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小观仿若未闻,站起身来行了一礼,依然直视着宋昀,“皇上可以认为师姐变了,但在小观眼里,师姐一直没变。始终那样骄傲要强,自以为是,也始终以江山为重,不忘初心。虽说这江山其实跟她姓柳的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大楚对她那个被抄斩满门的柳家也没什么恩惠,所谓的辅佐君王、一洗前耻,也不过师父从小到大灌输给她的信念,但如今她失去一切,到底实现了她这个所谓的愿望,也可死而无撼了!”
即便断去一臂,即便已有家室,他的目光依然清亮通透,行止旷达磊落,令人如沐阳光,一身峻傲风骨竟不曾更改半分。
他继续道:“请恕小观直言,皇上最恨的,大约就是师姐冒死相救,无论如何不肯弃南安侯而去。可皇上别忘了,若南安侯因此死去,皇上也有几分责任,师姐必会一世难安,——其实,湖州之变,她也早已知晓一切,才会再度重病,才会与皇上疏远。皇上当日实在不该让陈旷使计。或许皇上认为南安侯根本不可能逃出来,又或许认为他即便可以逃出,中京那么大,师姐又没多少人手可供调遣,别说连来回行程只有三天,便是有十天八天也没法找到他。可皇上不该忘了,他们虽有缘无分,却是共过生死、有过情分的。皇上总想着斩断其他男子对师姐的爱慕,却不知有些东西根本斩不了,用力太狠,必会伤到无辜!”
“这直言……果然够直!这么多年,你的确没变过。”
宋昀盯着他,忽然便想起入京前的自己。那个谨慎敏感地仰望众人的少年,便是梦里都不曾想过,有一日会去伤害那明媚耀眼到曾经照亮他全部身心的少女。如今的柳朝颜很陌生,可如今的楚帝宋昀何尝不是面目全非?
可齐小观偏偏说道:“师姐更是没有变过。想当年,她与皇上素昧平生,见皇上落水,都能不顾自己那点三脚猫的水性便跳下去相救,差点被一起卷到江心去。如今南安侯为了她而重伤,她若不救,她还是柳朝颜吗?咦,对了,她水性那么差,大运河那么急那么冷的水,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呵……”
她濒临绝境时,到底是谁奋不顾身地去拉她,又是谁咬牙切齿地去推她?
宋昀面上因醉酒浮起的潮.红蓦地褪尽,转作雪色般的煞白,竟颤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齐小观已大步走到殿外,蓦地扯下.身上官袍,掷出,扬剑。
碎锦片片纷落如雪时,只听他怆然长笑道:“师姐,师姐,你终是不明白,不明白……江山信美,终非吾土!终非吾土!”
殿内,宋昀忽然跌坐于地。
“皇上!皇上!”谢璃华慌忙扶起,哽咽道,“你为何不告诉齐小观,束循之所以会命人带出柳相遗骨,是因为你已遣使者过去商谈,打算不惜代价为朝颜姐姐换回遗骨,给她一个惊喜?陈旷等人原本任务是奉命接应使者,试探韩天遥是否死心只是顺便而已……谁晓得韩天遥真的不要命地去盗了?谁又晓得朝颜姐姐竟也不顾一切奔入险境了?”
宋昀阵阵眩晕着,好久才缓过来,涩声道:“告诉他,又怎样?左不过是我心机深沉,拆散了这双有情人。若心里有我,我做什么都是情真意切,比如你;若心里无我,我做什么都不过矫情添乱,比如她。”
没走到心里的那个,送得再多,不过是满天繁星;走到心里的那个,送得再少,都能是当空皓月。她选择了让谁走入自己心间时,便已注定了另一个人再怎样努力,不过枉自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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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永巷里的冷宫便更冷了。
剧儿将窗纸又糊了一层,抬脚将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的一只蜘蛛踩死,转身去看暖炉时,却觉烛光暗了暗,忙抬头看时,不觉失声道,“皇上!”
