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炮仗声迎来了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什刹后海北岸的明珠府,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的热烈气氛,过新年了。这座京城最豪华、最气派的私家府第之一,此刻正敞开着大门,迎接进进出出来拜年的高官显宦们。
明珠端然坐在大堂正中的太师椅上,现在他的官职是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所谓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最有实权的人物。有谁敢不仰视他呢?此刻明珠那张富态、几乎看不到皱纹的脸上正挂着雍容、矜持的微笑。他绝不会想到,新年伊始,会有什么人、什么事给他带来不快,更不会想到,让他不快,何止是不快,简直让他无法承受的打击,竟来自他最珍爱的长子,纳兰性德。
这时候,这座豪华府第的年轻主人,刚迈入而立之年的纳兰性德在沉默着,沉默得与他四周热烈喜庆的节日气氛全然不同。这些日子他常常独自在书房中,或长时间伏于案头,或一声不响地在屋中来回踱步。棱角分明的嘴紧抿着,清瘦的面庞异常严肃,他在思考一件大事。
年轻主人纳兰性德要娶汉家民女沈宛的消息,像一颗炸弹在相国府中爆炸了,引起巨大的冲击波,而震动最大的当然是明珠。缓过神儿后,他的第一个本能的反应是:坚决反对这桩姻缘。
在纳兰性德的记忆中,这是自己与父亲间第一次正面冲突。在以往的岁月中,父亲从来都是自己所有要求与意愿的支持者,他还从来没有拒绝过自己的请求。但他知道这次,在娶沈宛这件事上他与父亲的冲突将不可避免,而且今后在许多事情上的冲突也无法避免。
明珠不明白,儿子周围有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他不去看一眼,为什么非要千里迢迢去迎来一位汉家民女?不错,这女子会些诗词曲赋,这都是儿子所酷爱的,但偌大的京城里不少青楼女子都会吹拉弹唱、吟词诵诗,儿子你去哪里我都不反对,谁没有年轻、风流过呢?可现在儿子偏偏要把这汉族民女娶回家。先不说堂堂的相国府、满族贵胄之家迎进一位汉家民女,门不当户不对,不成体统,更严重的是,儿子这样做已经传递出一个明确的信号,今后他不会再迷恋仕途,也不再留心富贵显达,这本来是摆在他面前的一条顺理成章的道路,儿子向往的是普通人的生活,他要走向平民。联想儿子近些年来日益加重的忧郁情绪,愈来愈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对仕途与侍卫生涯的冷淡、厌倦,且愈来愈频繁地与那些汉族文士往来。儿子与他之间日益加重的疏离与陌生感,忽然全都找到了答案:儿子正在走向一条与自己完全不同的道路。
认识到这一点,明珠受到极大的打击,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倾力培养儿子,竟会是这样的结果。在官场上还从未输过的他,此刻却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一种积蓄了许多年的希望、梦想突然全部落空的挫败感浸漫着他的心头。
纳兰性德深深爱上了沈宛,就像当年深爱卢氏一样。当然,又与和卢氏的爱情有所不同。那时,他与卢氏是一对少年夫妻,新婚燕尔,充满激情、热烈忘情的爱,那爱似奔腾的一江春水,汹涌着、激越着,一泻千里,势不可当。而这一次,是一个成熟了的男人的爱,是一个经过了人生风风雨雨,心存忧患,尽管刚到而立之年,却已倍感沧桑之人的爱。这爱是深沉的,执著又长久,就像一秋潭,水面波纹不兴,水下却涌动着湍流旋涡,跌进去就再难走出来。
纳兰性德第一次违拗父母的意志,第一次违背他多年遵守的儒家的圣贤教化、孝经礼道,第一次按照心灵的指引做了一件令自己满意的事情:他娶了沈宛。这也就注定了他与沈宛的结合将是一个悲剧。
因为有续娶的官氏,所以沈宛的身份只能是一个妾。因为相国府里容不下一个汉家民女,性德只能将沈宛安置在京城一座幽雅僻静的小院内。白天,纳兰性德仍然要去宫中入值,忙于公务;晚上还要先回府中,照例给父母请安,关照妻儿,然后才能回到小院与沈宛相会。
婚后的日子甜蜜与苦涩相伴,且乐少苦多。纳兰性德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南方之行患的病还未完全恢复,与家庭冲突带来的内心痛苦又使体质更弱了。唯有慧心人沈宛爱他、照顾他、安慰他。
