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王安石散文
8069100000007

第7章 上仁宗皇帝言事书(3)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则足以败乱天下之人才,又况兼此四者而有之?则在位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于不可胜数,而草野闾巷之间,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215]”此之谓也。

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则岂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盖汉之张角[216],三十六万同日而起,而所在郡国[217],莫能发其谋[218];唐之黄巢[219],横行天下,而所至将吏,无敢与之抗者。汉、唐之所以亡,祸自此始。唐既亡矣,陵夷[220]以至五代[221],而武夫用事,贤者伏匿消沮[222]而不见,在位无复有知君臣之义、上下之礼者也。当是之时,变置社稷[223],盖甚于弈棋之易,而元元肝脑涂地,幸而不转死于沟壑[224]者无几耳!夫人才不足,患盖如此。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计,臣切惑之。昔晋武帝趣过目前[225],而不为子孙长远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226],而风俗荡然[227],弃礼义,捐[228]法制,上下同失,莫以为非,有识固知其将必乱矣。而其后果海内大扰[229],中国列于夷狄者,二百余年[230]。伏惟三庙[231]祖宗神灵所以付属陛下,固将为万世血食[232],而大庇元元于无穷也。臣愿陛下鉴[233]汉、唐、五代之所以乱亡,惩[234]晋武苟且因循之祸,明诏大臣[235],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236],期为合于当世之变,而无负于先王之意,则天下之人才不胜用矣。人才不胜用,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哉?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成天下之才甚易也。

臣始读《孟子》,见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则以为诚然[237]。及见与慎子论齐、鲁之地[238],以为先王之制国,大抵不过百里者,以为今有王者起,则凡诸侯之地,或千里,或五百里,皆将损之至于数十百里而后止。于是疑孟子虽贤,其仁智足以一天下[239],亦安能毋劫之以兵革[240],而使数百千里之强国,一旦肯损其地之十八九,而比于[241]先王之诸侯?至其后,观汉武帝用主父偃之策[242],今诸侯王地悉得推恩分其子弟,而汉亲临定其号名[243],辄别属汉[244]。于是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势强地大者,卒以分析弱小[245]。然后知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大者固可使小,强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倾骇变乱败伤之衅[246]。孟子之言不为过[247]。又况今欲改易更革,其势非若孟子所为之难也。臣故曰,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其为甚易也。

然先王之为天下,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248],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249]。何谓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人之情所愿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以临天下之士[250]。天下之士,有能遵之以治者,则悉以其所愿得者以与之。士不能则已矣,苟能,则孰肯舍其所愿得,而不自勉以为才?故曰:不患人之不为,患人之不能。何谓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王之法,所以待人者尽矣,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不能赴者也。然而不谋之以至诚恻怛[251]之心,亦未有能力行而应之者。故曰,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愿陛下勉之而已。

臣又观朝廷异时欲有所施为变革,其始计利害,未尝熟也,顾一有流俗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则遂止而不敢为。夫法度立,则人无独蒙其幸者,故先王之政,虽足以利天下,而当其承弊坏之后,侥幸之时,其创法立制,未尝不艰难也。以其创法立制,而天下侥幸之人亦顺悦以趋之,无有龃龉[252],则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废矣。惟其创法立制之艰难,而侥幸之人不肯顺悦而趋之,故古之人欲有所为,未尝不先之以征诛[253],而后得其意。《诗》曰:“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254]”此言文王先征诛而后得意于天下也。夫先王欲立法度,以变衰坏之俗而成人之才,虽有征诛之难,犹忍而为之,以为不若是,不可以有为也。及至孔子,以匹夫游诸侯,所至则使其君臣捐所习[255],逆所顺,强所劣,憧憧如也[256],率困于排逐[257]。然孔子亦终不为之变,以为不如是,不可以有为。此其所守,盖与文王同意。夫在上之圣人,莫如文王,在下之圣人,莫如孔子,而欲有所施为变革,则其事盖如此矣。今有天下之势,居先王之位,创立法制,非有征诛之难也。虽有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固不胜天下顺悦之人众也。然而一有流俗侥幸不悦之言,则遂止而不敢为者,惑也。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又愿断之[258]而已。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而又勉之以为成,断之以果,然而犹不能成天下之才,则以臣所闻,盖未有也。

然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今之议者以谓迂阔而熟烂者[259]也。窃观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补助朝廷者有矣。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则以为当世所不能行。士大夫既以此希世[260]而朝廷所取于天下之士,亦不过如此。至于大伦大法[261],礼义之际,先王之所力学而守者,盖不及也。一有及此,则群聚而笑之,以为迂阔。今朝廷悉心于一切之利害,有司法令刀笔之间,非一日也。然其效可观矣。则夫所谓迂阔而熟烂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昔唐太宗贞观[262]之初,人人异论,如封德彝[263]之徒,皆以为非杂用秦、汉之政,不足以为天下。能思先王之事,开太宗者,魏郑公[264]一人尔。其所施设,虽未能尽当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谓合矣。故能以数年之间,而天下几致刑措[265],中国安宁,夷蛮顺服,自三王以来,未有如此盛时也。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犹今之世也,魏郑公之言,固当时所谓迂阔而熟烂者也,然其效如此。贾谊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汉以观之?[266]”然则唐太宗事亦足以观矣。

臣幸以职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驽[267]下无以称职,而敢及国家之大体者,诚以臣蒙陛下任使,而当归报。窃谓在位之人才不足,而无以称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尽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之所宜先闻者也。释此一言,而毛举[268]利害之一二,以污陛下之聪明,而终无补于世,则非臣所以事陛下惓惓[269]之义也。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天下幸甚!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