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2月,丁玲、胡也频和沈从文在上海合办的红黑书店倒闭,欠下一笔债务,无法还清。丁玲和胡也频商量后,决定女的留在上海写小说,男的外出谋生赚钱。经陆侃如和冯沅君的介绍,胡也频于2月22日离沪到济南山东省立高级中学去教书。虽然他们俩自1925年同居后,曾分开过,但时间都很短。这次要分开半年,太长了。感情有时像酒一样,时间越长味越浓,瓶盖一打开,香飘四方。
丁玲把胡也频送上船,孤单单地在夜色朦胧中回来,到家看钟,时针指着八点二十分,她想哭,又不愿哭,因为他没在身边,无人抱她,无人哄她,无人为她擦泪。丁玲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船还没开,胡也频在船上干什么?是在忙忙碌碌地放行李,还是呆坐在那儿想她?丁玲有点后悔不该独自回来,趁九点钟船还没开的时候,赶去还来得及。丁玲想着想着,差点转身要奔出去,忽然,她想起了他们临别时的约定,等他赚够了所欠的钱,立刻就回来。他那带有福建口音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丁玲渐渐冷静下来。她换了衣服,又换了鞋,然后把换下来的衣服,挂到橱里去,她看见了胡也频的衣服;又把鞋放进小柜子,她想起了这是胡也频平时当写字台用的……丁玲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想见他,她要和他说话,她铺开纸,拿起笔,让思恋之情像瀑布一样,一泻千里。
思念在离别后,“一天过去了,很快的过去了。然而又是多么悠长的时日啊!”她想写文章,可“文章只抄了两页,没有继续写下去,为了心不能十分平静下去,还抽不出一种能超然一切的心情,而写文章是非有一种忘记一切现实和理想,神往到自己所创造的那境地里去不可的。就是说我实在太想到你,在每次长针走过一个字时,我便会很自然的想着关于你的一切情形,而不放心。你的一切环境太陌生了,不是我能想得出的,若是有完全为你一人冲入陌生的围阵中去的需要,我还是应该不离开你。然而现在我却留住了,是谁假定的理由!难道我爱你不厉害吗?或是你能恝然离我而去?但这都不是的……爱!请你告诉我你这时的心情,你后悔吗?我呢?我还找不到勇气来说一句感伤的话。仿佛觉得我们已经不是将爱情闹着玩的时代了。我们已有了互相的爱和信仰,我们只能努力同心合力地在生活的事业的路上忍耐着”。
字里行间洋溢着妻子的温存、女性的柔情,那个爱斗气、闹独立的丁玲变了。想想他们在北京同居的那段日子里,丁玲还是个满脑子奇异幻想的女孩,她多次想与胡也频分开,去独立谋生,一度还差点与冯雪峰闹了个红杏出墙。一天,她对胡也频说:“频,你文章写不成功了,我想独自过上海演电影去。等到你写成一本书,且有书店愿意替你付印这本书时,我一定已经成明星了。”胡也频是个个性极强的人,他对丁玲有一种偏执的爱,他一刻都不愿意丁玲离开自己,听了她的话后,立即表示反对。丁玲说不过他,只好说:“你不相信吗?我要你看将来的事实。”胡也频见她非去不可,也有些恼火,“你去呀!不碍事,有勇气就去呀!”丁玲不理会他,依然我行我素,将当明星的理想付诸行动,然而,到上海转了一圈,见了些鼎鼎大名的戏剧名人后,她的明星梦破灭了。这下胡也频可高兴了,常在老友面前调侃她,丁玲听了不舒服,就生气,胡也频少不得又去赔不是。
前几年,他们住在北京香山时,家中没吃的了,胡也频心疼妻子,让她待在家里,自己一人下山去买。往往两人吻别,丁玲目送他下山,当快看不到爱人身影时,她又急急奔过去,一块儿进城。回来时,又会心血来潮地跑到圆明园或什么地方去疯玩一阵。有一次,他俩误入一片淤泥地,腿陷进去,拔不出来了。他们干脆站着不动,抬头望星空,说着悄悄话,直到有农民走过,才把他们救出来。现在,米没有了,柴没有了,油没有了,丁玲只能一个人去买。她在信中对胡也频说:“生活应当有次序,两人都不准‘无聊’,‘哭’。”可是丁玲自己却在床上哭得淋漓尽致,“我听着我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我悄悄的伤了半天心,我抚触着一切无关紧急的东西,都觉得有说不尽的抑郁,无论我眼光落在什么地方,都觉得有哭出来的可能,不过我竭力压制住,只是也寂寞的,似乎连声音也听得很大的落了几颗。……想起了在爱怀中的转侧,真是太幸福的事,而在这时,反而却又像是残酷的记忆了。所以无论我是怎样坚决了我不准哭的决心,却实在忍不住了”。