在这场婚姻冲突中所有人的痛苦里,最苦的要数沈宛。告别了山明水秀的故乡,告别了父母双亲,沈宛为了爱情,千里迢迢,勇敢地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偌大的宰相府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偌大的京城唯一的亲人就是她挚爱的纳兰公子。可是公子并不完全属于自己,他常常披星而出,戴月而归,漫长的白日常常只有她独自一人打发。青春的寂寞,对心爱人的牵挂煎熬着她。白天还能读读书,而当夜幕降临时她便心绪不安,她盼望丈夫归来。她独自坐在轩窗下,透过茜纱窗幔痴痴地望着那轮冷月。凄清的月光洒在地上,地上泛着冷冷的光。这时她的耳朵格外敏感,捕捉着丈夫归来的马蹄声。丈夫不回来时她仍然在等,常常不知不觉睡着了,而醒来时灯还亮着,可依然是独自一人,泪水早已湿了罗裳。偶尔,纳兰性德不入值在家的时候,沈宛感到无比快乐,就仿佛过节一般,但节日总是少得可怜。似乎只有作诗填词能排遣一些孤独寂寞,可是那诗篇词句怎么一写出来便那么哀伤凄婉呢?她不敢给丈夫看,怕引起他的感伤。她很少再写了,但不写诗作词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纳兰性德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的心何尝不在淌血。现在每日再去宫廷入值、陪御驾出巡、周旋于官场对他已形如苦役,他一步也不愿意离开家,离开他与沈宛的家。可是他又必须得去,在无可奈何的悲愤郁闷中便又多了一分对沈宛的放心不下。
经过漫漫长冬,春姑娘姗姗来临,京城的早春,寒风依然料峭,使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沈宛带着北方的寒气与内心的凄冷返归南国。沈宛走了,也带走了纳兰性德的希望与欢乐。所有幸福、希冀与憧憬又似一场春梦烟消云散了。
纳兰性德变得木然、淡漠、心灰意懒,他依然每日去那小院。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梦江南》
美梦消失了,纳兰性德只有愤恨。可究竟该恨谁?自己的软弱?可憎的身世?丑陋的现实?无法抗拒的命运?
乙丑年的春天,纳兰性德在病榻上躺了很久。病魔在身,他有理由这么躺着。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想着自己的今后。他要向皇上告长假,然后在家中从容地披经读史,研究性命之学。他还要编一部有些分量的词集。对了,还要好好钻研一下古文,年轻的时候只顾痴恋长短句,竟把古文疏忽了……再然后,他要与朋友结伴下江南,在那片向往已久的土地上生活,寄情山水与沈宛白头偕老。沈宛,他念及这个名字,一阵酸楚,思念、沉重便一齐涌来,现在正是江梅盛开时节,沈宛她生活得好吗?
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余熏。可耐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下校书人。
——《浣溪沙》
五月二十三日,明珠府西花园里,顾贞观、姜宸英、梁佩兰、吴天章还有纳兰性德,一次南北名流的聚会。见到老朋友,纳兰性德苍白清瘦的面庞上兴奋得泛起一片红晕。他高兴地引着大伙在园子中漫步徜徉。纳兰性德的情绪尤为高涨,好久都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朗声大笑了。可是朋友们还是看到他脸上浮着一层掩饰不住的倦意,而且那身本该在春秋雨季才穿的夹层青缎马褂和黑绸坎肩,此刻套在他瘦得都有些嶙峋的身子上,肥肥大大,和友人们的夏衫夹在一起,与这闷热的夏日那么不谐调。他们知道,纳兰性德并没有彻底痊愈,他在强打精神。
最后他们来到园子南端的一个小庭院,这是纳兰性德的住所。每年的春天,纳兰性德都要从府中搬到西花园住,只是今年春天一直闹病,所以前几天,马上就要进入盛夏了他才搬进来。纳兰性德吩咐人就在庭中摆席设宴,款待他的友人。热酒浓情,大伙边吃边聊,畅叙友情,谈别后遭际。
酒罢歌阑,自然又少不得赋诗填词,酬唱相和。纳兰性德指着庭前那两株今年第一次开花就开得无比灿烂的夜合花,建议就以此为题,各赋诗一首,几人群相呼应。于是有的铺陈素纸,有的倚榻苦冥,有的来回踱着步子,一个个陶觞抒咏,挥洒情怀……
凝望着那两株亭亭玉立、缀满白色小花的夜合花,纳兰性德的双眸渐渐有些潮湿了。这夜合花的生命力真强啊!前年从西山挖回来,自己亲自栽在这屋前时,它还那么单薄弱小,可现在竟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还开满白朵的花。这花小得毫不起眼,但它开得蓬勃,透着灵性,舒展着生命的从容。它消我愤,慰我心魂,令我亲切……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一首五律《夜合花》一挥而就。忽然,一阵剧烈的头痛。
傍晚的时候天阴得更沉了,空中聚集着乌云,暴雨将至,朋友们告辞,相携而去。纳兰性德回房中和衣躺下,又一阵剧烈的头痛。体内积蓄已久的邪气终于狞笑着、毫不留情地向他扑来。如此凶猛、突兀、狂暴、不容分说……
窗外,大雨骤然而降。
1685年7月1日,诗人纳兰性德静静地躺着。七天七夜了,他年轻的生命完成了最后一搏,现在要真正地安歇了。这些年,他活得实在太累,该好好歇一歇了。他无声地躺在那里,躺在那里的只是躯壳,诗人的灵魂已经乘着五彩的云轻轻扬扬飞向空阔的天际。呵,天空真蓝、真大、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