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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竹,素质幽心(1)

十一向来睡得不好。

确切地说,这两年来,她一直睡得不好。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可惜她素来少梦,噩梦倒是常伴。醉里眠,花间睡,不是潇洒,而是无酒难成眠。

当年意气风发,在千娇万宠间笑傲王侯,指点江山,何尝想过后来居然会这样混沌度日。

记忆里,她甚至极少生病。

七八岁时,她和小观师弟在石桥上玩耍打闹,结果两人一起掉入溪中。小观没事,她却发起了高烧。见她一整夜未退烧,师立刻将她带入皇宫。

然后,便是人语喧哗,太医走马灯似的一拨接一拨过来诊脉,宫女们一刻不停地在旁侍奉着,替她水擦拭身和额头,庆嘉帝和云皇后亦轮番来瞧,亲去和师、太医们商议她的病情。

她虽病得迷糊,却也怪他们小题大作。不过是着凉而已,烧退了,自然会好起来。

但她真的半昏半觉睡了两天两夜,醒来时便见阳光照着鲛销的帷帐,像敷了金的一层云烟。

那层朦胧的云烟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走到床前,笑意温润,清淡柔和。

“朝颜妹妹,你醒了?”

他的眼睛如一双明珠,辉光潋滟,明澈照入人心。

她仰起她小小的头颅,带着几分桀傲望向他,“你是谁?”

少年微笑,“我是宋与询。”

旁边淡若烟影的纱帷一动,忽钻入另一个年长她一两岁的男孩,圆圆脑袋,大大眼睛,虎头虎脑的模样,同样笑嘻嘻地看她,高声道:“我是宋与泓,请叫我泓……哥……哥!”

朝颜纳闷地重复,“泓哥哥?”

“真乖!”宋与泓得意,定睛再看她两眼,便拍手笑起来:“个个都赞朝颜妹妹生得好看,哪里好看了?朝颜妹妹没大门牙!朝颜妹妹没大门牙!”

宋与询忙道:“妹妹在换牙……”

那边朝颜已怒气勃发,抓起瓷枕便砸了过去。

瓷枕磕着宋与泓额头斜斜飞过,“啪”地碎在地上。宋与泓傻眼地看着鲜血从额际挂下,忽跳起身便去揪打朝颜,“我揍死你这贱丫头……”

“泓弟,泓弟……”

宋与询连声相阻,宫女惊呼不已,太监又要传太医,又要拦住愤怒的男孩,忙得不亦乐乎……

原来的宁谧温暖已一扫无余,尊贵庄严的宫殿鸡飞狗跳。

朝颜不顾身体虚软,赤脚蹦下了床,趁着宋与泓被宋与询抱住,又冲上去踹了两脚,叉腰道:“宋与泓,想揍我?臭小子,你再吃三年饭都不够格!”

宋与询惊得手一松,宋与泓已挣脱开来,扑上去和朝颜扭打作一团……

一地鸡毛……

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时无所顾忌的大闹和哭笑,十一辗转着病乏的身体,低低地呻一声。

那边的声音便消失了。

原来竟真的有人在外面说话,只是声音极低,根本不是她梦中的喧哗热闹。

她吃力地睁开眼,正见午间浅金的阳光投过素帷,如晃了一床的烟影如梦。

长身玉立的少年立于云烟间,俊秀温润,恬淡冲和。

“姑娘醒了?”

他微笑,双目宛如明珠,潋滟生辉,清亮明澈。

十一忽然间哽住,呆呆地看着这人,淡白的唇颤了两颤,才哑着嗓子问:“你是谁?”

少年又是柔声一笑,“我叫宋昀。”

“宋……昀?”

少年含笑,“嗯,宋昀。日匀的昀,日光之意。”

十一定定地看着他那似曾相识的面容和神韵,好久才又道:“宋,是当今国姓。”

宋昀点头,“的确是国姓。”

十一倚枕,终于淡淡而笑,“以公子气度,只怕还是今上同宗吧?”

宋昀似没想到十一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道谢,而是对他的来历穷根究底。对着她浅淡的笑容,他微微失神片刻,才道:“的确同宗。我是太祖十世孙,虽算宗亲,却是疏属,自祖父起便是白身。”

二百多年前,太祖皇帝平定诸国战乱,建立大楚;太祖驾崩后,皇位未传皇子,却传给了皇弟,是为太宗皇帝。后来继承皇位的,便都是太宗子孙。一两百年的繁衍生息后,大楚宗室子孙何止万数?但随后有了徽景之变,靺鞨人掳走楚怀宗及居于中京的三千皇室宗亲,高宗皇帝度过江水南逃至杭都登基为帝,彼时近属宗亲只余了六十三人。

