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飞想要挣扎,可又软弱无力,但觉身子摔在岸边,一只大手在胸腹间又推又挤,一阵翻肠倒胃,积水从嘴里漫涌出来。
吐了一大摊水,他总算清醒了不少,起身望去,入眼的是一张圆乎乎的胖脸。
“简真?”方飞不胜迷茫,“你在这儿干吗?”
琴声又响了起来,曲调充满愤怒。那些水仙聚在一起,齐刷刷瞪眼望来,容貌一扫美丽,变得狰狞怪异。
“滚开!”简真伸手搅乱潭水。水仙竞相逃窜,纷纷失去人形,变成了一大群晶莹的水母,所谓的古筝竖琴不过是它们下方的触须。
“什么鬼东西?”方飞失声惊叫。
“琴水妖,”简真白他一眼,“我晚来一步,它们就会把你变成那些玩意儿。” 他伸手向潭底一指,那儿白骨累累,巨大的骷髅张开嘴巴,两眼空无一物,犹自带着欣喜满足,水母在骨骸间漂浮,悠然自得,不带一丝杀机。
方飞后退两步,噗地坐在地上,大个儿满不在乎地打了响指:“别怕!琴水妖这种东西,有我在,收拾它们轻轻松松。”
方飞深感惭愧,摸了摸鼻子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听到了动静,”简真气乎乎地说,“你下车不关门,把妖怪放进来怎么办?”
“对不起,”方飞小声说,“谢谢你救了我。”
“小意思,”大个儿豪迈地把手一挥,“收拾妖怪是我的专长。”
“你也会变身吗?”方飞问道,“像你妈妈那样?”
“当然,”简真不假思索,“我们都是甲士。”
“甲士?”
“道者分两类,羽士和甲士,”简真耐心解释,“羽士使用飞剑和飞轮,喏,就像我弟弟,踩一把剑就能飞;甲士麻烦一些,需要穿上一种叫做‘神形甲’的东西。穿上神形甲,我们就可以长出翅膀,还能变成各种巨大的动物,就像我妈,她穿的贪狼甲,可以变成贪狼,变身以后,力大无穷,坚不可摧,不但能够抵挡各种符咒,还能把山捅个窟窿。”
“我懂了,”方飞连连点头,“羽士是飞机,甲士是坦克。”
“飞机?坦克?”简真眨巴小眼,“那是什么玩意儿?”
“红尘里的东西,”方飞挠挠头,“你的变身是什么?”
“我还没有甲!”简真两手叉腰、怒容满面。
“为什么?”方飞问道。
“我长得太快了,”简真悻悻地说,“以前的甲不能穿了。”
“那可怎么办?”
“去玉京买呗,”大个儿撇了撇嘴,“没有神形甲,通不过‘八非天试’。”
“你这次一定能考过吧?”方飞试探着问。
大个儿像是挨了一拳,五官狠狠皱起:“那可不一定。”方飞忙问:“考试很难吗?”
“难得要命!我考了两次,落榜了两次,今年考不过,我就完蛋了。”
“为什么?”
“考生年龄不能超过十四岁,”简真唉声叹气,“十四岁以后,元神成熟,道者就会失去可塑性,很难学会更高深的道术。”
“是吗?”方飞直觉手脚冰凉,心中升起一股绝望。。
“你多大?”大个儿瞅着他。
“十三,”方飞吞咽唾沫,“还有几个月满十四。”
“噢?”简真好奇地打量他,“你真想参加‘八非天试’?”
