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已满面苦涩,带了近乎无奈的央告之意。
尹如薇却怨毒地盯着十一,“尽心尽力?若不是她的‘尽心尽力’,与泓不至于会落到如此境地!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也比如今束手待毙、死不瞑目强!”
众人听她当着宋昀的面出言不逊,甚至丝毫不掩敌意,都不由失色。
路过的手有些哆嗦,不知道该不该冲上前把她那张失控的嘴掩住。
宋昀正待上前扶起十一,正听她满腔戾气对他们发作,便顿了身,看住尹如薇。
“济王妃,贵妃是朕的人,本没必要对济王尽心尽力。但她所言所行,从不曾辜负济王半分。”
尹如薇哈哈笑起来,“皇上,皇上!宋昀!你别让人笑掉了大牙!先帝驾崩之夜,我一直守在太后身边,旁人不知,难道我还不知你的帝位从何而来?若非因为这贱人,与泓岂会将帝位……”
路过失色,再顾不得男女之分、尊卑之别,上前掩住她的唇,连声道:“王妃,不可胡说,不可胡说!”
眼见济王府尚留在府中的那些部属渐又显出忿忿之色,宋昀眉眼不动,负手道:“尹如薇,你低头瞧仔细了,济王兄长的眼睛,还在看着你。看着你一次次擅作主张,弄巧成拙,令他被剑人所乘,丢了性命,又准备把他的亲友部属一个个推上死路!尹如薇,你看清了,你的夫婿正死不瞑目看着你!”
尹如薇被路过死死掩住嘴,不许她作声,却听得到宋昀的话,那些竭力想忘记的痛心往事又浮上心头。
若非她要路过解决韩天遥,韩天遥虽是隐患,却也不会那么快得知相,反戈一击,令宋与泓彻底陷入孤立被动;若非她急于弥补,上了闻博恶当,中了韩天遥的计,如今宋与泓到底还是富贵悠闲的亲王,心事重重却衣食无忧,美酒不缺……
低头看着怀中的宋与泓,却觉他果然像在看着自己,牢牢地看着自己,不觉惨嘶一声,珠泪交迸中,人已晕了过去。
路过松开手,尹如薇软软倒于地上,正与宋与泓倒作一处。
只是宋与泓的身体已渐渐地冷了。
宋昀便向路过道:“把她带下去,别再让她发疯。”
路过眼底蕴泪,再不敢多言,低头应了,径将尹如薇抱起,走向后院。
宋昀这才挽住僵坐着的十一,柔声道:“柳儿,有什么话想跟济王说,只管说吧!”
十一有些艰难地挪着越发笨重的身子,坐到宋与泓身边,低低道:“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泓,下面的世界里没有我,也许你会省心也开心许多。若是想念我了,也不用着急。我早晚也会过去。还有,害你性命的人,我会取他的性命来偿还!”
她伸出手,去阖宋与泓的双眼。
一下,两下,有湿湿的泪水沾上她的手掌,宋与泓依然静静地睁着眼,无力地看着漆黑的夜空。
宋与泓静默片刻,忽撩开袍角,跪了下去。
他道:“兄长,弟宋昀立誓,此事到此为止,绝不会祸及兄长亲友和部属。不论是母后,还是济王妃,昀都会妥为照料。至于朝颜郡主,更是昀之责任,有昀在一日,便绝不让她再受半分委屈!”
言毕,他竟恭恭敬敬磕下头去。
论起排行,宋与泓是兄,宋昀是弟;但宋昀继位为君,便是天下之尊,却须先论君臣,而后才论兄弟齿序,绝无君跪臣之理。但他此刻以弟自称,显然只叙兄弟齿序,先将君臣之礼抛在了一边。
磕头毕,宋昀伸手去抚宋与泓眼皮,却只一下,便见他的双眼已然阖上,独眼角尚有一滴泪水无声滚落。
那英气眉眼,终于安谧如睡。
只是这一回,将永不醒来。
十一再忍不住,牵住那已经冰冷的手,伏于地上痛哭失声。
宋昀揽住她,低低道:“柳儿,柳儿,别这样,身子要紧!”
