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浓别院一夕间化为灰烬,死的不仅有韩天遥的七八个爱妾,还有他两个堂叔,一个庶弟。值得庆幸的是,韩老夫人不惯山间居住,跟着侄儿住在韩家在杭都的老宅里,不然,韩天遥连老母都保不住。
韩天遥身心俱受重创,十一如此问他,不仅无礼,而且刻薄。
韩天遥唇色愈淡,声音却愈发地平静无波:“有我韩天遥的地方,就有韩家在!”
如此铿锵有力的言语,被他这般轻飘飘说出来,莫名便多了几分森冷,让小珑儿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再不敢说话。
十一散漫一笑,忽出手,迅疾抓向纯钧剑。
韩天遥握剑在手,连番格斗反击,虽目不能视,竟丝毫不落下风。
十一忽道:“你还想不想我替你治眼睛?”
韩天遥心头一震,手中已是一空,却是被十一劈手夺走了纯钧宝剑。
十一冷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韩天遥蓦地涨红了脸,重重一掌击于桌面。
小珑儿早已骇得呆住,见状连忙劝道:“公子别生气!十一夫人看来只是很珍爱她那把剑。之前她收剑时,我便瞧她仔仔细细地装入锦袋,怕弄脏了似的……”
韩天遥静了静,便已神色如常,慢慢道:“我没生气。我只是很好奇……好奇我这位十一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珑儿茫然道:“啊,十一夫人……很厉害,很聪明,很爱喝酒。还有,她长得……真的好漂亮!”
韩天遥侧耳转向她,“她现在的模样,真的和你平时见到的完全不同?”
小珑儿连连点头,又很快摇头,忽想起韩天遥根本看不到,才赶紧说道:“也不是完全不同。仔细看那眉眼,的确是原来的眉眼,可不知怎的,现在就是好美,好美!原来看着那皮肤粗粗的,黄黄的,还有点黑,长着斑点,可前夜出去淋了雨,那脸庞就白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现在病好些,虽然还是旧乎乎的衣服,乱蓬蓬的头发,可看起来就是比画里走出来的人儿还美!”
她瞧着韩天遥认真听着,并无愠怒之色,终于斗胆说道:“公子,她比花浓别院所有侧夫人加起来还要美!”
韩天遥眉峰终于挑了挑。
小珑儿纳闷地看着他,“公子,十一夫人不是你娶回来的吗?你……怎会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韩天遥思索了半晌,答道:“我不知道。”
“啊?”
“我忽然发现,我连我娶的九夫人是谁都不知道。”
小珑儿那点智力完全不够使了。
而韩天遥只是忽然想起,雁词是个青。楼名。妓不假,雁词与他诗酒相和、意气相投不假,但她原来似乎从未说过想嫁他为妾。
十一这个所谓的雁词小姑姑,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
冒出来没两天,雁词便说想嫁他了。
韩天遥还记起,雁词常和他要酿酒的材料,但雁词从不酿酒;雁词还有几样爱吃的菜,但和他一起时,他很少看到她夹那几样,反而一转身发现十一正懒洋洋地就着那些菜喝酒,跟狸花猫吃他的鱼那般理所当然。
还有,雁词追随十一的目光,远比追随他的目光温柔殷切,还有种掩饰不住的担忧。
他的九夫人,究竟是因为倾慕他而嫁他,还是因为十一而嫁他?
十一出门再寻人问宋昀行踪时,却答在那边小溪旁钓鱼。
此地位于越山脚下,明显也是主人家在山间的一处别院。
但宋家显然不像韩家那样家大业大,不过一栋竹楼围着些竹篱茅舍,侍奉的下人连洒扫的在内总才五六人。
此处胜在环境清幽,前方一带竹林翠影森森,标格天然,碧质英姿,顿令竹楼多了几分孤高超脱之气,颇有隐居名士的风流蕴藉。
越过那带竹林,果见一溪如带,清明如镜,从山间潺靺鞨而下。溪边有野鸭在萧瑟的芦苇间嬉耍,这里那里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猩红的枫叶和枯黄的秋叶间,几株木芙蓉开得正好,却是别处少见的朱砂红木芙蓉,临水照影,虽处山野之地,却如牡丹般明艳逼人,连凄冷秋色都为之一亮。
最亮的那株木芙蓉后,有素衫似水,萧萧落落。
隐约人声传来,十一才知除了宋昀,还有其他人在。
但闻一个中年男子说道:“公子,你哪晓得其中利害?韩家何等背景,竟被人一举覆灭,这暗中布置之人天知道是怎样的通天手段!如今,咱们居然把韩天遥给救回来了!若是被他仇家知道,这……这是滔天的祸事啊!”