“对!”方飞心虚地低下头。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大个儿斩钉截铁,“从来没有裸虫考进过八非学宫,何况你一窍不通,什么道术也不会。”
“可燕眉说了,我要报仇,就得考进八非学宫。”方飞沮丧透顶。
“燕眉是谁?”简真问道。
“我的点化人。”方飞说。
“她逗你玩儿呢,”简真摸着肚皮冷笑,“你能进八非学宫,我就能当天道者。”说到这儿,他的肚子里咕的发出一声长叫。
“什么声音?”方飞瞪着他的肚皮。
“跟你说个秘密,”大个儿勾住他的脖子,“其实我是个病人。”
“你得了什么病?”方飞望着体壮如牛的男孩半信半疑。
“饕餮症,”简真舔了舔嘴唇,“有一种贪吃的妖怪叫饕餮,死了以后它的元神会附在人身上,被附身的人跟饕餮一样,无时无刻不想吃东西,如果吃不饱,就会很难受,饿起来会把自己吃掉。”
“啊,”方飞不胜吃惊,“那么你……”
“所以我才长成这个鬼样子,”简真悲苦地摇头,“以后吃饭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跟我抢吃的,如果我吃不饱,会把自己活活吃掉。”
“太惨了。”方飞深表同情,“不能治好吗?”
“这是不治之症。”大个儿悲伤地揉了揉肚皮,里面又响起一声长长的哀叫,“听吧,这就是饕餮的叫声。”
忽听远处有人叫嚷:“简真、方飞。”尖利高昂,来自申田田。
“我妈生气了。”简真捏住方飞的后颈,捉小鸡似的把他拎了起来,甩开大步走回华盖车,“嗐,你可真够轻的,就像张小纸片儿,要不是裸虫,还真是当羽士的料。”
远远看见申田田,胖主妇一个箭步蹿上来,揪住儿子的耳朵怒吼:“大清早你们上哪儿去了?”
“轻一点儿,”大个儿痛得流泪,“方飞到处乱跑,遇上了琴水妖,多亏我跟上去,要不然他就淹死了。”
“是吗?”申田田放开儿子,怀疑地看向方飞。
“对,”方飞忙说,“他救了我。”
“好小子,干得不错,”申田田眉开眼笑,使劲给了简真一巴掌。大个儿差点儿飞了出去,好容易停住,揉着肚皮抱怨:“妈,我昨晚看书累死了,早饭能不能弄点儿好吃的?”
“没问题。”申田田高兴头上,满口答应。
“我要吃双份儿。”大个儿吞一口唾沫,“我还救了方飞。”
“没问题,”申田田怜爱地摸着方飞的脑袋,“小可怜儿,以后可得当心点儿,别看这林子安静,其实一点儿也不太平!”
申田田说到做到,当天的早饭格外丰盛。简真嘴里塞满了点心,一边称赞蜜糕儿“很好吃”,一边又进攻一大叠煎饼。因为他是病人,所以把一大锅粳米粥据为己有,顺道收拾了十二只天鹅蛋。话说回来,换了恐龙蛋,方飞相信他也照吞不误。。
“方飞,”申田田盯着小度者不胜惊奇,“你干吗不吃东西?”
“我,”方飞勉强咬一口煎饼,“我不太饿。”他对简真的话信以为真,真心希望他多吃一点儿,喂饱附身的饕餮妖魂。
简怀鲁看了看他,又瞅了瞅简真,大个儿心虚地把头低了下去。简怀鲁眼珠一转,笑嘻嘻冲方飞问道:“简真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没、没有啊?”方飞说谎的技巧十分拙劣。
“他是不是告诉你,他饕餮附身,所以要大吃特吃,让你吃饭的时候千万不要跟他争抢食物?”
方飞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老一套,”简怀鲁努了努嘴,“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难道说……”方飞盯着大个儿心生疑惑。
“对,”简怀鲁点头,“没什么饕餮附身,全都是他编造的谎言。”
“爸……”简真无力地呻吟。
“他为什么撒谎?”方飞直觉难以置信。
“还能怎么样?”申田田脸色铁青,“就为多吃一口,怕你跟他抢食儿。”
“他就是个饭桶,”简容总结,“卑鄙的饭桶。”
简真羞得耳根通红,恨不得钻进饭桌下面,忽听申田田冷冷说道:“简真,午饭和晚饭你就不用吃了。”
“妈……”大个儿失声惨叫,可是没人理他。
“方飞,”简怀鲁靠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说,“你说你要参加‘八非天试’?”