十一哪里克制得住,忽仰起头,嘶哑着嗓间高叫道:“苍天,苍天,我愿以我所有,换宋与泓回来,可好?我……我只要他回来,哪怕他天天和我打架,打得头破血流……”
依稀有少时的笑颜和笑声飘在眼底耳边,涂了釉彩般清润美好。
浮光掠影间,恍若有灿金的阳光破开所有的黑暗照来,明烈地投入她眼底。
她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倒下去。
宋昀失声叫道:“柳儿!柳儿……”
十一再有知觉时,正卧于一间陌生的卧房里。
两名中年妇人正在床边忙碌,不远处的帷幕外有手脚轻巧的侍女正来来去去,低低询问着妇人还需预备什么。几个大木盆里的热水蒸出腾腾的热气来,萦绕了整个屋子,四处便雾蒙蒙的,看什么都不那么真实。
看不到阳光,也再看不到宋与询、宋与泓或温润或明亮的笑脸。
至于另外给过她希望的那个人,她宁愿从未相识。
天地广阔,而她眼前的这片世界,竟是如此灰蒙蒙地毫无色彩。
妇人见她醒了,不胜欢喜,忙取了药来让她服用。
褐黑的药汁,该是极苦的,但她入口竟尝不出任何的滋味,只觉胃中一阵阵地翻江倒海,刚将药喝完,手中的碗便砰然落地,身体一倾已将刚服下的药尽数吐出。
外面听得动静,已急命侍女进来察看。
中年妇人忙道:“替老身回那贵人,已检查过,胎位很正,夫人精神也还好。大约痛过头了,肠胃不好,这才把药吐了。其实那药不服也不妨事,待她疼得好些,进些饮食一样可以提提精神。”
侍女应了,急忙出去回禀。
十一才知眼前这两名中年妇人乃是接生的稳婆。
宋昀向死去的皇兄当众一跪,加上当众作下祸不及他人的承诺,应该拢回了济王府部属犹疑不定的人心。
如今内外虽忙碌,但井然有序,显然宋昀就是稳婆口中的贵人,并已控制了济王府。
他的心机智慧,素来超出十一意料。
于是,她实在不必再费心他,以及他掌控下的大楚江山。
就着稳婆的手,她喝了两口水,低声问道:“我快要生了?”
稳婆堆着笑脸,说道:“羊水已破,自然分娩在即。夫人月分虽未足,但也差不了多少。听闻夫人又是习武之人,一向健壮,想来生产不会困难。”
十一“哦”了一声,侧过身默默卧着。
稳婆用热水替她擦着身体,笑道:“女人家么,总逃不过这一关。看着来势凶猛,其实不妨事,天底下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回头看看孩子,想着为夫家添了香火,满足了公婆期望,又得了夫婿欢心,一家人开开心心,什么都是值得的了……”
夫家的香火,夫婿的欢心……
十一胃部一抽,又想呕吐。与此同时,她小腹猛地一抽,剧痛立时排山倒海般涌来,令她禁不住低吟出声,却又很快克制住,强忍着只不作声。
稳婆忙道:“夫人,若是疼,只管喊出来。”
十一“哦”了一声,却紧咬着唇再不说话。
待痛楚稍歇,稳婆替她拭那满额的汗水时,十一问:“可以不生吗?”
稳婆怔了怔,“夫人这是痛极了,说傻话呢!孩子都快出世了,怎可能不生?”
十一道:“这孩子……原先应该只有我一个人盼他出世。如今,连我都厌他,觉得他还是不出世的好。”
稳婆忙笑道:“夫人莫说笑了!那位贵人千遍万遍叮嘱,一定要保得母子平安。看着那般温雅有礼的贵公子,因夫人的事急得脸都白了,颠三倒四吩咐了许多次呢,可见得多看重夫人,多看重这孩子,谁敢厌他呢?”
十一道:“我厌。我连自己都厌。”
稳婆愕然,只得道:“夫人此时千万莫想太多。如今没有比专心将孩子尽快生出更要紧的事了。也只有生下孩子,才能从如今的苦痛里解脱出来啊!”
十一道:“是么?”
稳婆看着她糊满汗水的苍白的脸庞,以及那双幽暗如挣脱不开的永夜的黑眸,忽然间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始终没有听到婴儿嘹亮的啼哭,甚至连产妇的痛喊都听不到。
偶尔,有一声两声的女子呻。吟传出,待屋外之人竖起耳朵来,却又听不到了。
稳婆一次次隔着门扇报告里面情形,面色渐渐从原来的轻松转作忐忑。
宋昀令人搬了张椅子,坐在廊下等着,尚能勉强维持镇静,只是他手中的茶早已凉了,连身子都已被夜风吹得冰冷,却恍若未觉。
雁山却已急得团团乱转,稳婆再次说起尚未生下时,便忍不住,推开门一把将稳婆揪出来,低低喝问:“你们到底行不行?为什么这许久还生不下来?”
稳婆白了脸,战战兢兢道:“爷明鉴,贵人相召,我等敢不尽力?可夫人……好像不想生。”
雁山“呸”了一声,“胡扯!夫人对这孩子期盼已久,怎会不想生?何况孩子到了出世的时候,生不生也不是她说了算的吧?若没本事趁早说,我去寻更好的接生婆来!”
正说着时,半掩的门里探出了侍女的脑袋,“夫人说,传雁山和陈旷二位爷入内见她。”
雁山不由松开了揪住稳婆的手。
宋昀眸光一闪,看向侍女。
陈旷已上前一步,低声道:“传我们?现在?”
侍女道:“那夫人是这么说。”
稳婆嘀咕道:“这不是胡闹?产房里怎能见外客?”
她虽这般说着,却垂头让到一边,待雁山等进去,才踩着碎步跟着奔入。
屋内那女子和眼前这贵人的来头大得吓人,她隐隐猜到一星半点,再不敢丝毫违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