胡也频走后,丁玲连着三天给他写信,每封都长达两千多字,信的称呼各不同:“我爱的频”、“美美”、“爱人”。“美美”是丁玲对胡也频的爱称,只要写到这个名字,她心中就会涌上一股甜蜜感。她在信中向美美低声细语地倾诉着:想起有时当你睡熟,而我细审你的酣态时所低低在心里叫着的“美美”来,便仿佛你还在我身边一样,而且仿佛你也正叫着我似的。然而别离是证实了,我们还要许多日子后才能再互相紧紧拥着而换[唤]着只有我俩才知道的一切迷人的名字。爱!到底是希望时间快点跑去呢,还是希望慢点,好让我们多做一点事?这些语句显得如此多情缠绵,细腻柔和。她不愿陪朋友出去看电影、逛公园,宁可一人在家思念“美美”,做一点事,那就是读书、写文章。在公众面前,人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罩上一副假面具,但在亲人面前就会袒露真情,特别是在书信中。丁玲在信尾写着:“现在是十一点差二分;我给你一个紧紧的拥抱!愿你在杂嚣的船上,想着你的爱人安然入睡!好,再吻一个吧,梦里再见,我的甜蜜的人!”
人们常说愤怒出诗人,其实,在情感的激浪下,也会出佳作。极少写诗的丁玲,在第三封信里,写了一首散文诗:没有一个譬喻,
没有一句凑当的成语;
即使伟大的诗人呵,
也体会不到一个在思念着爱人的心情。虽然丁玲在信中,对胡也频说,她会安心地等到暑假和他相聚,但这几个月的期待,就像月缺盼月圆,日落盼日升,潮落盼潮涨,这是痛苦的幸福,幸福的痛苦,丁玲无法忍受。终于,她在4月也到济南去了。
丁玲曾经说过:胡也频投身革命可以说是我把他涌上来的,胡也频什么革命经历也没有。讲客观条件,他一个革命的朋友也没有,一本革命的书也没看过,他只有一个东西:他反对旧社会。你看胡也频在北京写的文章有两种,一种是反对旧社会,一种是悲观、消极。我们俩在一起时,我讲很多革命故事给他听,他在书中描写的革命故事还是从我口中了解到的一点材料,听到我母亲和我讲的革命故事。他原来的生活范围比我小,我的生活范围比他大而且是进步的,他的生活范围小而且落后些。他是从我这里了解到很多新鲜的东西。他有幻想。他在1927年写的东西还不是太好。他1928年到上海后,开始读了鲁迅的作品,冯雪峰翻译的文艺理论,读了创造社的一些小说和一些革命的书。他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他懂得了就身体力行,勇敢地冲上前去。济南山东省立高级中学的校长,叫张默生,那时,刚从曲阜第二师范学校调过来。他立意倡革命,求进步师生,除胡也频外,还聘请了楚图南、董每戡等进步教员。张默生后来回忆道:“胡到校后很受学生欢迎,我极端信任他。不久即请他担任教务主任兼文科主任(当时高中分文、理、商三科)。”
胡也频在济南开始了他的革命实践,当丁玲分别一个多月,见到他时,那可真叫是:士别一日,如隔三秋啊!她曾这样生动的描述过:一个多月以后,等我到济南去时,也频完全变了一个人。我简直不了解为什么他被那么多的同学拥戴着。天一亮,他的房子里就有人等着他起床,到夜深还有人不让他睡觉。他是高中最激烈的人物,他成天宣传马克思主义,宣传唯物史观,宣传鲁迅与雪峰翻译的那些文艺理论,宣传普罗文学。我看见那样年青的他,被群众所包围所信仰,而他却是那样的稳重、自信、坚定,侃侃而谈,我说不出的信心欣喜,我问他:“你都懂得吗?”他答道:“为什么不懂得?我觉得要懂马克思也很简单,首先是要你相信他,同他站在一个立场。”丁玲没有教书,闲居在家里。有一次,她和学校的老师董秋芳等一起到济南郊外去爬山。大家都骑驴,只有丁玲坐车。那座山又高又陡,石佛在山顶最险峻的地方,大伙有点望而却步,等丁玲来了,问问她的意见如何,再决定。董秋芳想,她是个文弱女子,又穿着高跟鞋,迎着凄厉的寒风,一定是在这儿,望望石佛就算了。