高宗无子,据说受太祖托梦,择了太祖七世孙为养子,是为孝宗;其后的孝宗、光宗都子嗣单薄,当今皇上庆嘉帝宋括便是光宗独子。

宋昀未居京内,祖父也未能因太祖子孙受封,显然与目前承继皇位的这一支相当疏远。

十一的目光终于越过宋昀,打量向纱帷外。

所住的屋子竟是一处竹楼,墙壁窗扇皆以竹所制,桌椅案几也多用竹类编织,间或摆几样陶土花瓶,插着新采的白菊和木芙蓉,简朴却又不失清雅……正如眼前这个叫作宋昀的少年。

其实他的穿着也甚是简单,月白色的细布交领大袖衫子,素色银簪束冠,很寻常的装束。只是他气清韵雅,让十一刹那间竟有看到当年那人的幻觉。

脚边忽然一动,含糊不清的“喵喵”两声,却是狸花猫不知什么时候钻在了被窝里,睡得迷糊了,竟钻来钻去好一会儿,才从棉被的半中间露出个脑袋来,“喵”地冲着十一叫一声,才翘起竹节般的棕黄尾巴,很有气势地一甩,以示看到主人清醒的欢悦感。

宋昀见十一淡淡的,竟未有不悦之色,低眸看着狸花猫片刻,说道:“跟姑娘的那位小珑儿说,这是姑娘的猫,所以便一并带回来了!”

十一这才问道:“他们都还好吧?”

宋昀道:“小珑儿挺能干,刚为姑娘换过衣衫,现在去照顾那位韩公子了。韩公子也在发烧。外伤虽重,倒也不致命;只是那双眼睛……”

他低低一叹,神色微黯,“或者是在下请来的大夫医术庸常,着实束手无策。”

“宋公子肯出手相救,小女子便已感激不尽!”十一随口答着,却半点没有感激的模样,只是下意识往旁边摸了摸,然后皱眉,“我的酒呢?”

宋昀道:“姑娘,你正病着,不宜饮酒!”

他这话终于让十一想起,她还有满满一袋的醉生梦死酒,被韩天遥一剑劈了,正是因为认定她病中不宜饮酒……

她的面色不由地沉了沉,抱着头叹道:“聒噪!”

宋昀闻她出言不逊,不觉红了脸,却依然温文一礼,“那姑娘先歇息吧!待会儿我令人将药送来。”

狸花猫居然已经认得他,居然细声细气地冲他“喵”了一声,才回过身来在十一胳膊上柔软地蹭着。

宋昀从容退去,十一才拿指头轻轻在狸花猫额上一叩,低问道:“剑猫!有鱼吃就是亲爹亲娘了?”

狸花猫顺势嗅了嗅她的手指,没闻到自己向往的鱼腥味,失望地别过头,跳下床去,竟徐徐地踱着步子,追随着宋昀的方向而去。

嗯,她还真说对了。

有鱼吃,就是它亲爹亲娘……

片刻后果然有个侍儿送来饭菜和一碗煎好的药。十一随手将药泼了,就着汤吃了一碗饭,自己运功调理半日,到傍晚时身上便已轻快许多,遂披衣下床。

衣衫依然是她从花浓山庄随手抓出的两三件,沉重的莲青色,加上久不打理的陈旧,凭谁看着都是扑面而来的灰颓气息。

但她问着人,一路往楼下去找韩天遥时,那寥寥三四个侍儿和小厮见到她,无不恭恭敬敬。可见宋昀虽不是什么贵家公子,对下人倒也调教有方。

未到韩天遥所住的房间,便听得狸花猫温柔的叫着。

然后便听韩天遥道:“小珑儿,把鱼给花花吃。”

小珑儿道:“公子,汤里就一条鱼!”

韩天遥道:“芒刺太多,我懒得吃……何况,我欠它一条鱼。”

小珑儿便不响了。

片刻后,但闻狸花猫兴奋而警惕地“呜呜”两声,叼着鱼从十一身畔一跃而过,竟对她视若未睹。

剑猫……

十一暗暗咒骂时,却听小珑儿在内愁道:“已经请两位大夫过来看了,说外伤好治,可对你的眼睛却没法儿……又道十一夫人先前给敷的药很对症,或许对这毒有所了解,所以我下午已经去瞧了十一夫人两次,想细问问,可惜她一直在练功。待会儿我再问去。”

韩天遥静默片刻,缓缓道:“便是真的瞎了……这件事,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后面一句,他的声音极低,极沉,似已努力压抑,却依然阻挡不住一道冷峻骇人的杀机汹涌而出。

十一抬头望望天。

一改前日的瓢泼大雨,也不同于午时的阳光温煦,满天幻紫流金的晚霞,在大朵大朵的黑蓝云朵后铺展,如春日里一片七彩斑斓的锦绣天地,盛绽着大朵不祥的黑色罂粟花。

她推门走了进去。

小珑儿转头瞧见她,已惊喜叫道:“十一夫人!”

她蹦起来奔到十一身边,扯着她袖子欢喜道:“夫人你好了么?我就知道十一夫人最厉害了,很快就能好起来!”

十一不理,目光扫过,便看到了正在韩天遥手边的纯钧宝剑。

她伸手去取时,韩天遥虽然目盲,却反应极快,迅速将宝剑按于掌间。

十一皱眉,“韩公子,不告而取谓之偷!你拿了我的宝剑做甚?”

韩天遥眉目不动,却问道:“你哪来的纯钧剑?”

十一道:“这和公子无关吧?”

韩天遥淡淡道:“你既是韩家的人,你的一切,自然都与韩家有关!”

十一哧笑,“公子,韩家现在在哪里?”

小珑儿已听得白了脸,忙向十一摇手,十一却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