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青莲从来不会让他等待太久,这次也不例外。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当脚步声渐近,敲门声响起,秦明川几乎出现了幻觉,以为下一秒走进门来的还依旧会是他最信赖的下属,秀丽的脸,明眸中带着隐藏起的一丝仰慕和浮在表面上的放松调皮,轻松地往面前走来,叫他‘老大’。
但是,门被推开的一霎那,他就回到了现实中。
岳青莲瘦削的腰肢绷得笔直,脸色沉静,穿着一套奶油色的西服小套裙,白底黑色素描花卉的丝带扎在颈上,打了一个简单的蝴蝶结,优雅,干练,精明,睿智……一如她从前给人的印象。
只是那眼神,再也不复从前。
“小岳,你来了,坐。”他指指面前的椅子。
岳青莲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坐下,动作里带着特殊的谨慎,这让秦明川想笑,什么时候岳青莲也需要在他面前如此小心了?
不过,这正是他要的效果,不是吗?
“不好意思,薇薇安下班了,不能招待你喝茶。”秦明川向后靠在椅子上,交叠起双手。
岳青莲微微一笑:“没关系,我也不是为喝茶而来的。”
“是的,我有点奇怪,你怎么忽然会想起来这里。”秦明川环顾了一下四周,“我还以为你会约我在别的什么地方见面……毕竟这里最后给你留下的记忆……不是太好。”
“不要再说过去的事了,秦总。”岳青莲平静地说。
注意到她的称呼有所改变,秦明川眯起了眼睛:“好吧,那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徐丹宁是我的好朋友,是个不修真的凡人,对于刘家雷字号的某位道修,在昨晚悍然出手伤她,几至丧命的事,我要求刘家给个交代。”岳青莲内心烈焰翻滚,恨意几欲染红眼眶,但是表面上却维持着沉稳的气度。
秦明川点了点头:“要求很正当,我会转达给刘先生的。”
岳青莲微微仰起下巴:“还有,陈初突然受伤,其原因非常可疑,我要求在场目击者提供证明,好判断,到底是不是有人搞鬼——背后伤人!”
秦明川又点了点头:“应该的,昨晚的行动事起仓促,参加的人员又来自各个宗派,良莠不齐,刘先生正在听取各方意见,进行事后的总结活动,迟早会给陈家一个交代的。”
岳青莲双手都在颤抖,不得不放在桌子下面,语气还是尽量平静:“秦总,难道你本人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秦明川摇了摇头:“小岳,我不是修真中人,压根和这所有一切无关,只是因为临时受命,之前的事大家给我面子,愿意还这个人情,才主持了昨天的一次行动,行动结束之后,我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剩下的事,该奖该罚,都是刘先生的安排,我对此没有任何发言权,自然也没法对你说什么。”
他停了一下,看着岳青莲激怒的双眼,心里暗叹了一声:还是沉不住气啊……
“再说,陈初的事,我的确十分遗憾,但是要轮到兴师问罪查清真相,似乎也是陈家的权利,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吧?”
岳青莲直视着他的双眼,很柔和地问:“秦总,如果说这之后的处理,你已经卸下了担子,没有丝毫置喙的余地,那么,对于昨晚行动最后,劈向金鑫大厦的那一剑,你是不是该对我有所解释?”
“哦?”秦明川微笑着说,“如果要个解释的话,那也应该是南洋顾家和毛家来问责吧?”
“秦明川!”岳青莲终于再也忍不住,有生以来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所有人都叫我不要来,说跟你这个伪君子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我还是来了,我始终还是不死心,想亲耳听到你对我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好!”
她一口气吼出了这些话,胸脯一起一伏,双眼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秦明川。
秦明川却毫无所动,黑眸深深地看着岳青莲,轻声地问:“小岳,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终于……来了……
所有的,所有的一切在这一秒轰然崩塌:六年来,朝夕相处,一丝一毫培养起来的默契,信赖,仰慕……都在这一句话里灰飞烟灭。
“NO MORE。”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已经在懋华的办公室里被伤过一次,此刻的岳青莲不再有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觉,说出这两个单词的时候,甚至感到一股解脱的快感。
秦明川垂下眼睛,微微一笑:“那真遗憾。”
“遗憾归遗憾,该解释的还是要解释,秦总。”岳青莲呼出一口气,继续沉稳地说,“如果你坚持你毫无责任的话,我只好去刘家庄园和刘先生面谈了。”
“那倒不必,如果仅仅是事关顾景行的话,我现在可以完全回答你的所有疑问。”秦明川摊开双手,“没错,昨晚是我故意的,我早设好的局,提出让他担任主阵的前锋挡住幽冥道攻击,吸引敌方注意力的时候,我看他还蛮高兴的……金鑫大厦一定有名堂,他之所以这么有恃无恐回中土发展,恐怕也是因为有这样的依仗,既然如此,我就拔掉他的根基,让他元气大伤一蹶不振,彻底铲除这个南洋来的异类!”