谁知,当她气喘吁吁赶到时,见他们在山下徘徊,就说:“为什么不上去?我爬上去,谁来?”结果有两个人跟着爬上去了。到了山顶,三个人用石粉在石壁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1936年董秋芳写了一篇《历下游踪》,登在当年的9月14日《东南日报》上,追忆了这次郊游。他还谈到了丁玲当时的形象:“一见面,我似乎觉得她是个带着世家风范的新女子。她的身躯壮硕,面额方广,她的态度,正像一般人所生似的坦白明朗,就是在男性中也是少有的。”他们经常到丁玲的住处去,除了讲各种笑话趣事外,就是吃她做的湖南菜,那叫人吃了合不上嘴的辣酱豆,她尤为擅长。
当丁玲和胡也频还沉浸在小别重逢的甜蜜之中时,胡也频的活动已引起当局的注意。胡也频是1930年11月参加中国共产党的,在济南时,只是一个追求进步的青年,还不懂得如何斗争,他反对旧社会,凭着一种朴素的感情,在学生中宣传革命。丁玲说:他更成天和学生们在一起,有些同学们在他的领导下成立了一个文学研究会,参加的有四五百人,已经不是文学的活动,简直是政治的活动,使校长、训育主任都不得不出席,不得不说普罗文学了。我记得那是5月4日,全学校都被轰动起来了,一群群学生到我们家里来。大家兴奋得无可形容。张默生校长非常信任胡也频,但觉得他的做法有些不妥,认为“他太天真了,公然在教室里大讲其普罗文学,才惹起省党部的注意”。
当时,何思源任省党部宣传部部长,有一天,他开完会,韩复榘对他说:“你们高中有个叫胡也频的教员吗?中央要他;据说他是个共产党在北方的重要负责人。”何思源说:“办学很难,没有一点进步思想,学生们有意见,请一个有进步思想的人,政府又怀疑人家是共产党。其实青年人有些过激算不了什么,当年我也做过学生运动。”经何思源一解说,韩复榘就摆了摆手,说:“算了。” 何思源对胡也频很器重,张默生要聘请胡也频来任教时,得到何思源的赞同和支持。胡也频和丁玲来了后,何思源曾请他们到石大岩吃饭,他俩也到何家去玩过几次。那天他与韩复榘分手后,越想越不对头,立即把张默生找来,让他转告胡也频赶快离开济南,并交给他两百元钱,给胡也频当路费。
丁玲那时虽然还没加入共产党组织,但凭着她以前与瞿秋白等共产党人的接触,本能地意识到形势紧迫,胡也频有危险,他们想和济南的中共地下党取得联系,争取到他们的帮助,但有许多具体问题不知如何去做:第一,济南的党怎样去找?第二,下学期要不要还留下来?丁玲说:“也频特别着急,他觉得他已经带上这样一个大队伍,他需要有计划,他提议他到上海去找党,由上海的关系来找济南的党,请他们派人来领导,因为我们总是不会长期留在济南,我们都很想上海。我和董每戡不赞成,正谈得很紧张时,校长张默生来找也频了。”
张默生与何思源见面后不久,一天下午,山东捕共队长王某某和济南市党部委员一人、省督学一人、便衣喽啰数人,突然闯进校长室,指名传见胡也频、楚图南等三位教师。接着,训育主任郑某某来证明三个教师宣传赤化。张默生就和他们展开了谈判,进行软性斗争,直到他们让步为止。张默生等他们一走,立刻到胡也频的住处,那是离省高中三四里地的一间民房。通知他们赶快离开济南,同时把何思源送的两百元钱交给他。
丁玲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消息来得太匆促,三个人都没有什么经验,也不懂什么惧怕,依也频的意见是不走,或者过几天走,他愿意明白一个究竟,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那些同学,他要向他们说明,要勉励他们。我那时也以为也频不是一个共产党员,又没有做什么秘密组织工作,只宣传普罗文学难道有罪吗?后来还是学校里的另一个教员董秋芳来了,他劝我们走。董秋芳在同事之中是比较与我们更为靠近的,他自然多懂些事故。经过很久,才决定了,也频很难受的只身搭车去青岛。当我第二天也赶到时,知道楚图南和那学生会主席也都到了青岛,那青年学生并跟着我们一同到了上海”。
丁玲和胡也频回上海的时间是1930年5月。此时,丁玲已有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