!”
十一盯着那药匙片刻,忽微微一笑,低头饮了,方问向剧儿:“这里到底是哪儿?”
剧儿迷惑道:“其实我们也不知道。皇上派人送郡主过来时,只说这处行馆更适宜郡主静养,还说……还说郡主若觉得这里更适合,从此再不回宫也使得。”
小糖却道:“前儿我跑得远些,曾到外面看了一眼。这不是京城里的行馆,而是山间的别院,叫作……花浓别院!”
十一怔怔地听着,倔强的眼底渐涌上水汽,却笑道:“哦,真是……好名字!”
一直站在外面的小窗走进来,将一封信函呈上,说道:“皇上有旨,等侯爷与郡主见面,便将这封信交给侯爷。”
韩天遥放下.药碗,打开信函,却见玉白洒金的信笺上只写了短短一行字。
“花浓别院,只许一支独艳;眠花载酒,赠卿浮世偷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