宋昀一身家常的素白袍子,从冷风里走了进来,扬手让剧儿、小糖出去,坐到床榻边。
昏迷了三日,床.上女子已经瘦得脱了形,一动不动地静卧着,淡白的唇角尚有一丝殷.红。
宋昀伸手,用袖子小心地为她拭去那刺目的殷色。
她若觉出什么,偏过头,唇动了动,只沙哑地唤着:“维儿,维儿……维儿,娘.亲回来了……维儿……”
宋昀轻声道:“柳儿,维儿没了,已经没了。他死了。不过……我们还活着。”
不知有没有听到,十一的身子哆嗦得厉害,睫下慢慢滚落泪水,却继续说着胡话:“询哥哥,带维儿走……泓,泓呢?天遥,天遥!”
她失声地叫着,猛地坐起身来,“噗”地吐出一大口血,然后侧身倒于床.上。
“柳……柳儿……”
宋昀慌乱地擦着血,低低地唤。
十一始终没睁开眼,竟似听到了,呢喃般低低应道:“阿昀……”
却是说不出的凄凉,无奈,蛛丝般轻轻萦在破旧的旧屋中。
她的皮肤滚烫,唇边开裂,枯干的长发里隐见霜白,再看不出半点往日的美貌。
十四岁时遇到的那个精灵般的少女,像是一个梦,一个努力去抓,却始终抓不住的梦。
可梦境里,那少女明眸顾盼,即便隔着水纹,还是那般的生机勃勃。
她奋力拍着水,那般的怒其不争,“胡说八道!你看这天地那么广袤,未来那么美好,为什么要放弃?”
他道:“这天地未来……明明是灰的……”
少女道:“那你便把这天地涂亮!把这未来画成彩色!”
把天地涂亮,把未来画成彩色……
彩色?彩色在哪里?
连大楚的三千里江山,都是灰的,灰的……
宋昀将脸埋到她枯瘦的手掌里,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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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韩天遥回京见驾。
彼时,宋昀正坐于福宁殿里饮酒。
他面前有摊开的奏表,批阅的墨迹早已干了;而旁边更有大堆奏本跟小山似的,再不知积累了多少时日。
韩天遥从未见过他如此颓丧懒散的模样,顿了一顿,才上前行礼。
宋昀抖了抖眼前的奏表,“你一日连上三道奏表,都是辞官求去?”
韩天遥沉声道:“当日臣原与皇上约定,得胜之日,愿重建花浓别院,归隐田园。如今魏国已灭,旧耻已雪,如孟许国、赵池等后起之秀已能独当一面,是臣功成身退之日了!”
宋昀点头,却道:“你走了,可曾想过忠勇军如何处置?”
韩天遥道:“忠勇军大都是从前受魏国凌逼的江北百姓,如今收复故土,多有还乡之念。尚祈皇上论功行赏,赐予钱帛田地,让他们回自己故乡定居,既可免去朝廷大量粮饷开支,也不必再担心他们聚众为祸,难以节制。”
宋昀问:“如全立等将领也肯?”
韩天遥淡淡一笑,“火里来,水里去,日日与刀剑为伴,与死亡为伍,究竟能有几人喜欢?当年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尚能君臣同欢;如今全立不过小小节度使,所求也不过家人部属平安和乐,皇上愿意厚加赏赐,他何乐而不为?还有不愿回乡,想继续从军立功的,大可编入禁卫军内一体对待,皇上从此便无后顾之忧了!”
宋昀定定地看他,忽笑了起来,“后顾之忧……南安侯,若朕告诉你,朕其实没什么后顾之忧,你信不信?”
他眼神飘忽,韩天遥完全看不出他想表达什么,也不愿再去细加揣测,只道:“臣一向相信皇上天资过人,可以让大楚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
宋昀点头,“随你怎么想罢,其实……的确不重要。你早先说了要回花浓别院后,朕便派人去越山重修了花浓别院。如今……那座修好的别院,以及别院里的一切,就算是朕赐你的吧!为楚国拼杀这么久,朕也不能辜负了你。”
这一年韩天遥大小功绩无数,绝不只值一座小小的花浓别院。但韩天遥再不计较,只俯身道:“臣还有一事相恳!”
宋昀端起酒盅,满满一盅饮尽,才道:“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