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是由于家境贫困,无以为生,才迫不得已到缙绅人家坐馆的。在毕家30年,虽然宾主相得,关系融洽,他生活得也蛮舒服,也曾说过“拟将残息傍门人”之类的话。然而梁园虽好,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年年客居他乡,不能与妻儿朝夕相处,这自不必说。自己弃家外出,去教别人家的子弟读书,却顾不上教自己的子孙。先是“长男幸可教诸弟”,以后是“文事惟凭子教孙”。当他看到有的孩子不肯勤奋读书时,教训、责备中也不免含有一定的内疚。
在《子笏》一诗中,他教导19岁的三儿子蒲笏要勤读,对于四儿子蒲筠“十五尚冥顽,高卧只解拥三竿”颇为不满,最后却说:“我为糊口芸人田,任尔娇惰实堪怜。几时能储十石粟,与尔共读蓬窗前。”言语之间流露出很深的无可奈何的情绪。再说,长期寄人篱下,也实在违背蒲松龄的本愿。他一直到老都没有打破科举的迷关,仍然幻想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然而年逾花甲,依然一无所成,并且还不能在家安享晚年,年年几次冲风冒雪往返于70多里的山道上,每年绝大多数日子住在别人家里,如他自己形容的,“雪刺可怜生双鬓,犹随马迹转秋蓬”,“久以鹤梅当妻子,直将家舍作邮亭”,自然是很可悲的。这时,他的儿子们都已长大成家,看着老父亲60多岁了,“犹往返百余里,时则冲风冒雨于奂山道中”,心里也实在不安,为不能孝养老父而惭愧。年年挽留蒲松龄的毕盛钜,大约也觉得再留下去太不近人情,于是,蒲松龄到了年及古稀,终于撤帐归家,结束了近40年的舌耕生涯。
蒲松龄在毕家30年,家庭的经济状况逐步好转。前十几年,他还经常为家徒四壁而忧愁;后十几年里,除了遭遇灾荒饥饿,他很少再发黔娄之叹了。儿子们渐次成家,各谋一馆,可以自糊其口。家里靠贤妻刘氏的勤俭操持,逐渐有了一点积蓄,最后竟也置下了“养老之田五十余亩”。因此,蒲松龄撤帐归家后,心情比较安适舒畅。生活不再那么贫困了,有田可以躬耕,有书可以啸吟,有酒可以陶然一醉。在他归家第一年作的《课农》以及后来的《老乐》等诗中,都描述了一种衣食无虞的小康生活和知足常乐、“白头喜作太平民”的情绪。有老妻挑菜,小仆网鱼,儿子替自己贺吊往还。自己闲居无事,扫径看竹,听孙读书,像归园田居的陶渊明那样悠闲自在,像安乐窝里的邵雍那样快活。尽管这主要是蒲松龄安然满足心情的表现,但靠了大半生的舌耕笔耘,他毕竟不再像早先那样为衣食不周而愁苦不堪,可以基本摆脱贫穷,过上自给自足的农家小康生活了。
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春正月,蒲松龄同挚友张笃庆、李尧臣一起被推举为乡饮酒礼的宾介。乡饮酒礼是我国历代相传下来的一种隆重的敬老礼仪,被奉为宾、介、耆者,必须是大家公认的品德并茂的人。这对于年老的秀才来说,毕竟算是一种荣誉。然而蒲松龄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抚今思昔,感慨万千:
忆昔狂歌共晨夕,相期矫首跃云津。
谁知一事无成就,共作白头会上人!
想当年,他们青春结社,雄心勃勃,视功名富贵如囊中之物。然而,50年过去了,谁也没能在科举道路上更进一步,出人头地。如今,那青春结社的豪情,那俱骋龙光、并驱云路的壮志都已成为昨日的依稀,“落花流水春去也”,只落得三个白头老翁在一起享受这点儿小小的荣耀,他们是何等的惆怅、失落啊!
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初冬,蒲松龄不顾72岁的高龄,冲风冒寒,到青州府去考贡,总算得了个岁贡的功名。做了贡生以后理论上可以当官了,蒲松龄得到一个虚衔“儒学训导”。儒学训导是什么意思呢?当时的学校分好几级,国家一级是国子监,省里面是府学,县里面是县学。这个儒学训导就是县学的副长官。这虽然可以得到县令为之立旗匾的荣耀,每年也有几两贡银,但对于蒲松龄来说,除了几许精神上的慰藉外,实在已没有多大的价值了。
蒲松龄黯然神伤,做了一首诗:
落拓功名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头。
腐儒也得宾朋贺,归对妻孥梦也羞!
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九月二十六日,刚刚在儿孙环绕、安适宁静的家中过了几年的蒲松龄遭受了暮年最沉重的打击——他的夫人刘氏永远离他而去了。自嫁到蒲家来以后,这位勤劳、朴实的农村妇女安贫守拙,任劳任怨,辛苦操持了一生。结婚几十年来,蒲松龄常年在外,家庭的重担全由她一人承担着。蒲松龄撤帐归家后,得以啸傲诗书、徜徉山水,也多亏了这位能干的老伴管家。然而,谁能想到,比蒲松龄小三岁的刘氏竟然先他而去了!“五十六年琴瑟好,不图此夕顿离分。”刘氏去世后,蒲松龄写过《悼内》等多首悼亡诗,深情回忆刘氏的音容笑貌,德言懿行,抒发他对老妻的无限思念之情。
刘氏去世后,蒲松龄便悲多欢少。然而祸不单行,他的几个可爱的小孙子又患了天花,不长时间相继夭亡。这对于蒲松龄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更使他觉得了无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