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号这天,一直比往年寒冷的气温一夜陡升,春天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到来就匆匆离去,街上的人们换下厚外套直接穿上了清凉的T恤短裙,欢乐地迎接着即将到来的七天长假。
医院永远弥漫着来苏水的怪味道和嘈杂细语,岳青莲穿过病区走廊的时候,心情却比上一次好了很多。
徐丹宁住在单人病房里,她的伤势当时看着严重,一剑穿心,但被岳青莲手疾眼快地一捧灵泉浇上去,已经复原如初,只是内出血还需要慢慢吸收,被送来医院的时候她只好借口说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了’,经过一番检查,医生宣布没有大碍,留院观察几天。
推开门的时候,徐丹宁盘膝坐在床上,一手电脑一手电话正在忙碌,看见她进来,扬起一边的眉毛,故意用挑剔的声调说:“没有带鲜花和哈密瓜吗?”
上午的阳光映照下,她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倒比没住院的时候还要神采飞扬。
“唉,我怕你会跟我客气‘人来就好了还带什么东西’一番,所以省的麻烦。”岳青莲在沙发上坐下,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束洁白的海芋,会心地一笑:“我还怕带了花来没地方摆呢……啥时候出院啊?”
“明天,工程不能拖,那个‘雷雨天’啊,又损坏了大楼的部分外立面,还得跟建筑队的人敲定工期和修补要求。”徐丹宁挂断手机,抱怨地把笔记本一推,仰面倒回枕头上,“又要忙一阵子了。”
“那啥时候结婚啊?”岳青莲漫不经心地问,“等工程收尾?”
徐丹宁斜着眼看着她:“结婚?跟谁?”
“啧啧,那天我们可是都听到你勇猛地对周老师告白了嗳?”岳青莲从果篮里拿出一根香蕉,剥完皮自己咬了一口,“我回去还跟妮可说,红色炸弹就要来了!”
“结婚,哪有这么容易啊?”徐丹宁愁眉苦脸地说,“我爸那一关还不知怎么过呢。”
“安啦,叔叔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就算周老师有点装神弄鬼,磨着磨着也就答应了。”
“说的对,考虑那么多干什么!大楼都是要一块砖一块砖盖起来的嘛,喂!香蕉给我一根!”
徐丹宁一向天性乐观,还带着浓厚的法兰西风格‘只要今天的花儿开得美丽哪管明天炮火轰城’的气质,很快就把父母同意不同意的困难抛到脑后,和岳青莲争抢起水果来。
聊了一会儿,岳青莲很没良心地说:“虽然我和妮可都闲着,但明天出院周老师一定会来接的,我们就不当电灯泡了,你赶紧趁着七天长假回家敲定婚事,免得叔叔后悔。”
“嗟!”徐丹宁柳眉倒竖,“耽误了好几天工作,我正要抓紧赶回来呢,什么长假,没有长假!”
于是岳青莲十分羞愧,觉得自己失业之后不思进取,连新工作都不找,在家混吃等死的行为十分可耻,明明半年之前,她比现在的徐丹宁还要勤勉于事业的。
是不是人一旦发觉自己的寿命变长了,都会变得拖延?不再勤奋?
想到此,她悚然而惊,趁着周林森打电话过来和徐丹宁‘蜜谈’的时机,逃之夭夭。
下楼去到另一间病房的时候,她的心情就远没有来时那么轻松了,走廊上不知道是哪个病房的家属,正在低声哭泣,旁边像是儿子的男人在安慰她,一脸的愁容。
是的,人有生老病死,修道者也一样,除非能达到踏碎天地,飞升成仙的境界,不然还是一样会死的,看看刘家的上任家主就知道。
人类是脆弱的,是渺小的,他们需要吃喝温饱才能生存,会生病苦痛,会焦虑自己的收入不够……修道者可以不吃不喝,身如金铁远离疾病,可是究其根本还是一样,会担心心魔骚扰,会担心修行无进境,会担心法宝不够用飞剑不够强……
原来大家都一样啊……那些修道者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是多么可笑而滑稽。
岳青莲站在病房门口,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好像有了一点感悟。
忽然她听见病房里,卫总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咆哮:“我不管你要跟陈老汉再签什么契约,也不管陈老汉手里是不是有第二颗固元丹,还是他能去哪里弄到!只要你能弄来,我就一定会告诉陈初是你给他搞到的,我看这个瓜娃子还有没有脸吃下去!”
接着是夏英杰低声下气地央求:“卫总,我无所谓,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陈初还小,他才十七岁,不能就这么废了……”
“哈?他十七岁,你当年修为尽毁的时候多大?不也是十七岁?你现在废了吗?……就算废也是废在你自己身上!”卫总更愤怒了,劈头盖脸地怒骂了一顿,无非是夏英杰怎么不争气,烂泥扶不上墙,不肯接他的班做博纳基金的CEO,现在他还在辛辛苦苦栽培陶韬,害的他想退休去钓鱼都做不到……
夏英杰一直在赔笑,插空子解释几句,隔着门岳青莲都可以想象他脸上的表情。
卫总把夏英杰骂了一个狗血淋头,气也消了:“固元丹那种宝贝我是没有,别的丹药还能给瓜娃子弄点来,先调养好身体吧。他这么躺着也不是个事儿,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回头让陶韬送来,再给你带两身换洗的衣服,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可千万别出这门,出去被人给当盲流抓起来,我还得去收容所接你!”