“为什么?”岳青莲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反而恢复了平静,低声地问:“你这么做的原因?”
秦明川笑了,温柔地说:“小岳,不要忘记,曹总是在我面前被人开膛摘心而死的。”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你不会以为,我已经忘了那一幕了吧?告诉你,我做不到,每日每夜,只要我一合眼,就能看见。”
岳青莲一窒,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来为顾景行辩护,秦明川的声音越是平和,下面蕴藏的恨意也就越深,和他相处了六年,秦明川的脾气她还是了解的。
窗外天色已暗,但两个人谁都没有想到去开灯。
“并不……并不是他的本意。”良久,岳青莲艰难地开口,“他只是提供了一盆植物,是个导火索,是刘少主自己执念太深,才会入魔。曹总的死,我也很伤心难过,但是这不能成为你背后伤人的理由,如果你……如果你真的要报仇的话,可以摆到明面上来啊!”
“明面?”秦明川惊奇地看着她:“小岳,我不是修真中人,拿什么和他明刀明枪地算账?如果不是这次的机会,我连他的一根毛都动不了,他是修真世家的少主,你明白吗?在他眼里,凡人就如同一只蚂蚁一般,你怎么不想一想,如果你不是修真中人,他会多看你一眼吗?”
这句话犹如大锤,狠狠地打击在岳青莲的心上,她底气不足地说:“可是刘先生自己都不追究了!”
秦明川唇角一弯,笑了:“所以曹总就白死了,对吗?”
“你不能这么想!”岳青莲气急地说,“真要说起来的话,刘先生难道就没责任吗?”
秦明川低下头,掩盖住唇边的一抹冷笑:“他是入魔,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本心,不一样的。”
岳青莲看着他,忽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面前的秦明川,已经陌生到她不认识的地步,她再也不能跟上对方的思维,偏偏他还一副自认为很有道理的样子。
天黑下来了,她甚至看不清秦明川脸上的神色。
“那么……”她收敛自己的情绪,不报什么希望地问了一句,“之前的合作案,你在里面动了什么手脚?”
黑暗中秦明川笑了,眼睛闪闪发亮,很愉快地说:“小岳,你总算还没彻底忘记自己过去生活的三十年,我还以为你压根忘记了那个呢。不,没有,在那个合作案里,我什么手脚都没动。”
岳青莲不相信地看着他,果然,秦明川下一句话就让她如遭雷击:“只是那三十五只债券,都是赔钱货,仅此而已。”
“不可能!”岳青莲说不清自己这三个字是对着什么而发,但是此时此刻,她真的不能接受更多的残酷现实。
“为什么不可能?”秦明川反问,“你是做金融的,你该知道,除了国家经济政策之外,任何金融项目都是可以用资金去操纵的,只要资金够多,力量够大……正好,我认识几个这方面的人,手眼通天虽然谈不上,但只要有好处,打压几只债券还是能做得到的。”
“可是……可是……”
“你是想说,懋华和富洋也签了回购合同,保底是吧?”秦明川依旧像六年来的每一天那样,以一个上司和老师的态度,和蔼地引导着她,“没错,在这一点上我不玩高盛那一套,顾景行素有金融神童之称,这骗不过他。是的,懋华真金白银回购了百分之十五的债券项目,没有这个做诱饵,顾景行怎么会上当呢?”
“百分之十五……快三个亿……懋华如今的局势,还经得起损失三个亿吗?你疯了!”岳青莲痛心地看着他,“你就为了打压顾景行,情愿牺牲懋华的利益?这样做值得吗?!懋华大中国区是曹总一手创建的,公司的一草一木一分钱全都是他的心血!你这样做,对得起曹总在天之灵吗?!”
