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翻译的《天演论》由湖北沔阳卢氏慎始基斋和福建侯官嗜奇精舍出版了,《天演论》的出版,使他多少得到一点安慰,也激发了他从翻译西方资产阶级学术著作方面开辟一条道路的热情。从1898年到1911年,他先后翻译了赫胥黎的《天演论》、亚当·斯密的《原富》、甄克斯的《社会通符》、孟德斯鸠的《话意》、约翰·穆勒的《名学》及耶劳斯的《名学浅说》等八种,合成《严译名著丛刊》。
严复的翻译,从始至终态度严肃,一丝不苟,鲁迅称赞他“认真地译过几部鬼子的书”。1895年他开始翻译英国赫胥黎的《天演论》,他的长子严璩回忆说,这部书几个月就翻译完了,但译完后没有立刻出版,那是因为他翻译外国著作的目的,主要是让人们从中获得知识,受到教育,而不是追时髦,更不是换取钞票。出于这种目的,他的《天演论》译完后,梁启超和卢木斋劝他早日付印出版,他婉言谢绝了。
他对《天演论》进行了认真的修改。1896年5月下旬,他把《天演论》“导言”部分修改完毕,同年7月底,他又把《天演论》“论”的那部分修改完毕。这并不是定稿,他还将稿件送给桐城派古文末期的著名文人吴汝纶审阅。
吴汝纶从头到尾读了《天演论》后,大为赞赏,他写给严复的信中说:“拜读大作《天演论》,我那种高兴劲儿如同三国时的刘备得到荆州一样,真是无法形容。”他又说:“中国自从翻译西方国家的著作以来,还没有人译过像《天演论》这样的鸿篇巨著,中国的翻译从来还没有你这样的雄健的文笔。”吴既肯定严复选择翻译《天演论》的眼力,同时也提出了不少修改的意见。严复觉得他提的意见非常好,就按照他的意见认真修改了一番。《天演论》手稿上用各种不同色的笔画了标记,并写有批语,都是严复自己修改或请别人审阅时留下的墨迹。
严复在翻译上是煞费苦心的,他翻译《天演论》的“导言”这个名词时,起初认为译成“后盲”显得太滥,但改为“悬讲”不知是否合适,就去请教吴汝纶,最后以他的意见改为“导言”。
严复翻译《天演论》是如此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认真修改,翻译《原富》等几部名著,也是一样,所以,当时的学术界非常推崇严复的翻译。然而,人们在赞美严复翻译的同时,往往会把林纾也拉上,夸奖他们是翻译界的两颗明星,有一次,康有为因为感谢林纾画了一幅“万木草堂图”,就写诗说:“译才并古世数严林。”这本是恭维他们的才华和翻译上的贡献,可却惹得严、林二人都不高兴。因为严复懂英语,能直接翻译,而林纾却不懂英语,完全是靠口译者的叙述来笔录,严复觉得自己才是真的译家;林纾擅长古文,翻译不能代表他的才华。因此二人的辩白固然有点文人相轻之意,但亦未尝没有道理。
严复认为办什么事都要调查研究,做到知己知彼,方能获得成功,翻译也一样,动手之前,看看别人的译作,可以吸取经验,避免走弯路。从江南制造局翻译馆译出的西方文化科学书籍中,他发现许多翻译出现错误或不当。从朋友那儿得知当时流行的《万国公法》《富国论》《富国策》等也是胡编乱译,他更是感到困惑。
他发现《昌言报》第一期上刊登的斯宾塞《进说》中许多文字和原文出入很大。这时他才明白,当时的翻译,不论是两人合译,还是一人独译,错误都很严重。用什么办法来改变这种混乱情况呢?最初,他想得很简单,认为这是一个态度问题。所以,在《国闻报》上,他写了一篇题为《译才之难》的文章,指出《昌言报》上那篇译文的错误,提醒人们要以此为戒。但这样并不能从根本上扭转这种风气。经过苦苦思索,他通过对《天演论》翻译的实践,找到了解决翻译问题的办法,即建立翻译原则。
这个原则只有三个字:信、达、雅。信,是忠实,要求翻译必须忠实于原著;达,是要求翻译的文字必须通顺流畅;雅,是雅言,要求翻译的语言一定是大家都使用的语言。以此,信、达、雅就成了翻译的原则。