隔着木芙蓉,十一看不清宋昀的神色,只见他所持的长长钓杆静静地伸于溪流,水面并未起一丝波澜。
他悠悠道:“先生,见死不救,非仁者所为。先生教我那许多圣贤之说,并未有一条教我明哲保身,知难而退。”
中年男子似被他说得有些急气,“公子自来是个玲珑人,我本以为这些不用我教……”
他顿了顿,忽又疑惑道:“莫非因为那女子?的确生得异常美丽。只是韩天遥身边那个小丫头已经说了,那是韩天遥的爱妾。想韩天遥姬妾众多,冲出重围之际却只带了她一个,足见得待她与众不同,却非其他人可以肖想的。”
宋昀的钓杆微微地一晃,水面有细细的涟漪荡过,如有一滴露珠从哪里无声滴落。
但宋昀却只静静地笑了笑,“先生,你想多了!”
中年男子愠道:“我于天赐算不得见多识广,但看人还算有几分准。你将她救回这一路,不时看住她出神,以为我没发现?且这女子虽生得美些,可绝对不是什么善茬。你救她又如何?她照旧冷言冷语,日后恩将仇报都说不定!”
宋昀依然只是浅笑,“先生既知她冷言冷语,又是有夫之妇,难道还担心我心存他念?”
“冷言冷语又如何?丑女脾气坏,那叫犯贱讨人嫌;美人脾气坏,那叫清高有品格……”
那个于天赐应是宋昀的长辈兼老师,兀自在喋喋不休,而十一已听得呆了。
美人……说的是她吗?
她向溪畔行了几步,看向自己在水面的倒影。
眉目如画,肌肤如玉,配上一对清莹如星的璀璨双眸,蓬头粗服亦难掩国色;神色间有淡漠,有厌烦,但正如于天赐所说的,美人的坏脾气,往往也因为被解读其他意味而显出格外的气质…
十一有种提剑划向自己面庞的冲动。
她掩去本来面目所用的药物,本没那么容易被清洗干净,只需隔几日想起来时敷上一回,寻常洗漱都不受影响。不想寻常时候洗不了,只是因为洗的时间太短;前晚在雨水里冲刷了一两个时辰,竟把那药物冲刷得干干净净。
想来自那日回到山洞发烧开始,她便已恢复了本来容貌;如今,这原先的模样,更已被好些人看了去。
默然向后退了一步时,已碰到旁边斜伸出的一枝芙蓉花。
几朵芙蓉受惊般一颤,已有若干花瓣已如蝶儿般轻轻散落,拂过她乱蓬蓬未打理的头发,以及那陈旧且沉闷的莲青色衣衫。
更拂过她白净无瑕的面庞……因着那旧衣和乱发,那张面庞反被衬得愈发的皎洁如月,妍丽夺目。
那边正说话的两人已被惊动,一时寂静。
于天赐先回过神来,上前一揖道:“十一夫人怎么出来了?听大夫所言,夫人病势不轻,该多加休养才是。”
他大约四十上下年纪,面白无须,举手投足间斯文儒雅,对十一的言语亦是温和恭敬,不失礼数,仿佛根本不知她已在这边听到太多不该听到的话语。
十一也不还礼,淡然睨着他,说道:“我有事与你家公子商议,可否请先生暂避?”
于天赐犹豫,“这……”
十一便笑起来,“先生放心,宋公子虽然生得美些,但我是有夫之妇,素来清高有品格,绝不至于心存他念,不必担心我对他怎样。”
于天赐狼狈,“我不是这个意思……”
十一截口道:“那么,先生请吧!”
于天赐再不料竟在自己的地盘被临时的客人下了逐客令,待要发作,又会让宋昀面上无光。他面色青白片刻,一甩袖转身离去。
十一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转身走向宋昀时,却听宋昀道:“上钩了!”
他手中钓杆抬起,一尾活蹦乱跳的鲫鱼果然被钓了上来,可惜很小,才不过两三寸长。
宋昀丢到旁边的水桶里,微笑道:“也不赖,姑娘那只狸花猫的晚饭有了!”
十一点头,“那我先替花花谢过宋公子!”
宋昀低眸,唇角却轻轻一扬,“不必谢。我很喜欢那只猫。花花,这名字倒也简洁好记。”
十一道:“平平常常的猫,所以取了一个平平常常的名字。”
宋昀偏头看向她手中的剑,“有姑娘这样的主人,那猫便注定不会平常了……”
夕阳柔和的浅金光芒下,他的容色俊美温默,雅秀洁净……气质与眉眼看着都如此熟稔,令十一胸臆间满溢的苦涩翻涌,难以言喻的悲伤潮水般漫来,眼底竟有些湿润。
宋昀见她安静,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她面庞,“姑娘怎么了?”
十一摇头,“没什么。只是公子长得很像我一位英年早逝的故人,所以有些伤感。”
宋昀投了鱼饵,继续钓着鱼,劝慰她道:“逝者已矣,尚望姑娘节哀,善加珍重自己要紧。”
十一坐到他身侧,静默片刻,方道:“晨间的事,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宋昀听她道歉,倒是惊讶得手间一抖,牵动鱼线荡起一圈圈明亮的涟漪。许久,他方道:“姑娘在病中,心情烦躁也是常事。若觉得心中不快,憋着反于身体不利。”
十一便笑了起来,“宋公子放心,我若心中不快,只会想法让别人更加不快,绝不会憋着自己。”
宋昀苦笑,“嗯,如此……果然是个于自己大大有利的好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