说完,他径直拉开门走出来,岳青莲听得入神,没来及避开,正好碰了个对面,尴尬地笑笑,招呼了一声:“卫总。”
“哦……岳小姐?”卫总看到岳青莲也是吃了一惊,回头再看看整个人皱得像一块抹布一样的夏英杰,恨铁不成钢地大喝一声:“夏英杰!岳小姐来看瓜娃子了!”
说完他简单地说了句:“你们谈,我还有事先走了。”
岳青莲道了声‘卫总慢走’,走进单人病房,夏英杰坐在床边的板凳上,回头看她,眼窝深凹,白眼球上全是红血丝,满脸的胡子野草一般疯长,不自然地笑笑,用手在脸上狠劲地揉了两把,提起精神来招呼:“弗萝拉,又麻烦你来看他了,还是老样子,昨晚醒了一次,没说一句话就又晕过去了。”
岳青莲不说话,走到床边,从包里掏出湿纸巾撕开了递给他,夏英杰一边习惯地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接过来,胡乱地在脸上抹着。
陈初很安静地躺在床上,被单一直盖到下巴,脸色苍白,嘴唇都几乎是白的,本来永远那么傲气的眉毛服帖地蛰伏着,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和别的十七岁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
“你也别太担心……医生说了,没事的,现在他的身体在缓慢地进行从修道者到一般人的机体恢复转化,慢慢就会好了。”夏英杰反过来安慰她,顺手把输液的速度调得慢了一点,从被单里摸出陈初挂着留置针头的手臂来,小心地按摩着。
“我担什么心,又不是我外甥。”岳青莲自嘲地说了一句,拉过凳子来和夏英杰并排坐着,“卫总刚才说那个固元丹……很难弄吗?”
“啊,是吧……好像是蛮贵的。”夏英杰含糊地说。
“我上次认识一个姓金的老先生,说是擅长炼丹,不如我去问问?需要什么材料的话,再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不不不,不用。”夏英杰摇着头说,“等这孩子再好一点,就送他回陈家去,他爷爷那边也有丹药的。”
“也是,你每年那么多钱都拿回家里去,现在需要一颗丹药救陈初的命,他们总不会小气。”岳青莲心里有点难过,如果说从前她还能幻想夏英杰能有一天脱离家族的掌控,那么现在看来,如果再搭上陈初这次的人情,他就得死心塌地给家族卖命一辈子了。
“其实,没有也不要紧……修真不修真什么的,其实也不重要,对吧?”夏英杰勉强挤出一个笑。
岳青莲哼了一声:“你刚才跟卫总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忽然想起来,侧头看着夏英杰:“卫总说你修为尽毁的时候也才十七岁,这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啊,是我修炼不当,出了岔子,你知道……修行中人出了岔子就不得了。”夏英杰嘀嘀咕咕地说,然后转头去找水杯,“也没招待你喝点茶……没有茶,白开水行伐?”
岳青莲白了他一眼:“你还是自己喝吧,嗓子都跟砂纸一样了,几天没睡?不会从陈初出事就一直陪着吧?”
夏英杰把陈初的手放回被单里,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咋吧了两下,苦笑着说:“没办法呀,爹不管娘不在的。”
岳青莲默然,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没准再过二十年,金融街又流传着一个传说,一个相亲相了两百九十多次的凤凰男,令OL们闻之色变,猥琐,抠门,小气,爱占便宜,言必称有大家无小家,一生志向报效家乡回馈父老,乃是博纳基金高管一名,姓陈名初。”
夏英杰一直皮糙肉厚地听着她前面的抱怨,听到最后才大惊失色:“喂喂喂,别乱说啊!”
“我只是有感而发而已。”岳青莲仰脸看着他,“是不是你当年就被陈家救了一命,所以才变成这个样子?”
“嗨,哪能呢。”夏英杰重新拿了个杯子倒水给她,殷勤地招呼,“来,喝水,吃不吃水果?那边有草莓和樱桃,我去给你洗洗。”
“你就跟我装吧!”岳青莲没好气地说,从包里掏出一个瓶子递给他,“这个能让平常人脱胎换骨,没准对他也有点用,这次你可别拿去卖钱了!”
夏英杰没有接,胡子拉碴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用了。”
岳青莲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跟我客气起来了?”
“我不是跟你客气……这个东西对他没有用的。”夏英杰坐回凳子上,无奈地笑着,“灵液只能够改变人的机体,排除后天杂质,使人的身体能够更好地吸取天地灵气,利于修真。可是陈初被毁的是丹田,凝聚起来的灵气也没地方存放。就像一个袋子,如果底漏了个大洞,那么制造这个袋子的材料再好,也兜不住东西……”
岳青莲点了点头:“我说呢,那时候给你灵泉,你怎么不自己喝……”
“是啊,我就是个破口袋啊。”夏英杰自嘲地说。
岳青莲心头一颤,几乎想伸手去握着他的手说一声:“一切都会好的。”
“真别担心,真的,真的真的。”夏英杰不知道是几天没睡还是怎么的,说话开始语无伦次,“修不成真也没什么不好,做个普通人嘛,我还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你说是不是?”