信、达、雅,不是孤立的,而是互相联系的。严复既然提出了这个原则,他自己的翻译是否做到了呢?他也是边实践,边摸索,尽可能做到信、达、雅的统一。他在翻译实践中感到:西方国家的语法句法在许多地方和汉语不同,如果按照句子构造来翻译,很难做到通顺畅达,反之,按照汉语的句子结构来翻译,自然符合中国人的语言习惯,又恐不能忠实地表达出原著的精神。他左思右想,决定翻译时,先掌握全书的内容,将全书内容融会贯通,消化吸收,在不违背原著精神的前提下,用汉语的习惯来翻译。他的名作《天演论》就是用这种方法翻译的。结果,《天演论》翻译出来后,语言很流畅,可在一定程度上又与忠实于原著发生了矛盾。吴汝纶看了《天演论》的译稿,一眼就看出了这个缺点,希望他努力改正。他对《天演论》的译稿提出了一些批评和建议,严复欣然接受,并在《译例言》中郑重声明这部书不是对原作的忠实翻译,希望读者不要学他那种译法。严复在摸索信、达、雅三者统一上走了一段弯路,但却能自我批评,那就意味着他要在翻译实践中不断改进。
从1897年到1902年断断续续译完的《原富》就和《天演论》不同了。《原富》是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经典著作。原著理论深奥,思维缜密,笔法严谨。面对这样一部博大精深的学术著作,严复吸取了翻译《天演论》的经验教训,接受吴汝纶的批评建议,努力向忠实于原作的道路上迈步。在正式翻译时,他完全遵照原作,对一些专有名词、术语,也都一一保留,接着,他又翻译英国哲学家斯宾塞的《群学肆言》和思想家约翰·穆勒的《群己权界论》。这两部书和《原富》一样,也是直译的。他又声明自己不敢不忠实于原作,采取直译的方法,就可以保持原作的风貌,他不是有意将《群己权界论》译得那么深奥难懂的。
严复创建了翻译的理论原则,在翻译实践中又按照这个原则进行过探索。因而,他所创立的翻译原则和在实践中的探索精神,对后人的翻译产生了很大影响。
1929年到1931年,中国文化界掀起了一股翻译文艺作品的潮流。如何翻译的问题自然也就成为人们争论的热门话题。从历史上看,还没有形成理论体系,近代的翻译事业也很兴旺。如林纾就翻译了许多外国的文学名著,但在理论上却毫无建树。只有严复是近代第一个提出翻译理论的人。而且他本人就是一个卓有成就的翻译家。所以,当时文化界有些人翻译时就是按照“信、达、雅”来进行的。但有些人却不同意这主张。于是,一场争论就掀起来了。争论的焦点是:承认不承认“信、达、雅”。围绕这焦点,有人主张讲究一个“信”字。有人却反对,说“与其信而不顺,不如顺而不信”。有人还主张用大众的口语翻译,批评严复以一个“雅”字把“信、达”都勾销了。尽管如此,但实际上争论的双方并没有离开严复提出的“信、达、雅”的范围,这时,新文化的旗手鲁迅勇敢地站出来讲话了。他总体上是赞成和肯定严复提出的“信”的翻译原则的。他认为既要坚持忠实于原作,又要文从字顺,确实不容易做到,但又必须做到,关于这一点,鲁迅说得好:因为它“原是译鬼子(指外国作品),当然谁也看不惯,为比较的顺眼起见只能更换他的衣裳,却不能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鲁迅对严复的翻译也提出过批评,不过他对严复在探讨信、达、雅上所下的工夫是很肯定的,不同意有人抓住“雅”字不放,连信、达也全部否定。直到现在,严复提出的翻译原则仍是衡量翻译好坏的准则。
《天演论》不是原著的书名,而是严复自定的书名,原著的题目是《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是赫胥黎将达尔文1893年在英国牛津大学罗曼尼斯讲座上演讲的两个讲题进行整理后,又将他的其他三篇论文合在一起,并写了“导论”,从而编辑成书的。
那么,《天演论》的基本内容是什么呢?用严复的话来说:按达尔文的进化论观点,生物的演变发展,自古以来就存在“物竞天择”和“适者生存”的自然规律。