“对!”方飞用力点头。
“为什么?”申田田好奇问道。
“报仇,”方飞小声说道,“影魔和鬼八方杀了我父母。”随后把车祸的事说了一遍。
车里沉寂一会儿,简怀鲁又问:“方飞,你有元气吗?”
“元气?”方飞一头雾水,“那是什么?”
“这个嘛!”简怀鲁抖动笛子,变成毛笔,“你知道,道者施法要写符咒,要写字,就得有笔有墨,现在笔有了,墨水呢,就是我们的元气!”他轻轻挥笔,笔尖吐出一缕黑气,停在空中缭绕飘散,就像洒落在水里的墨汁。
“红尘里,裸虫用肤色来区分人种,黑人、白人、黄种人、红种人……”简怀鲁撮起嘴唇,吹动水墨色的烟气,“紫微里,根据元气的颜色,道者分为四大道种,青气是苍龙道者,红气是朱雀道种,白气是白虎道种,黑气是玄武道种。看见没有,这一股气在告诉你,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个玄武人!”
“魔徒呢?”方飞忍不住问,“他们什么颜色?”
简怀鲁愣了一下,摇头说:“魔徒是一种异类,他们本身的元气是绿色。不过他们也能使用任何一种颜色的元气。”方飞张口结舌,半晌问道:“为什么?”
“我们的元神是元气的源头,”简怀鲁放下毛笔,两眼望着车顶,“魔徒吃掉道者的元神,也就能使用他的元气。”他顿了顿,“听起来是不是很可怕?”
“我觉得恶心!”申田田一副作呕神气。
“魔徒吃掉不同道种的元神,就能使用不同道种的元气。”简怀鲁微微苦笑,“影魔和鬼八方都是顶尖儿的魔徒,你想要报仇,恐怕并不容易。”
“燕眉也这么说。”方飞垂头丧气。
“燕眉?”申田田疑惑地看着他。
“我的点化人,”方飞说道,“她的元气是红色,她是朱雀人。”
“朱雀燕眉,”简怀鲁沉吟,“我好像听说过。”
“燕玄机有个女儿叫燕眉,”申田田愣怔一下,“噢,她是影魔的妹妹。”简怀鲁沉默一下,摇头说道:“真是一团糟!”
“燕眉还说,”方飞的声音越来越小,“如果我要报仇,必须进入八非学宫。”
“进入八非学宫,比你报仇的难度大一百倍。”简真忍不住插嘴。
“没你什么事儿,”申田田瞪他一眼,“快去复习功课。”
简真拿起一本书,悻悻坐到一边,两眼盯着书本,耳朵却向这边竖起。
“你想知道你的元气是什么颜色吗?”简怀鲁问方飞,男孩一愣:“我也有元气?”
“有啊,”简怀鲁吐了一口烟,“你是度者,你有道者的元神。”
“一定是红色,”申田田蛮有把握地说,“度者的元气跟点化人一样。”
“不一定,”简怀鲁说道,“他不像朱雀人。”
“为什么?”女主妇竖起眉毛。
“直觉,”简怀鲁气度悠闲,“跟正宗的朱雀人相比,他少了一点儿热情。”
“度者跟点化人元神相通,元神决定元气,这是自然法则,跟直觉毫不相干。”
“支离邪说过,直觉是道者的法则,”简怀鲁舔了舔嘴唇,“要么咱们打个赌,赌二十杯虫露酒,红色你赢,要么我赢。”
“十杯!”申田田果断还价。
“十五杯,你赢了,我半个月不喝酒。”
“成交!”申田田语气尖刻,“死酒鬼,这可是一个戒酒的好机会!”
