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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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996年:500强梦想 (1)

“社会上的这么多资产闲置,是三九下山摘桃子的大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赵新先1996年。

“标王”秦池所散发出来的无比冲动、甚至带有梦幻色彩的激进气质,一直弥漫在1995年到1997年春季之间的中国商业界。它符合当时人们对商业的所有想象:奇迹是可以瞬间诞生的,罗马是可以一日建成的,胆大可以包天,想到就能做到。秦池在其后的表演似乎也印证了这些“中国式道理”,在夺得“标王”后,秦池知名度一夜暴涨,迅速成为中国最畅销的白酒,1996年实现销售收入9·8亿元,利税2.2亿元,比中标前整整增长了五倍以上。

1996年11月8日,名满天下的姬长孔再次出现在梅地亚,他被安排在最醒目的主桌主位上,并作为企业家代表发言,他说,“1995年,我们每天向中央电视台开进一辆桑塔纳,开出的是一辆豪华奥迪,今年,我们每天要开进一辆豪华奔驰,争取开出一辆加长林肯。”这番话如酵母一样在梅地亚会议中心传染,让每个人都嗅到了一丝兴奋而可怕的血腥。招标会开场,秦池酒厂以让人瞠目结舌的3.212118亿元蝉联成为“标王”。

有记者问,“秦池的这个投标数字是怎么计算出来的?”姬长孔豪爽地回答,“我也没怎么算,这就是我的手机号码。”

这是一些让人难忘的“创世纪”式的场景。过去三年来,消费品市场的迅猛膨胀和十分感性化的公众心态,就一直让中国企业家们挥洒着巨大而肆无忌惮的想象空间。所有的人竭尽全力地飞奔,蓝图被一次次地放大,今年开春,一部描写平凡人奋斗的好莱坞励志电影《阿甘正传》正在中国的各大影院火爆地上演,人们都记住了汤姆·汉克斯扮演的主人公说过的那句名言:“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好吧,既然不知道,那就尽情地想象吧。

在保健品领域,创办刚刚两年的山东三株公司靠无所不用其极的营销战略实现了20亿元的销售额,总裁吴炳新为三株做“五年规划”:“1995年达到16至20亿元,发展速度为1600-2000%,1996年增长速度回落到400%,达到100亿元,1997年速度回落到200%,达到300亿元,1998年速度回落到100%,达到600亿元,1999年以50%的速度增长,争取900亿元的销售额。”这一连串的“增长”和“回落”以广告和新闻报道的方式刊登在中国最著名的新闻报纸上,给人们带来眩目的惊诧。到今年底,三株真的实现了80亿元的销售额,成为当之无愧的保健品大王。

在百货业,河南郑州一家叫亚细亚的商场是当时最炙手可热的标杆企业,它是全国第一家搞“微笑服务”和尝试连锁发展的商业公司,总经理王遂舟制订发展规划,“2000年前,在全国开设1000家连锁商场,达到年销售额500亿元,排名全国商界第一,综合实力进入全国最大企业前十名,成为对中国经济有重大影响的国际托拉斯。还要在北京或上海建造亚细亚摩天大厦,至少高120层,象征亚细亚这样一个历史丰碑。”这些发展规划经过专家的论证,被无比庄严地公布于众,没有人对这样的目标表示怀疑,这似乎是一个靠狂想就能达成理想的年代。

当我们对发生在消费品市场上的激情故事津津乐道之后,接着就应该对1996年前后的中国企业形势有一个更全景式的俯瞰,事实上,当时的格局算得上是冰火两重天。

“冰”的一面,是一直无法从低效率和陈旧体制中自拔出来的国有企业集群。1996年,预算内国有企业的净销售利润率降低到历史最低点,亏损总数是1985年的28·6倍。相对比,全国乡镇企业的产值增长22%,中外合资企业的所得税增长40%。这一年还是《破产法》颁布的第10个年头。从1986年到1990年,全国破产的国有企业只有121家。到今年,企业破产达到高潮,总计6232件,超过了过去9年的总和。

自1992年7月国务院发布《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转换经营机制条例》,宣布全面落实十四项自主权之后,在决策层看来,该给的自主权已经全部都放下来了,接下来就应该是企业八仙过海,到市场上去各显神通了。但事实却让人非常的沮丧,绝大多数的国有企业在竞争中一触即溃。

国家经贸委向全国国有企业推出的改革典型是邯郸钢铁公司,“邯钢经验”归纳起来有两条,一是“模拟市场”,邯钢采用最终产品的市场价格来“模拟”确定内部转移价格,形成一个以保障全厂目标利润为中心由十几万个指标组成的成本控制体系,二是“成本否决”,那就是将将成本作为影响、诱导和矫正员工的行为的杠杆,无论其它指标完成得再好,只要突破了分配给分厂、班组或个人的目标成本,工资和奖金就要受到影响。“邯钢经验”被认为是国有企业提高效率的最佳模式,国务院专门转发了经贸委和冶金部的报告,号召全国国有企业“向邯钢学习”,这么高的规格在“工业学大庆”之后还是第一次。不过,邯钢也是三十年企业史上最后一个全国性的“改革典型”,邯钢的做法从根本上说就是美国百年前的“泰罗制”翻版,其“成本否决”也就是“泰罗制”的标准成本制度,它们主要用于提高生产或作业效率,但是并不能解决那些产品的市场销路问题,更不触及企业产权制度的创新。