生物发展演变的这种规律,是不是也适用于人类社会呢?赫胥黎认为:人不同于动物,自然界不同于人类社会,伦理学不同于天演进化,所以,生物发展演变的“物竞天择”和“适者生存”不适用于人类社会。严复不同意这种观点,引用英国另一位学者斯宾塞的普通进化观反驳它。他认为:天演进化是一切事物发展不可避免的规律,不但适用于生物界,也适用人类社会。因此天演进化观念启示我们:帝国主义国家之所以敢于疯狂发动战争侵略中国,是因为国力强盛,而中国衰弱,因此会屡受欺压。中国衰弱的原因,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西方国家很注意从教育着手提高本国民族的文化素质,因而科学越来越发达,生产越来越兴旺。而中国却不然,长期闭关自守,妄自尊大,结果,人们长期处于愚昧、落后的状态,科学不发达,经济凋敝,政治腐败。这样的国家,受强国的欺辱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天演论》于1896年译成。严复说:达尔文的书,在欧美两洲,几乎家置一编,妇孺皆知,其学说最要有二,一曰物竞,一曰天择。此外,严复还把《天演论》译稿给梁启超等人看过。因此,《天演论》正式出版虽在1898年,但其物竞天择的理论在此以前早已在思想界传开。
《天演论》问世前后,正是中国近代史上很不平常的时期,甲午海战惨败,民族危机空前深重、维新运动持续高涨。这时候《天演论》出来了,物竞天择出来了,自然引起思想界强烈的震动。以文名世的同治进士吴汝纶看到《天演论》译稿后,赞不绝口,认为自中国翻译西书以来,无此宏制。这位五十几岁的老先生,激赏之余,竟亲笔细字,把《天演论》全文一字不漏地抄录下来,藏在枕中。梁启超读到《天演论》译稿,未待其出版,便已对之加以宣传,并根据其思想做文章了。向来目空一切的康有为,看了《天演论》译稿以后,也不得不承认从未见过如此之书,此书“为中国西学第一者也”。青年鲁迅初读《天演论》,也爱不释手。一位头脑迂腐的本家长辈反对鲁迅看这种新书,鲁迅不理睬他,“仍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于此可见《天演论》深受当时社会的欢迎。
在《天演论》问世以后,“天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等新名词很快充斥报纸刊物,成为最活跃的字眼。有的学校以《天演论》为教材,有的教师以“物竞”“天择”为作文题目,有些青少年干脆以“竞存”“适之”等作为自己的字号。
胡适回忆,当时他就在澄衷学堂读书,有一次,国文教员杨千里教班上学生买吴汝纶删节的严复译本《天演论》来做读本,这是胡适第一次读《天演论》,高兴得很。杨千里出的作文题目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试申其义”。这种题目自然不是十几岁小孩子能发挥的,但读《天演论》,做“物竞天择”的文章,恰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风气。
《天演论》出版之后,不上几年,便风行到全国,竟做了中学生的读物了。读这书的人很少能了解赫胥黎在科学史和思想史上的贡献。他们能了解的只是那“优胜劣败”的公式在国际政治上的意义。在中国屡战屡败之后,在庚子、辛丑大耻辱之后,这个“优胜劣败”的公式确是一种当头棒喝,给了无数人一种绝大的刺激。几年之中,这种思想像野火一样,延烧着多少年轻人的心和血。“天演”“物竞”“淘汰”“天择”等术语都渐渐成了报纸文章的熟语,渐渐成了一班爱国志士的口头禅。还有许多人爱用这种名词做自己或儿女的名字。据统计,自1898年以后,在短短的十多年中,《天演论》就发行过三十多种不同的版本,这是当时任何其他西学书籍都不可比拟的。其之所以如此风行,除了它的思想足以警世这一主要原因以外,译笔古雅耐读,也是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