岳青莲真想反问一句:你活得那叫‘好’吗?不过想起‘子非鱼’的典故,也只好不吭声了。
她郁闷地叹口气:“我只希望这小子醒过来,能承你的情,你这么掏心掏肺地对他,他对你呢?还不如我们这些陌生人呢。”
“他还小嘛。”夏英杰辩解地说,“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个把错误。”
岳青莲笑了:“是啊,谁年轻的时候,没遇上过个把人渣……”
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似乎还残留着那天从秦明川办公室离开的时候,铜把手握在掌心的冰冷感觉。
夏英杰踌躇了半天,才说:“老秦的事,你要跳出从前的圈子,才能看清他的想法,现在他不仅仅是懋华的CEO,而是刘家的代理人,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刘家,修真界弱肉强食也是老规矩了,都说我们‘现实’,其实他们更‘现实’。”
“我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现在的我,不会再上当了。”岳青莲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谈,赶紧岔开:“陈初的事,怎么样了?陈家没有做什么反应吗?”
夏英杰苦笑着说:“陈家一向深居浅出,以‘桃花源’自诩,遇到这种事,首先得召开长老会商讨,那些长老,都是常年闭关,万事不理,等召集起来足够半数通过的人数,还要投票表决……何况现在也没有证据真的指证是人家干的。”
“怎么会!”岳青莲惊讶地说,“不是说陈初是老爷子的亲孙子吗?那应该大张旗鼓地来算账啊。”
夏英杰脸色疲惫,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又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孙子……陈初的父亲再婚之后,又生了一男一女。”
“可是……陈初的资质很好啊!这样不是太可惜了吗?”
“陈家信奉‘无为而治’,坚信一切都是天道的安排,如果陈初就此毁了,那也是他的命数。”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岳青莲听不下去了,“真要那样的话,你可千万别把陈初送回去,宁肯留在你身边吧,也好过回去这么听天由命,不过……这小子跟你能过到一起去吗?”
夏英杰不说话,默默地看着床上昏睡的陈初,过了一会儿,才说:“他出生以后,我姐夫陡遭大变,整个人都傻了,只能把他交给别人带,但是陈家山里的规矩是每个人都要劳作的,所以一般那个阿姨就把陈初放在小车里,搁在屋檐下晒太阳,自己下田去……我偷偷地从后山溜过去看他,那时候他还不会说话,白白胖胖的,坐在小车里一个人自言自语,看见有人来了就笑着咿咿呀呀地伸着小爪子讨抱……”
“你那个时候多大?”岳青莲听得眼眶发红,轻声地问。
“跟他现在差不多吧,你刚才听到了,我那时候也是遇到走火入魔的事,成了个破口袋……本来以为就在山里老死一生了,每天不过跟大家一样,种田,上山,下山,种田……可是我抱着他,教他喊我‘舅舅’,我就想,我还有一个亲人,不能这么混下去……后来卫总到家里来,想挑一个人当帮手,全山那么多人,他就挑中了我,再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岳青莲转脸看着他,夏英杰目光深邃地看着前方,脸上在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出山去补课,参加高考,回来的时候,陈初已经一岁半了……我带了玩具去看他,这孩子……懂事得真早,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子,就能一巴掌打掉我手里的东西,拼命踢我骂我‘坏人!坏人!你才不是我舅舅!’,也怪我,没事教他喊什么舅舅……被有心人听到教训他了吧?”
“你本来就是他舅舅,怎么,想当长腿叔叔啊?”岳青莲强笑着说,“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会这么仇视你?”
夏英杰搔搔头,把刚流露出来的一点情绪又收了回去:“也唔啥,就是我妈……结婚了之后认识了我爸,就抛夫弃女跟他私奔了,所以说,包办婚姻是没有幸福的。”
岳青莲不相信地看着他:“你又骗我了吧?”
“这种风月闲事我骗你干啥!”夏英杰圆瞪两眼,无辜地说。
岳青莲正要说话,手机响了,看到显示名字的时候,她心里一跳,握紧手机说了句:“我出去接个电话。”就推门而出。
是顾景行打来的。
那天之后,岳青莲担心顾景行,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很客气的客服回复说顾景行正在忙,请改日打来。富洋的官方消息是CEO正在紧急开会应对最近发生的公关危机,发短信过去也是石沉大海,她又不能真的直接杀上富洋去要求见他……四月二十五号本市新闻里顾景行倒是出来了几个镜头,言辞简单地对富洋金控最近的财政危机作了解释和保证。
手忙脚乱地接通了电话凑到耳边,还没等岳青莲开口问,那边已经传来了顾景行清朗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微微带着笑意:“青莲,你说请我吃饭的,什么时候践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