“呵!”死酒鬼拖长声气,“那——可——难——说——”
“慢着,”简真忍不住放下书本,“你们怎么验证?他连元气都没有……”
“这还不简单?”简怀鲁拍了拍胸脯,“我给他开窍!”
“不行,”申田田跳了起来,“他有点化人,你不要多管闲事。”
“点化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简怀鲁打个呵欠,“八非天试可是一年一次,喏,方飞,你几岁?”
“十三岁……”方飞说完,又小声补充,“今年满十四。”
“对呀,”简怀鲁把手一拍,“过了今年就没得考了。”
“老爸,”简真叫嚷起来,“你还真想让他考试?”
“对呀,”死酒鬼漫不经意地说,“考一考又不会死。”
“你这叫误人子弟,”大个儿一手叉腰,指着老爸怒气冲天,“你知不知道,有了希望再失望多难受吗?”
“不知道啊,”简怀鲁笑眯眯地说,“八非天试我一次就过,老实说,我也想尝尝失败的滋味。”简真笑容僵硬,像是斗败的公鸡,耷拉这脑袋继续看书。
“没有元气就考不了试,”简怀鲁直视小度者,“方飞,你想不想开窍?”方飞仍是莫名其妙,摸着脑门咕哝:“什么是开窍?”
“打开你的灵窍,让你的元气从元神里流淌出来。”
“怎么打开?”方飞有些不好的联想。
“方法很多!至于我的法子,”简怀鲁抖了抖手里毛笔,笔尖缩了进去,变回一支笛子。简怀鲁凑到嘴边呜呜呜地吹了两声,“我用这个吹开你的灵窍!”
“太好了,”方飞松一口气,“我还以为要在身上钻孔呢!”
众人哈哈大笑,简怀鲁也笑了笑,横起笛子,幽幽地吹了起来。
笛声入耳,方飞心子一跳,身子像是吹胀了的皮球,又胀又热,又酸又麻,同时伴随一股奇痒。
这感觉又奇怪、又难受,他哎哟一下,想要跳起,不防申田田伸手把他按住,低声说:“忍耐一下,过一会儿就好!”
方飞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自觉越涨越大,仿佛就要爆炸,这时笛声一扬,脑子嗡的一声,男孩失去了知觉……
人昏迷了,笛声还在,像是无形的翅膀,带着他向前飞去,四周都是散漫的灵光,像鱼,像鸟,跳跃飞翔,生机盎然——方飞化身胎儿,躺在灵光深处,舒服惬意,漫无目的,最终失去了自我,整个儿融化在灵光的海洋里……
醒来已是夜深,方飞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华盖车的客厅。
“他醒了。”简怀鲁坐在一边抽烟,烟气芳香迷人,形状千变万化。
“开完窍了吗?”方飞爬起来看了看自己,并未感觉任何异样。
“早得很呢!”申田田摸了摸心口,“人有三神七识,就有十个灵窍,刚刚吹开了‘胎光窍’,还剩九个灵窍。喏,饿了吧,快来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开窍可是个体力活儿。”
方飞很快明白了申田田话里的意思,接下来几天,他彻底领教了开窍的滋味,里面的难受真不比在身上钻孔好多少——
吹开“爽灵窍”时,人会高烧不退,方飞躺在浴缸里,缸里的水从头到尾都在沸腾;“幽精窍”使人浑身变冷,他呼出的气流让虫露酒结了一层薄冰;“尸垢窍”又麻又痒,浑身活是爬满了毛虫;“伏矢窍”终日出现幻觉,简真后来说,方飞叫了两百声“爸爸”,两百声“妈妈”、再加两百声“燕眉”;“雀阴窍”叫人狂笑,方飞笑到几乎断气;“非毒窍”让人痛哭,整整一天,擦泪的手帕就没有干过;“吞贼窍”使人幻听,耳边时而窃窃私语、时而雷霆霹雳;只有“除秽窍”最舒服,睡足一天一夜,连梦也没做上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