秦明川的脸模糊在黑暗中,平缓地说:“我损失三亿,顾景行损失十七个亿,值得。”
他身体前倾,似乎想离岳青莲更近一点好看清她的脸:“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在天之灵,小岳,你受唯物主义教育这么多年,怎么还信这个?”
岳青莲咬着下唇,呆呆地看着他:这个人不是秦明川……一定是假的……
“你入魔了是吗,老大?”她软弱地,梦呓一般地轻声问着,“所以才会性情大变,不择手段……仇恨也是一种执念,我早该想到的。”
秦明川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的时候依旧在微笑:“我道心未种,何以入魔?倒是顾景行,他才是入了魔。”
“顾景行就算之前做过什么,但这一次,他无可指摘!”岳青莲忍不住站了起来,“你不要再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了!”
秦明川抬起头看着她:“他要不是一心想着回到中土,成为第七世家,就不会这么配合地吞下我抛出去的诱饵,积极地参加这次行动,还甘当马前卒……小岳,你说,现在的他,会不会开始怀疑,其实这全盘都是我和你一起布下的一个局,目的就是请君入瓮呢?”
“他不会的!”岳青莲声音尖利起来。
“真的不会吗?真的在你们相处的时候,你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希望他不再游离事外,能加入中土修真大家庭,和睦相处的想法吗?他找你私下去讨论过合作案吧?你没有流露过任何乐于看到我们握手言和的想法吗?真的没有吗?一点都没有吗?”
“没有!”岳青莲斩钉截铁地说,“我做事公私分明,绝不会把私人感情带入的。”
“哦,那好吧。”秦明川爽快地点头承认,“那其实是我,给他暗示了如上的思路,让他觉得,你应该会是这么想的。”
说着他微笑着摊开双手:“你看,成功了,他迫不及待,吞下诱饵。”
岳青莲满腔怒火都达到了顶峰,郁闷得无可发泄,此刻她才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她是个修真者,不是平常人,平常人可以大吵大闹以泄愤,但是她就这么站在这里,灵力的波动已经影响到周围的环境,文件柜的铁门在叮当作响,玻璃轻微震动,秦明川桌面上的文件被牵扯着飞舞起来,在空中像龙卷风一般地旋转。
“小岳,你是在威胁我吗?”秦明川眼皮都不抬地问。
岳青莲咬得牙都出了血,好容易把灵力内敛,办公室恢复了平静。
“明白了,我今天来的,也很值得。”她仰起脸,秀丽白皙的脸庞在夜色中像一朵亭亭玉立的青莲,“终于可以和过去做个了结了。”
“既然说到了结,正好,这里有道盟的一份文件,对于中土新出现的修真世家,要进行登记,并且邀请加入道盟联合。”秦明川从抽屉里拿出一枚发着淡淡微光的玉简丢到桌面上,“你的宗派要正式出头露面,成为大家认可的法定组织,就必须走这一步,不然只能是在野党,没有任何话语权。”
他看着岳青莲动也不动的身影,侧着头,猜测地问:“还是你习惯了无拘无束,拒绝这份邀请?”
“不,我接受。”岳青莲伸出手指,缓缓把玉简收入掌中,“我的宗派和我这个人一样,堂堂正正,何况,我也想知道,道盟到底是什么组织,可以纵容下属世家如此逆天行事!不顾伦理道德!”
她收起玉简,对着秦明川点了下头:“秦总,打扰了,告辞。”
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在手握上门把手的时候,秦明川忽然开口:“对了,五月初五是好日子,我和杏子订婚。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们的订婚晚宴。”
背对着他,心就像一块钢铁一样冷硬,岳青莲奇怪自己居然还会感到一丝丝的酸楚: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在知道他其实六年来都戴着那个结婚戒指,挡掉所有对他虎视眈眈的女性——其中也包括自己的时候,那点暗恋的若有若无的情丝就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原来在他眼中,自己和任何一个未婚女性没有区别,都是属于要欺骗要阻挡的对象,在他心目中,自己并无特殊。
如果他对自己有一点点的感情,为什么不早点脱下那枚戒指……
“对不起,我会忙一阵子,恐怕去不了。”她轻声说,“秦总,杏子是个好姑娘,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说完,她拉开门,离去。
门被轻轻地带上,秦明川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黑暗淹没了他,没有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