由于效益不彰,国有企业的亏损面在这些年有增无减,国家统计局对天津、哈尔滨、沈阳、成都等15个大中城市的2600家国有工业企业的调查显示,到1994年末,这些企业的资产总额为2544亿元,负债却达2007亿元,企业负债率平均高达78.9%,与10年前相比,资产增长了4.1倍,债务则增长8.6倍。很多企业每天还在生产,但是制造出来的产品往往从生产线上搬下来,就直接拉进了仓库,到1996年底,全国乡以上工业企业的库存产品总值已经达到1·32万亿元,而在1991年,这个数字是0.13万亿元。

发生在最大工业城市上海的景象是一个缩影,从1990年到1999年,上海一直在进行“退二进三”(退出第二产业,进入第三产业)的城市战略转型,大量的工业企业被解体或迁出中心市区,这是一个十分痛苦和艰难的过程。近十年间,创造过无数辉煌的上海纺织业先后破产终结41家,销号200多家老企业,棉纺锭从原来的250万锭压缩到70万锭,60万纺织职工――主要是女性工人――下岗分流。这期间,上海失业人口的年均增长速度高达9.53%,其中1990到1995年间的年均增长率更是高达13.17%——而这仅是登记失业人数。上海的景象在国内其他老工业基地大量存在,必须记录的是,数以千万计的老国营企业职工们为城市经济的改革付出了巨大的、在某种意义上是难以弥补的代价。

1995年9月,《人民日报》刊登了长篇经济分析文章《来自“八五”(1991-1995)的报告》,用极大的篇幅谈论了国有企业面临的三大困境,一是亏损居高不下,国有企业的亏损数每年以14.2%的速度增加,年均亏损超过500亿元,在全部亏损企业中,国有企业占百分之七十以上。二是企业资金的使用效率低下,库存产品每年以30%的速度增长,超过生产增长速度至少十个百分点。三是国有工业综合经济效率指数比“七五”时期(1986-1990)下降5.4%,资金利税率和成本利润率都低于非国有企业。今年7月份,国家体改委宣布,开始于1994年的百家现代企业试点工作将延期一年,也即从原定的1996年底延至1997年底,公开宣布一项重大改革“延期”,这还是改革开放后的头一遭,从中人们都体味出了试点改革的百般艰辛。

连年亏损,效率低下,产品难卖,资金紧张,那么,国有企业们是如何熬过这个寒冬期的呢?事实的真相是,从90年代初期开始,日渐活跃起来的中国资本市场给了这些企业输血和喘息的机会。

自1992年夏季的“深圳认购证事件”之后,决策层突然发现,股市可能是拯救国有企业的最佳手段,经济学家纷纷献策“通过股票市场融资,是搞活和增强国营企业实力的战略选择”,北京新组建证监会,将股票发行的权力从上海和深圳两个交易所“上缴”到了中央手中。从此实行一种全面扶持国有企业的“指标配额制”的上市机制,即由中央政府确定上市额度,然后按系统分配到各部委,按地域分配到各省、市、自治区。而各省、市、自治区及各部门拿到上市指标后,还要按自身系统进行分配。这些指标绝大多数被分配给了各地的国有企业。【只有少数著名的乡镇企业因“改革效应”和象征意义的需要而侥幸成了首批民营上市公司,其中包括浙江鲁冠球的万向集团、江苏吴仁宝的华西村等等。】

就这样,“上市指标”成为政府救活国有企业的“最后一把米”。在上市的过程中,国家财政及银行对企业的拨款或贷款,先变成了债权,接着又变成了股权,然后通过股票发行都一股脑地卖给了股民,它一方面让已经陷入绝境的国有企业再次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另一方面还“意外”地解决了居民储蓄增长过快的“笼中虎难题”。【1987年之后,迅猛增长的居民储蓄一直被视为一旦出笼就可能诱发通货膨胀和物价上涨的“笼中虎”。

】然而,从后来的事实来看,这种制度安排使得中国股市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畸形的产物,它至少在四个方面存在先天的弊病,一是缺乏公平性,那些符合上市条件、经营效益好的民营企业很难得到上市的机会;二是上市公司的素质明显不好,很多指标被分配给了各地最大也是最困难的国有企业;三是存在大量的虚假报表现象,那些拿到配额的国有企业其实并不具备上市的条件,因此不得不进行大面积的、公开的财务作假,通过“资产剥离”、“产业重组”以及直接的做虚假报表等手段来达到上市的目的,由于通过行政手段审核上市条件,不仅资格审核机构不可能对自己的审批后果负责,而且在行政审核部门的默许下,就连负责资产评估及承担股票销售的各类中介机构,也会因其极强的行政性背景及行政手段,对自己的行为往往不负责;四,因缺乏必要的监督,存在大量的权钱交易。

在当时,就有不少观察家和学者对这种以所有制为上市前提的制度提出了异议。《人民日报》记者凌志军在他的观察手记中写道,“看起来,国有企业是永远要人家来扶持的,过去是政府的财政,接着是银行,现在是股市,扶持的办法就是不停地把钱送到国有企业里面去。”北京大学教授张维迎则撰文认为:“我们现在把股票市场看作是解决国有企业困难的一种办法,而不是当作使有限的资源流向最有效率的企业、最有能力的企业家的融资渠道。这种为了扶贫而发展股票市场的思路是不健康的。政府的指导思想应该是保证保护公平交易,保护投资者的利益,而不是保护少数人的特殊利益。”张维迎还为此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建议中央,应该对国有企业应进行间接解困,让那些好的、有潜力的私营企业、非国有企业上市,然后用筹集的资金收购国有业,这种间接不仅解决了资金问题,而且解决了机制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