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夏天,丁玲回到湖南常德。一路上,她走过石板桥,经过吊脚楼,趟过浅水溪;抬眼看,山重重,云淡淡,树木葱茏,花开一簇似锦缎。她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家乡新鲜的空气,觉得心中舒坦了许多。
见到爱女回来,余曼贞当然高兴,但高兴之余,她发现女儿郁郁寡欢,似有满腹心事。余曼贞以自己一片爱心,融化着丁玲的身心,使她振作起来。余曼贞后来在抗战期间避居乡间时,回忆了这段生活:暑假又至,学生大考已毕……不日女回,吾心甚慰,惟伊悒悒不乐,非复往日之态度。吾不胜忧虑,对伊百搬[般]体帖[贴],仍[任]其所欲,曲尽慈母之职,殷勤如抚幼孩,常把伊拥抱怀中,或共他郊外闲逛。她欲研究古乐,即为伊置笙笛琵琶,又找善于此乐者共同研究。每至夕阳西下,则弦索叮咚,清风拂面,月色溶溶,花馨馥馥。徐饮雀舌,斜倚趟[躺]椅,不禁神游太空,乘风归去也。悠悠岁月,乐不可极……在母亲面前,丁玲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战败的勇士,归林的倦鸟,我用极复杂的心情反刍着近几年来自己所遇到的人和事,以及我曾有的向旧社会的出击,与颓丧的感怀”。
丁玲已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可在母亲的眼中,她永远是小孩,母亲常常张开双臂,把女儿拥抱在怀中,时而带她到郊外游闲散步,时而请人教她民族器乐,只要丁玲高兴,母亲什么都愿意做,真是柔情似水,爱意浓浓,伟大的母爱啊!在这样的氛围中,丁玲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直到有一天,胡也频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时丁玲和母亲住在学校里,说是学校,其实是一所庙宇。有一天,她俩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位“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年”。她们感到非常诧异,但使她们“更诧异的是这个少年竟是孑然一身,除一套换洗裤褂外便什么也没有,而且连他坐来的人力车钱”,也是她们付的。读者当然明白这位少年就是胡也频。
丁玲见到胡也频,只有惊,没有喜,心中还发出疑问:“这个我在北京刚刚只见过两三次面的、萍水相逢、印象不深的人,为什么远道来访?”
这似乎问得很奇怪?其实怪也不怪。胡也频很看重和丁玲的每一次交往、每一次谈话,每一次回来都要激动半天。但丁玲心中笼罩着瞿、王悲剧的阴影,所以,丁玲和胡也频在北京的接触,打个比方,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湘西人一向热情、豪爽,来的都是客。母女俩把胡也频的吃住都安排好,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他平日里听丁玲讲故事,听余曼贞谈身世,听得津津有味,很少喋喋饶舌。胡也频见到了丁玲后,“他一天到晚,似乎充满了幸福的感觉,无所要求,心满意足,像占有了整个世界一样那么平静快乐”。他就“像一只漂流的小船停靠在风和日丽的小港”。这些话非常准确地表现了胡也频当时的心态。他见到了她,守在她身边,天天能听到她的声音,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丁玲见“他常常痴痴呆坐,咬着手指,然后写下几首悲愤的、惆怅的诗篇”。她“从他的诗里面才能理解他为人世困苦、冷酷和缺少天伦之乐、缺少友谊而感到刺痛,并从而铸成了一颗坚强的心”。
丁玲在京时,虽只与胡也频“见过两三次面”、“印象不深”,相处的时间长了,丁玲发现胡也频“是少有的‘人’,有着最完美的品质的人。他还是一块毫未经过雕琢的璞玉,比起那些光滑的烧料玻璃珠子,不知高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我们一下也就有了很深的友谊”。